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
田宝珠发现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刚才那些刺耳的杂音都消失了。
她看着他从低级员工区走向高级员工区第一排，众员工一路在向他行注目礼，他走到自己身旁站定住。
“现在你才是白无常。”他笑说。
白无常……不对，现在她才是新一代的白无常，那就叫他——
“那叫你老白无常？”
“好啊。”
老白无常对这个称呼看来适应良好，田宝珠又气又有点好笑，她刚想说“你不问问我的意见吗？”时，旁边已经有个人替她出口——
“我反对，我反对白无常交接换代。”
是黑无常，此时他的表情看上去没多大变化，但能听出声音非常不悦。
“黑无常，你作为第九十九代黑无常说出‘反对’这个词毫无说服力吧？”
喔？田宝珠望向黑无常那张被乱发遮盖的扑克脸。
黑无常原来已经换了那么多代了？看来黑无常这个职位很废人啊。
“她来自人间吧？她新来的该干的事情是去领号码牌，按顺序排好队等着去投胎。”
“现在地府大量鬼口涌入，按顺序，她起码最快也要等一年的时间才得抽签。”
等一年，那这一年的时间她都要无所事事了？如果做了地府的员工，那起码还有一年工作经验。她承认是被老白无常说过的“有编制”这句话给迷了心窍。
田宝珠开始好好思量起在地府当白无常的可能性了……
沉思中突然感受到了灼烧的热意，她一抬头看到了刺眼的火光。
几团火焰飞滚过来。
“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我这个存在啊？！”
※※※
火焰擦过身边之际，没反应过来的田宝珠就被黑无常手快揪着衣领拉了到一旁，她安全无事，而老白无常则因为速度慢了些扬起的发尾被烧到了一点。
魁梧的阎王如山般站起来，手上还拿着不熄的火球，看起来还想往他们这边再扔几个。
“吼——！白无常——！！我还在开会你突然搞中断几个意思？这个假扮你的女孩儿又是怎么回事？”
被阎王亲口指出在假扮白无常，田宝珠身体瑟缩了一下。
“是黑无常插嘴让我没能说下去，这不怪我。”老白无常反向阎王告状。
“这个小姑娘是我的下一代接班人，第二代白无常。”
阎王雷霆大发：“为什么不向我汇报，擅自抓个人来就独自决定退休？”
“这位小姑娘是农业大学学生，农业知识全面，动手能力十分过硬，不正是阎王你现时最需要的种地专业人才吗？我退休把白无常的职位让给她，很合适。”
咦？好像她没有向老白无常介绍过自己生前的专业吧？他怎么好像什么都了解了？
田宝珠搜刮回忆，她好像是在想抱他起来的时候提过一嘴抱过羊羔，他难不成是从这里推测出的？
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阎王要改造地府，她的专业能变成香饽饽，她活着时曾担心毕业即失业，没想到死后还能在她意料不到的地方发光发热。
“农业学生啊，那确实不随便，是种地专业人才……”
阎王雷霆小发，没办法，这人材引进是这么的困难，现在有个现成的好苗子，不用培训，还能立刻上岗，工作能力也拉满，作为一个单位夫复何求啊！
大家都差点忘了阎王大人种地的执念，可是他本人可没忘。
阎王清了下嗓子：
“经过多方考量，我宣布，白无常交接我批——”
“阎王大人，我反对。”
正当阎王，老白无常，田宝珠，大家都满意时，一个熟悉的反对声又响起。
黑无常，你还真是阴魂不散那。
※※※
“阎王大人，白无常找的是个新死的鬼，她不熟悉地府环境，又怎么能胜任地府工作呢？我认为还是让她赶紧去排队等投胎，各位是否赞同？”
“啊这……”
旁的员工支支吾吾，他们不好表态，低等级员工哪能多嘴这些，离阎王大人的肯定只差临门一脚了，但黑无常又是一级员工要给他面子，两方都不想得罪，态度就变得暧昧起来。
田宝珠心寒，这不是还瞧不起她没工作经验呗，谁一生下来就是有经验的啊！老员工也是从新员工来的呀！黑无常换了九十九代，为什么白无常她做不得第二代？
“唉，冥顽不灵的年轻人。”
老白无常不再理会黑无常，而是拉着田宝珠到一旁小声和她说：
“小姑娘，我的招魂铃现在传授给你，你摇它一下。”
田宝珠接过来按他嘱咐的摇了下铃铛，铃铛发出清脆的鸣响。
“很好，你能正常使用，那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别人的名字还没了解，就给她委以重任？老白无常也是够心大的。
“我叫田宝珠。田地的田，宝物的宝，珍珠的珠。”
“田宝珠？好名字。待会我说一句，你跟我念一句。”
“好的。”
