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出门后不久,杨真也出门了,准备去打听林场里的工作机会。
她不是会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
而且,通过短暂接触,陈武给她的印象太糊涂,不像能顶事的样子。
得做两手准备。
杨真靠一把土特产酸角,迅速从一位大妈嘴里摸清了林场的大概情况。
红光林场坐落在一个还算平坦的天然山谷里,东西长四五里地,南北宽约摸四百多米。
中间一条三米多宽的主道横贯东西,家属区四百多户公房还算规整的竖列在路两侧,被莽莽山岗环抱。
因为森林铁路铺设在西北边,所以林场的场部、楞场、仓库、小修厂、林业商店等需要依托交通运输的单位都建在西边。
陈武家正好住在西边,杨真踩着羊肠小道出了陈家所在的那一片,沿着主干道边走边好奇张望,路过小修厂、锯房、拖拉机库这些颇具林场特色的地方。
当然,她是进不去的。
正打算到能进的林业商店瞅瞅。
没走出几步,突然眼前一亮。
招待所!
这里居然有招待所!
虽然看着跟家属区些板夹泥房一样简陋,但门口确实挂着招待所的牌子。
杨真径直入内,登记处正织毛衣的年轻姑娘听见脚步声抬头,目光落在杨真随身携带的行李袋上,挺意外的开口:“嚯,你哪个单位的,今年来这么早,工队进山伐木的日子都还没定下呢。”
杨真听得不明所以,上前出示了自己的介绍信,表明自己想住宿。
她的身份不管是暂住陈武家还是陈武亲朋家,终归别扭,还是招待所好。
“西南来的?”年轻姑娘捏着介绍信一看,发现自己想岔了,竟然不是来找场部调度打关系抢订木材的,一双眼登时诧异又警惕地打量起杨真,嘴里冒出一连串的问题:“来林场干啥的?找人?探亲?咋没人招待你?”
千里嫁夫结果在火车站被截胡这事肯定不能外传,否则以这件事的炸裂程度,当事三人保准一炮而红。
杨真往后还要留在林场生活,不想自己的名字和那两人绑在一起,嫌太晦气。
于是张口就来:“这不是我姐没了,我爸想让我去给姐夫当续弦照顾四个外甥,我妈不乐意,恨他偏心前头媳妇生的闺女,索性让我北上投亲躲躲。结果刚到,发现亲戚新婚燕尔,家里就人小两口住着,我一个大姑娘肯定不能住进去……”
杨真适时露出一副尴尬神情,含糊说:“趁着亲戚四处去替我张罗住处,我自己也出来找找,还好有咱招待所。”
杨真一番话里信息量实在大,年轻姑娘的表情先是震惊又同情,尔后变成有点羞赧的懂了。
她家正好有对刚结婚的兄嫂。
小夫妻两白天看着都不熟,晚上倒是不害臊。
哪里是大姑娘能听的哟~
“我们这里住宿分两种,2角和6角,2角的是八人间大通铺条件一般,6角的只住两人。你住哪种?”
杨真毫不犹豫:“我要6角的。”
6角的房间条件依然挺简陋,好在目前只有她一个住客。
房里总共两件家具,一个放盆的木架子和一个小炕桌。
杨真安慰自己,也不是没有优点,好歹墙上刷了白灰,炕上糊着报纸,瞧着挺干净。
她关好门窗,在炕边坐下,打开自己的挎包、行李包与身上所有明暗口袋,翻出全部钱票数了数。
总共有711.9元,以及票证若干。
在这个时代,这绝对算一笔巨款,有了它,到哪里都不会过得太差。
可惜这钱不全是她的。
因为其中有288是陈武给的彩礼,杨家父母一起给了女儿,然后另外给了300块嫁妆,剩下的一百多则是原主在药厂当了两年临时工攒下来的。
杨真虽然觉得陈武糊涂又好拿捏,但从没想过借由被退婚这事儿占他大便宜。
等到合适机会,她会把288彩礼退给陈武。不仅如此,之前陈武还让他哥帮着买了台蝴蝶牌缝纫机送去杨家,折合成钱估计要220左右,都是要还的。
粗略一扒拉账目,还完陈武,她只剩下200元多点。
住宿一天6角,吃饭……
杨真记得山下招待所一个馒头2分钱,2两粮票,普通的菜按材料和油水分为1角、5分、3分,单独炒的肉菜则高达5角。
按最抠门的标准算,她一顿花5分,一天1.5角。
加上住宿费6角,一天7.5角,一个月最少花二十三左右。
这还是没算上粮票花销,以及一些生活必须品购置。
二百块钱完全不够造啊。
