墨绿色的森林小火车喷着白气,‘哐当哐当’爬过曲折的窄轨铁路,深入莽苍原始老林。
兴安岭的秋天,当真如小学课本上写的一样,五花山色,层林尽染,美成一幅绚烂壮阔的画卷。
可是再美的风景看久了也会觉得乏味索然。
在杨真合上双眼假寐前,同坐的大娘用胳膊肘捣了捣她,自来熟搭话:“姑娘,你是知青?还是去林场探亲的?”
作为一个生长在二十一世纪,接受过各种防骗防拐教育的年轻女孩,杨真出门在外一向很有戒心,哪怕穿书到了相对淳朴的七十年代初,她依旧保持警惕,简单回答:“探亲。”
大娘看出她礼貌但冷淡,识趣没再打扰,扭脸去找对面的乘客说话。
杨真却被‘探亲’两个字勾出了满心烦恼,闭上眼后也不得安宁。
原主这一趟,说作探亲勉强,准确形容应该是千里嫁夫。
为了摆脱刘家那一家子神经,原主由父母安排匆匆与出身烈士家庭、为人良善的陈武订婚。
然后便打上包袱离家,从西南到东北,横跨华国地图,来找远在东北大兴安岭红光林场当工人的陈武结婚。
过程不免辗转,眼看好事将成,谁知临门一脚,被人截胡了。
三天前,原主抵达林区五河县县城。
陈武按照约定,出林场前往县城火车站接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然后,被恶意算计接错了人。
不仅接错人,还因为文盲不识字,稀里糊涂跟冒牌货扯了结婚证,做了真夫妻。
原主对此一无所知,因为通讯与交通双重不畅,只能在县城车站旁的招待所苦等,直到昨天傍晚才重新电话联系上偕妻回到林场家中的陈武,两人通话,方才理清发生在陈武身上的糊涂账。
原主活生生被这种恶心事给气死了,然后同名同姓的杨真在她冰凉的身体里醒过来。
***
森林小火车行驶了近三个小时后,缓缓停靠在一个简陋的小站上。
是真的简陋,铁道边立着一块木牌子便是整个站台的全部。
列车员高声吆喝着催促:“红光林场到了,经停一分钟,下车的赶紧。”
乘客们似乎早习惯了这样的匆忙,拿上物品利索跳下车,杨真拎着自己的行李袋混在其中,踩进铁道边的烂泥路。
杨真四下张望,隔着往来行人一眼锁定不远处的一对年轻男女。
男人身材挺拔,五官端正。女的秀丽白净,一件蓝色碎花薄袄子把人衬得格外温柔。
她有原主的记忆,双方订婚前夕,原主曾从陈武母亲那里见过陈武的照片。
男的是陈武,女的八成就是那个骗婚女。
双方眼神对上。
陈武似有所悟,忙向杨真迎来。
吃一堑长一智,陈武哑着嗓子反复确认过杨真的身份后,想要接走她手上那个不算小的行李袋。
杨真避开。
陈武搓搓手,头深深垂了下去,满身颓然,好像后背压着一个沉重如山的愧疚包袱。
“对不起杨真,是我蠢,我对不起杨叔。当初我回乡探亲差点摔死,是他路过救了我一命,现在你家有难,正是我该回报的时候,他把女儿托付给……”
紧随其后走来的碎花袄女人适时开口,嗓音轻柔,打断了陈武当众自曝家丑:“杨同志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别站在风口里了,我们回家再好好说吧。”
那张白净秀丽的脸庞上,不难看出强作镇定的痕迹,眼神更是透着显而易见的哀求与气短。
杨真几乎立刻明白,这人要脸,敢做恶事却怕人说嘴。
她很怕自己当众不管不顾发难,讨个公道。
杨真不理睬她,转眸去看陈武的反应。
婚事被截胡的受害者不止‘杨真’,她做事也得考虑另一受害人陈武的心情。
陈武在女人开口后便不再吭声,明显也是不愿意闹开,让三人一齐成为林场职工及家属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杨真了然,把行李袋换了只手拎:“走吧。”
碎花袄女人肩背一耷,明显松了一口气。
车站到林场家属区有点距离,半个小时后,各怀心事的三人到了陈武家。
板夹泥的两间房子,家具齐全,拾掇得也算亮堂干净。
林区气温低,如今不过九月半,屋里已经烧起了炕。陈武招呼杨真炕上坐,之后便自己提了壶出去,说是没热水了,得现烧。
碎花袄女人倒是一直留在屋内。
杨真坐在炕沿,好整以暇道:“你有话对我说?”