老白无常开始口中默念。
“新一代白无常是田宝珠，我们拥护她做白无常。”
她跟着念：“新一代白无常是田宝珠，我们拥护她做白无常。”
“白无常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这个我就不用念了吧……田宝珠装糊涂，她边摇铃，又边默念了一遍老白无常教她的前一句。
她看到众员工在铃声中变得眼神迷蒙。
“起效果了，你赶快多念几遍。”
田宝珠照做多念了几遍。
“我们一致通过田宝珠，我们拥护她做白无常！”
“我们一致通过田宝珠，我们拥护她做白无常！”
“我们一致通过田宝珠，我们拥护她做白无常！”
殿内整齐划一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有些受铃声入心深的员工，还挥舞着手跟着口号一起喊，声援从四面八方响起，声压气势如虹。
可怕的招魂铃！
“黑无常，大家都赞成只有你一个人反对，遵从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你的反对无效。
何况无常法器一旦易主，就代表身份交接不能悔改。作为第九十九代黑无常，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田宝珠看到黑无常听到老白无常这番话之后突然哑火了。
黑无常换代好像有什么隐情的样子？不过这不是她该过问的。是的，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好奇的不要去深究。
这是她的职场生存守则。
“那我要说的就这些，阎王，从今天起我卸任这个职位，我不再是白无常了。”
田宝珠看见老白无常脸上渗出了汗珠，似乎说完这些话已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样。
“你真的，决定退休了吗？”
田宝珠确定自己在阎王脸上看到了惋惜，不舍，和对老白无常不是职位上的，而是对他这个人的担忧。
老白无常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摆手，“你们继续，我出去歇会儿。”
他又在众目睽睽的护送下走出了门。
※※※
田宝珠身边只留着一个黑无常在和她大眼瞪小眼。
“呵，你们商量够了没有？”已经由站着转坐下的阎王打了个百无聊赖的哈欠，“黑无常，我明白你的担心，但今后你们的工作重心不是鬼差，是种地。这个小姑娘在农活上是你的前辈，在地府工作上你则做她的前辈，你们互相指导嘛，这不就两全其美了。”
意思是不管黑白无常是谁来当，能种地的就是他承认的黑白无常。
“小姑娘，你就是白无常了，今天起我正式封你们为种地大队长。”
“您、您还是叫我白无常吧。”
田宝珠陪着笑说，她还是想给顶头上司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阎王正式表态后，黑无常虽然没再说什么，田宝珠还是能感觉到他紧盯着自己的视线。
她举起手里的招魂铃，在她手里叮铃响了几声，意在表明：我是正式被承认的编制员工了哦。
哼，好傻。
田宝珠好像听见黑无常的轻哼，又好像是错觉。因为她再看向黑无常的时候，黑无常已经把脸偏了过去。
※※※
被中断的会议继续开起。
“这段时间我做了调研工作，接下来我们将重点整治与开发三块地方。”
阎王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黄泉路太荒芜，应该多种些花花草草。”
“阎王大人，黄泉路已经太挤了，再划出地方来种花草恐怕从这里开始就要堵路了。”
“黄泉路是地府的门面，是上面的人下到地府下面来第一眼看到的地方，人间的路都是建设得超好的大马路，六车道，路中路边景观花植。而我们这边的路破破烂烂的不说，路上长的野草东一丛，西一簇，地府的形象在哪里？这像话吗？”
他们下地府来就不是来享福的吧？破败一点才好让他们认清死亡现实。
不过这是阎王大人发话要办的事，他们本来就没打算反对。现在有零星反对声，也是在衬托阎王对工作阻力排除万难的威严形象，这是地府员工的一点点职场智慧。
因为死了太久，要动脑子好辛苦，他们只要按部就班，有吩咐下来照做就好了。
阎王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奈何桥的桥板腐朽失修多年，没有了新树材是一直无法修缮的根本原因，这次要重新种植金丝楠木，修整好奈何桥。”