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想办法找工作,得开源。
至于双管齐下找房子搬走节流,则可以稍缓一缓。
招待所6角的住宿费固然挺贵,可胜在安全。刚才她问过了接待处,那姑娘说招待所晚上会有人值班,而且因为西边这一片属于场里的‘工业区’,夜里巡逻队会重点关注。
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处在陌生又偏远的山沟里本来就很扎眼,如果为了省钱贸然找个房子搬去独居,若是不幸遭遇危险,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杨真把零头留在外面花销,其余的钱重新分开藏好。
扣里衣暗袋暗扣时,外面广播冷不丁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红光林场播音室现在开始第二次播音。”
“现在是1970年9.17日中午12:00……”
播音员开始用激昂的腔调念政策骂苏修斥美帝。
杨真竖着耳朵听了会儿稀奇,探手翻出自己的饭盒准备去找食堂。她搭早上七点过的小火车上山,坐了三个多小时,之后又和陈武汤云掰扯一通,早饿了。
红光林场的食堂不算大,价格与山下招待所没太大区别。
杨真本来打算买个二合面馒头和炒白菜将就一下,可是看过那清汤寡水的白菜,最终还是头也没回地去买了一份一毛钱的葱烧鸡蛋。
她从来都不是抠搜人。
没穿书前,她每月除了固定给自己存一笔医疗费以外,其他钱都是随心所欲的花,主打一个不亏待自己。
现在又没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才来林场的第一天,要是连饭都吃不好,她会觉得这破烂日子不如尽早完蛋。
吃完饭,杨真在食堂外环顾一圈儿,确认这里没有通自来水,只能把饭盒收起来,打算带回招待所洗。
一阵“笃笃笃——”连续不断的声音错杂传来。
杨真迈出去的脚步立马停住,她对这个七十年代的林场处处都好奇,忙往声音来源处张望。
只见食堂后面的大空地上,五六个大婶大妈正坐在用长条凳垫高的簸箕边,一边闲唠嗑,一边把堆积如山的豆角切成丝,那一手菜刀使得都快出残影了。
原来是食堂工人在忙活冬储菜。
杨真与原主一样是西南人,只是并非同一个省。
她们那里一年四季都能收获新鲜蔬菜,但她知道北方这边宥于严寒气候,过冬是需要储菜的。
不过听过没见过。
杨真被大妈们的刀工秀得眼花缭乱的同时也替她们累得慌,很快离开,往陈武家去。
她自己解决了住宿问题,总要去和陈武说一声。
陈武正好和舅舅万平一起回来,两人还带回饭菜准备招待杨真。
听说杨真出去一趟,吃住都解决了,陈武一时还有些懵,回过神来,又有些咂舌:“吃住都在外面,那花销得多大。而且你户口没能迁过来,粮油关系还留在户籍地,往后口粮全都需要拿钱票买。”
杨真十分赞同:“所以我得尽快找到工作迁户口。”
陈武闻言尴尬一笑,讪讪望向舅舅。
万平今天走这一趟,是特地来替外甥收拾麻烦的,于是主动站出来说:“最近林场没有工作空缺。”
话太笃定有点像搪塞,怕杨真不信,万平把允许森工子弟在本场上山下乡那政策拉出来作证,接着又继续诉难处。
“再有,顶多再等大半个月左右,山里的大雪一落下来,林场就要正式进山搞冬采了。这是林场一年中最重要的生产任务,现在全场上下一盘棋,忙活着做冬采的前期准备,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临时招人。小杨同志啊,还请你理解。”
听起来确实难办。
杨真却不会善解人意到立马说算了。
因为替她办工作不是她请陈武帮忙,而是陈武答应给的退婚赔偿。
陈武去舅舅家一趟,加上走路的时间前后共花了不到两小时,带回来一点人尽皆知的形势消息,便想轻易把她打发掉,那也太便宜了。
没能力是一回事,态度敷衍又是另外一回事。
陈武不仅敷衍,还疑似搬个老的过来压她。
“所以你们打算换个方式赔偿我?”杨真似笑非笑,问得直白:“用彩礼?”
她没有在说定退婚的第一时间归还彩礼,防的正是这样的推搪与言而无信。
怎么可能!