陈武明显是刻意避出去的。
“是。在谈我们三之间的事前,我想先和你说几句。”女人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一般开始道:“我叫汤云,是今年从南方来的知青,原本在离红光林场五个多小时车程的断山沟大队插队。”
接下来时间,汤云详细讲述了断山沟是如何的穷山恶水出恶民。
“那里又穷又排外,知青们干活多公分少。女知青更会被逼着嫁给那些娶不着媳妇的当地青年,如果女知青不愿意,就会被安排挑粪施肥那些脏活累活磨磨傲气。听老知青说,之前有个女知青骨头硬,宁死不从,选择跳河,淹个半死时被觊觎她的男青年捞了起来。”
“后来,那个男青年拿捏着清白名声不仅成功抱得美人归,还因为‘见义勇为’被一通宣传,推荐入伍,现在还被分到了森警,端上了铁饭碗,一家子可风光了,村里人羡慕得很。”
汤云讽刺一笑:“我下乡没几天也被村里人看上了,我家远在千里之外,又是后妈当家帮不上一点,知青们挨过收拾早不敢和村里人对着来,我只能靠自己,知道那个女知青的遭遇后我连去河边洗衣服都不敢,我很怕……怕莫名其妙落水被逼婚,被‘见义勇为’,毁了一辈子给人当垫脚石。”
“那天我去镇上供销社买东西,碰巧遇见了正在置办结婚物品的陈武,并从他和同伴的打趣中得知他13号要去县城接从没见过的未婚妻,而且我发现他是个睁眼瞎,不识字。”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只要胆子够大,李代桃僵并非不可能。
毕竟古代偏远地区的官员甚至都有冒任的。
杨真全程安静听着汤云的苦衷,没有插话。
甚至分神回忆了一下原文内容。
原文里,陈武与汤云正是男主的怨偶父母。从男主记事起,父母便隔阂深重,家里频频爆发争吵,偏偏他们还不愿意离婚,长年互相折磨,男主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从小就是个阴郁小可怜。
以至于后来和女主在一起后,也不会处理感情关系,遇上争执时甚至会无意识模仿父母的行径,要么冷漠以对,要么便拿最刻薄的话去伤害对方。
而男主父母的隔阂核心,便是原主。
原文里,原主得知婚事被截胡后,选择折返西南家中。
街坊四邻都知道她是北上嫁人的,她突然回去,自然再没有什么名声可言。
再加上还有刘家母子的觊觎与紧逼,原主只能匆匆嫁人,然后过上了苦情剧女主的生活。
群灭的娘家,短命的丈夫,刻薄的公婆,好色的大伯哥,刁蛮的小姑子,以及脑瘫的侄儿,怯弱可怜的俩女儿。
后来陈武偶然得知恩人一家的凄然下场以及原主的糟糕处境后,又悔又愧,自责不已。
他无法消化情绪,只能转为怒气发泄在始作俑者汤云身上,从此两看生厌,家不像家。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对,可我实在没有办法……”汤云还在絮絮的道歉。
杨真想着被气死的原主,实在懒得看她继续惺惺作态。人利己是天性,损人利己却是恶毒,于是冷声打断:“你不是不对,你是卑劣且不知悔改,到现在还妄图用可怜掩饰自己的卑劣。”
“需要我提醒你吗,你吃苦受难不是我造成的,并且在我和你之间,你是彻头彻尾的作恶者。做了恶事还要求苦主体谅你,你觉得合适吗?”