“嘶，阎王大人这第二个任务也太困难了吧。黑白无常大人们有得忙了，而且是百分之九十九在白忙活。”
“白忙活”这三个字被重点强调，田宝珠想没听到都难。
众员工讨论的焦点从阎王转到了她和黑无常身上，田宝珠想和黑无常请教为什么大家会有这么严重的评判，毕竟不懂就要向前辈多问嘛，即使黑无常不想理她。然后她就看到了让自己惊掉下巴的一幕：
黑无常他竟然在——
偷、偷、鼓、掌！
嘴角还——
带、着、微、笑！
这这这……和其他员工截然相反的反应，让田宝珠困惑起来，她当下即问：“你觉得很容易吗？”
黑无常侧过头来看她，脸上又恢复原本的扑克脸，但是嘴角还能看见没淡下去的一点笑容，他简短回她：“我觉得，很好。”
你好我也好。
虽然不晓得黑无常对种植金丝楠木的热情来源于何处，但是他都那样说了，田宝珠觉得其他员工口中的“白忙活”也不足为惧了。
有个同样也热爱种地的搭档真挺好的。
“这第三个……非常之艰巨，极其之复杂，相当之困苦……”
阎王伸出第三根手指。
阎王大人加了一大堆的形容词，想必一定是更严苛更攻坚克难的地方了，众员工静下来，都想听听是哪块地儿。
“咳，我没想好。”
倒！
阎王也是被人间刺激到了才想到要改变的，但这些方案真不怪他想一出是一出，因为他也是偷偷拿了人间的文件模板研究了好久，当然这个实情他不能被下属知道。
“咳，作为好领导，开大会就是集思广益，让大伙出谋划策的，还有我没想到的地方大家都可以畅所欲言，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来查漏补缺嘛。”
又变成一片噤声。
阎王大人黢黑脸色逐渐因生气涨成猪肝红，气人！太气人了！整个偌大地府就没有个脑子活的人了吗？
员工们害怕地闭上了眼，阎王火山来到临界点，再下一秒要火山爆发教训出口了——
一只手高高举起来。
“白无常，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火山没有喷发，而是咧嘴笑了。
“阎王大人，光种植物，我们不养些小动物吗？”
不是田宝珠她自吹自擂，她在养动物这块也是有着自己的心得体会的。
“我们地府人不吃东西。养动物，没必要啊。”
她忘了，人们饲养动物常常和实用性挂钩，没有了食欲的生存需求，地府对动物存在需求大幅度下降，或许起到的也只剩丰荣点缀的作用。
还有就是符合地府严苛环境的动物，怎么也得不死吧。
不死的动物，有吗？她好像真还没有在以往的典故中记得地府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动物……
牛头马面算不算？
不行，不能嘲笑同事，她摇头。
私下暗自想的也不行。
那她暂时没有什么好点子了。
“对不起阎王大人，是我考虑不周到，我暂时也没有什么能补充的了。”
“反正任务也是交给你俩了，你们爱怎么搞怎么搞。”阎王一脸慈祥笑着回她，然后又严肃地扫视一圈别的员工，“你们也是要参与的，虽然重任交给了黑白无常他们，有需要到你们帮忙的地方你们也要积极配合！”
“是！阎王大人！”众员工整齐回答。
白无常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看起来满是干劲的样子啊，不过也好啦，规划的事情也用不到他们去伤脑筋，他们可以帮搭把手。不过看起来旁边的黑无常大人明显看着很不爽的样子，摆起的扑克臭脸从来没见变过。
白无常大人还能面不改色接着说下去，她真厉害啊！先给白无常大人鞠一躬。
田宝珠当然能感知到别的员工投射来或佩服或可怜的情绪。
虽然别人常说她在人际关系上慢半拍，有时候别人在说她坏话她也不知道是在贬损她，还是过后朋友提醒了她才知道喔原来别人是那个意思。
其实她是有了某个契机能支撑她作为自己的稳定内核之后，别的风风雨雨就影响不到她的性格。
比方说她干农活很快乐，就不会在意别人说她不会捯饬自己，外表弄得脏兮兮的。这次也是这样，她对自己的工作积极，当然是因为有阎王大人的肯定和撑腰了。
一个摆臭脸的黑无常同事算什么，她的种地工作不会为此动摇的。
不要小看前应届生对稳定工作的执着程度啊喂！
※※※
散会了，走出来田宝珠看到老白无常坐在地府门外的台阶上。
她有好多的问题还想问老白无常，但是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问起。反倒是看见她的老白无常主动打了招呼：
“白无常怎么样？适应地府节奏了吗？”
现在他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仿佛离开殿内前的虚弱是假的一样。