那可是五百块。
作为工队长,万平再清楚不过,身为油锯手的外甥只有在每年冬采那几个月能开到八十多,平时其实只有四十出头。
五百块不是那么好攒的。
这丫头还真和外甥说的一样难缠,还好他有准备折中办法。
万平摸摸鼻尖,呵呵干笑:“咱工人阶级有力量,遇困难也有应对困难的办法,就是迂回了点。”
杨真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没注意到陈武瞅了自己两眼,目光复杂。
万平吧嗒一口烟斗,在呛鼻烟雾里缓声说:“可以让他舅妈给你介绍个对象,等你结婚成了职工家属,不但能转户口重新吃上商品粮,还能去农业家属队上班。虽然刚开始是临时工,但她们每年都有转正名额的。”
“我知道你一个小姑娘独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想要找个工作傍身,无外乎是打着遇上什么事可以找单位领导做主的主意。但现在这形势你了解,太难。与其巴巴的等着天上掉工作,不如主动找个好对象。嫁了人,自然有人护着你,给你撑腰,你也免得去吃那份工作的苦,结果是一样的。”
“……我暂时不考虑结婚。”杨真不是不婚主义,但也不会因为暂时找不到工作,就去随便找个人结婚,美其名曰找个依靠,实际上却是逃避人生。她不想再听劝说,索性说:“我只打算在这边过渡几年,等刘家不盯我了,我就回家去。”
万平认为自己的想法很妥帖,甚至已经打发媳妇儿去寻摸合适的男人了,没料到杨真会拒绝得这么利落,不留余地,一时哑口无言。
杨真早看出这两人根本没用心替自己张罗工作,全是敷衍塞责,没有兴趣继续听他们瞎扯,很快假笑着起身道别:“你们先吃饭吧,我回招待所了。你们不用担心我,那里挺舒服,贵也有贵的好。”
6角一晚能不舒服吗。
万平心内腹诽的同时,又不由暗自琢磨,杨真这时候说这话的意思,怕不是催着他们尽快为她落实工作,暗示如果继续推脱,她就要用彩礼抵住宿费了。
万平琢磨杨真,走出门的杨真也在琢磨他们。
揣度陈武这条路八成走不通了,还是得靠自己来。
好在本来就没寄予完全的希望,所以算不得太失望。
她踢着一块小石子往前走,注意到一些人家柴火垛上也晾晒着豆角丝。
这北方果然是家家户户都储菜啊,真辛苦。
这个念头一起,杨真顿时心念一动,立马从随身的灰蓝斜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和钢笔。
‘刷刷刷’在上面画了几个图。
然后转身再次往陈家去,脚步比之刚才不知轻快多少。
陈武帮不上找工作的忙,这种小事应该能办到。
她记得陈武是油锯手,正好和锯房沾边。
刚走过陈家的院子,还没进门,杨真先听见板夹泥房子里传出汤云压抑不住的讽笑与怒骂:“不要脸的糟践玩意儿!老畜生!小畜生!”
杨真诧异驻足。
她早知道汤云不是什么好人,可也不至于癫到当着陈武舅舅的面骂起人来吧。
谁知,就耽搁这么几秒的功夫,她便吃到了惊天大瓜。
“自己给自己找绿帽子戴的天残,我看你残的不是蛋,是脑子!”汤云呸了一声,隔着一道墙都能听出语意里的讥诮愤怒:“借亲舅舅的种,生出来的孩子喊你表哥还是爸?”
“我说了,我这种情况不一定生不出。”陈武恨极了汤云一口一个天残缺蛋,激动低吼:“两年,如果两年还没信,你必须配合我们。与其任你这个贱人去外面怀个野种回来,我宁愿养个有血缘的。你如果不答应,我现在就和你鱼死网破,抓你去场部找保卫科,正好还有杨真做证人。看你这贱人最后会在劳改农场里怎么死!”
“武子,怎么和你媳妇儿说话的!还有小汤,你也别激动。记住,你两是要过一辈子的,别总是嘴上不饶人。”
好像是烟斗磕在炕上的动静,紧接着,万平幽幽的声音比鬼更瘆人。
“小汤啊,你一个大活人,指望武子白养你,那你总得为他做点什么,他才能容得下你,对吧?那猫狗畜生都没有吃白饭的。”
“以为拿个把柄就能高枕无忧?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男人对付女人办法多得是,而且你还有骗婚的‘案底’在,他如果哪天太激动……唔……不好说,外面知道了也能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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