“你的不幸,可以和亲朋倾诉,跟妇联寻求庇护,向上级干部反应,唯独和我说不着。”
“我、我没有那样想……”汤云嗫喏嘴唇,说不出话,煞白的一张脸瞧着格外纤弱可怜。
她没想到陈武这个未婚妻这么厉害,明明长着一张水灵柔软的面孔,又小又白的圆圆脸,像是老家那边难得能吃上一次的桂花口味小汤圆,软软糯糯,谁知一口咬上去却差点硌掉牙。
杨真不为对方可怜所动,心硬如铁,似笑非笑继续道:“而且,李代桃僵说起来简单,只要陈武是个不识字也不识人的睁眼瞎就行,实际上操作起来不简单吧。”
“先不说你如何在被断山沟当地青年逼婚的情况下,从护短的大队长手中开出你与陈武的结婚介绍信。就说你在火车站冒名顶替我后,第一时间拉着陈武去登记结婚。陈武不识字,办事员总是识字的,你们两出示的结婚介绍信名字对不上,你又是如何操作才能顺利领证的?”
“还有,你们当日没有返回林场,而是在山下呆了两天。这两天,你们肯定是拿着结婚证在县城或镇上一起住的招待所吧。我猜你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抓紧时间和陈武处出感情,以及避开我打电话去林场找陈武一下子戳穿真相。”
“最重要的是,不管你们夜里是否发生过什么,你需要招待所登记你们住一间房的白纸黑字给自己再上一重保险。这样,哪怕你骗婚被戳穿,有白纸黑字为证你们有夫妻之实,你的清白已经搭在陈武身上,他也不能彻底甩开你。”
“你有脑子有行动力,我不信你想不到其他摆脱困境的办法。可你偏偏选择了这种不算简单的办法,还做出一副走投无路的架势。”
杨真突然挑眉发笑:“冒昧问一下,你刚才的故事省略了吧?”
汤云刚被她这番直戳心窝子的犀利剖白弄得方寸大乱,一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故事不故事的,恍恍惚惚道:“什么?”
杨真合理揣测:“你偶遇上陈武后,不止打听了他的未婚妻和文化程度,应该还打听了他的家庭与为人吧?他的寡母远在关内老家由大哥养老,弟弟是烈士,自己则是有技术傍身的林业工人,每个月工资加补贴能开八十三元的林大头。”
“他个头相貌都不错,还没有父母拖累,又领着高工资,这样的条件,哪怕放在光棍遍地跑的林区也算是未婚青年里的香饽饽,最重要的是他为人还是有口皆碑的良善。”
杨真往连接外屋的门帘方向瞟了眼,发现那里有个人影,于是刻意扬高嗓音,一针见血道出结论。
“你看中了他的条件,又拿准了他是个良善心软的糊涂虫,才敢玩这一手。”
虽然才刚见一面,但杨真是真觉得陈武糊涂,并非为了给人添堵,刻意随口胡诌,挑拨离间。
因为在发生骗婚这样的糟心事后,三人之间尚未掰扯个清楚,陈武居然默认先让汤云来找‘杨真’卖惨,意图软化‘杨真’,息事宁人。
这样一来,好像划出泾渭分明一条道,他选择与汤云一国,‘杨真’这个受害者还什么都没做呢,先莫名其妙被他们视为需要共同解决的麻烦。
无论他是已经认定汤云放弃‘杨真’,亦或是单纯同情汤云想让‘杨真’知悉内情,此举都冒失懦弱且糊涂。
他自己懵头傻脑愿意当冤大头,还苛求‘杨真’一起善良一起蠢。
搞事的汤云直接成最大赢家。
也难怪在原文里,原主对他毫无留恋,直接回了西南老家。
杨真不喜欢汤云,同样也嫌弃陈武,说话毫不留情,撕烂他俩自以为是的正向‘拯救’剧本,还原事件本身的丑陋。
“如果陈武又丑又穷,家庭关系复杂,你还会选中他当这根救命稻草吗?”
杨真来势凶猛,汤云毫无招架之力,不知何时起,她已经难堪得把脸埋进掌心,低低啜泣起来。
屋外,陈武端着搪瓷缸,滚烫的热水洒在了手上,火辣辣的刺疼。
他却浑似未觉,脑袋里浑噩得像被雷劈过。
当搪瓷缸里的水滴滴答答砸到地面时,陈武一个激灵,猛地冲进了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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