“你还是叫我田宝珠吧。”被原白无常叫自己白无常，听着还是很别扭。田宝珠忽然想起来：
“阎王大人宣布的时候你不在场，你怎么知道白无常的工作重心变更成种地了？”
田宝珠不禁要怀疑了，老白无常是不是还有一项隐藏能力叫预知未来，不然他怎么知道，偏偏在阎王要整顿地府，宣布种地的时候交接职位了呢？
老白无常微笑，他取下田宝珠袖口下的一个小东西，一只飞虫。到他手里就变成一个飞虫模样的金属物件，“稍微让它跟在了你身边一会儿。”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优秀的猎人往往伪装成柔弱的猎物】
老白无常笑着，但比整天板着脸的黑无常还要可怕喔！
※※※
“你、你放跟踪器？！”
“能听到随行人之间的对话只是它顺带的一小部分功能，它主要是为了对抗殿内过浓的鬼气跟死气用的，不过我看你活蹦乱跳的，没有它应该也没有大碍。呀，果然是新死的鬼啊，精力真好。”
老白无常爽朗笑起来，发尾飞扬，那被火焰烧焦过的发尾还是很显眼。他也注意到了。
“唉，我早就劝诫过阎王不要乱扔火球的，没砸到花花草草也会砸到部下，他一生气起来就忘了我的忠告。”
那个，如果可能也许她没有听错的话……老白无常他……是在蛐蛐领导吗？
“这么说阎王大人不好吧……”
“没事，我当面也这么说他的。”
“？！”
“因为靠我和黑无常，我们两个的工作就撑起了地府百分之八十的业务，他怕的是我们的怠工，你当久了白无常你也可以这么硬气的。”
“哦哦哦……好的我懂了。”
原来这就是绝对实力带来的话语权碾压吗？她受教了。
“地府今个月的工资下个月才发，虽然一般你在工作上的相关费用都可以记在地府支出上面，不过你私人想要在鬼市买东西还是得自己出钱的。这你拿着，有需要买东西可以先用上。”多神奇，刚才的金属虫递到她手上时，又变成了一枚虫子形状的金色货币。
老白无常从台阶站起身，拍拍裤脚的尘土。
“好了，该交代的我也交代完了，我也该走了。”
怎么不像退休，而像最终话的老英雄临终前的感言似的呢……
“你不会死吧？”
“死？”老白无常呵呵笑了，“我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地府里面就是充斥着死亡的啊，在地府里落得最差田地的不是死，而是消失。
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块渣子都不剩。被风一吹就抹去了痕迹。”
老白无常是笑着说话的，却看得田宝珠周身一阵发冷。
“安心啦，我也是很难【杀】的。不会那么容易消失的。
小姑娘，你不会反悔了吧？”
田宝珠，你后悔做白无常吗？听到老白无常这么问她，田宝珠在心里复盘了一下。
地府在一番接触下来之后，并没有在她在人间活着的时候想象的那么可怕呢。
老白无常笑呵呵的，帐师斯文模样，青面獠牙、牛头马面同事虽然长得吓人了点，其实很遵守员工级别，即使是最大的顶头上司阎王大人，也懂得爱惜人才，会和蔼地鼓励她。
和她所憧憬的工作职场氛围还蛮符合的。
除了身边那位难搞的同事……不过她也不是最开始的她了，那时候她担心被拆穿，在黑无常的逼问下很害怕是正常不过的，但是现在她有了阎王大人的庇护，白无常正式身份的确认，她可以抬头挺胸了。
她也是同样有编制的正经地府员工。
有那么一两个不对盘的同事是正常事件，她要做的不要消耗情绪在这里。
会有人不喜欢他的同事，但没有人不喜欢能干活的人吧？恰好她就是对干活没有怨言的人。
只要让她理顺逻辑，她内驱力是强的可怕的。
“没有，我很喜欢做个能种地的白无常。”
“那就好，走了。”
老白无常走进了一道他凭空划出的门内，消失了。
※※※
黑无常一直在不远处看着，田宝珠想，不赖，起码他有黑白无常搭档合作的意识，没有撇开她独自行动。
她向黑无常走过去，那套不合身的白无常衣服还是让她走得踉踉跄跄。
她走着，在心里思考着：
先去趟鬼市吧，先买套合身的衣服，再买趁手的种地工具。
“前辈，麻烦你带路去鬼市了。”田宝珠走到了黑无常面前，示好地拍他肩膀。
咔嚓。
(⊙_⊙)？！
她好像听见骨折的声音？是她错觉吗？
“咳！！”黑无常剧烈的咳嗽告诉她这不是错觉。
“你你你你，你没事吧？！”
“你咳别靠近我，离我咳远点！”黑无常边咳边和她拉开距离。
“我不碰你了你先别走啊——”
追逐着黑无常步伐的田宝珠不思议地看着自己刚刚拍了黑无常肩膀的手。
“我真的，有用那么大的力吗？”
黑无常，好像有点隐隐的脆皮啊……？比她这个原大学生还要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