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楚星烨进去湖底已经过去三个时辰。
段辞柯倚靠在桥下石墩旁,孟婆早已离开。
鬼魂你来我往,不少跟着楚星烨同一批下去的熟面孔浮出水面。有的带着悲恸,有的嗷嗷大哭抹着眼角,但不见一滴眼泪。还有出来后竟然现场认了个亲,三代同堂抱在一起。
不管痛哭也好,笑也好,段辞柯从形形色色的鬼魂脸上都看到了后悔。像是后悔活着的时候没好好过,又像是后悔死的时候不够体面。
他盯着出口入神,直到一抹素色出现。
从悬浮的水底到岸边,楚星烨上岸时脚下依旧有踩着虚空的错觉,他脚步一踉跄,往前倾去,落入熟悉的怀里。
头顶声音关切:“楚星烨,你怎么了?”
那份虚空感徒然消失了,只剩踏实。
段辞柯感受到跟前的人带着依赖往怀里蹭了蹭,就像脚边正蹭着裤腿的灵猫。
他举起的手,本意想把人推开,手放在肩膀前,又随着胸膛一声呼气轻拍上背。
“走得动道吗,低血糖小少爷。”段辞柯问。
“低血糖,走不动了,”楚星烨顺着爬上杆,抬起头说:“辞柯哥,背我回去吧。”
“……”小骗子。
“走两步我看看。”段辞柯撒手。
“起不来,走不动,没力气。”楚星烨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又埋了进去。
别的鬼魂从三生石出来仿佛老了十岁,怎么楚星烨画风如此清奇,去一趟倒回三岁?
周围鬼魂见两人抱在一块,抽噎的同时不忘吃瓜。
[呜呜呜,我已经过得这么不幸福了,我磕的CP一定要好好的!]
[你俩别玩了,该表白表白,别让自己后悔……]
[每次去完三生石后劲都好大,我还以为是我们喝了孟婆汤容易大惊小怪,看到楚星烨也不太正常我就放心了。]
[星烨弟弟…嗝…看到什么…嗝…了?]
最后一个问题段辞柯也想知道。他本想问眼盲的线索,看楚星烨这状态又不好问了。
算了,回去再说。
“放手。”段辞柯说。
“不放。”
“不放我怎么背你?”
*
从三生石回孟婆庄的距离不远。
楚星烨两手垂在段辞柯胸前,脑袋埋在肩窝里。灵猫自觉地跟在两人身侧,亦步亦趋。
灵猫的眼睛里,储存着三生石带回来的记忆。
在一声猫叫中,楚星烨好像又听到了穿堂而过的箭刺进骨头的声音。
那年,楚渊十二,段墨十六。
尚且束发的年纪,段墨以尚未成熟的爱发酵成极致的恨,立下诅咒:“楚渊,既然你不愿意睁眼,那就永远不要睁眼!我眼盲,误把你当成了心尖上的人,是我自作自受!今日我以性命起誓!用我永世不得善终,换你永生不见尘世!”
这是段墨的绝望。
也是自己眼盲的真相。
在此之前,楚星烨一直以为自己的眼睛是在哪一世受过外伤,灵魂有损。
原来是因为诅咒。
想着想着,楚星烨问了句:“辞柯哥,如果有人害你前世家破人亡,你会怎样?”
“嗯?“段辞柯顿了半步,继续往前走。
经典的我有一个朋友开局。
他假装没听懂,顺着说:“你都说是前世,我这一世都没活明白,哪管的了前世的恩恩怨怨。”
“如果你这一世的命运也跟那个人有关系呢?”
“那人是大罗神仙还是地藏菩萨?”
言外之意,一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说着,人群之外传来孟婆的声音:“万物皆由缘之一字而成,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人与人的缘分就像那蛛丝,那怕一颗尘埃落在上边,也会震动整片蛛网。”声音由远至近,走到段辞柯身侧。
“孟婆。”段辞柯停下。
楚星烨正打算从背上下来,孟婆抱起灵猫打断:“我来收个猫而已,你们继续。”
趴背上说话有失礼仪。
楚星烨还是滑了下来,整理好衣襟,微微颔首打招呼。
背上突然一空,段辞柯怔了一下。
他看着灵猫问:“灵猫不是有录像么?”
孟婆说:“我想楚星烨已经知道答案了,不需要再回放。”
“你知道了?”段辞柯看向楚星烨。
楚星烨点点头。
他问:“是什么原因?”
楚星烨淡淡说:“一个诅咒而已。”
诅咒?
还而已?
段辞柯觉得这人进了一趟三生石脑子坏了。
“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是诅咒的原因?”他又问。
“辞柯哥真聪明。”楚星烨眼尾上扬说。
什么时候了,还笑……
段辞柯皱眉:“什么人可以下这么大的诅咒?”
楚星烨想了想说:“好像是一个皇子。”
“普通人?”
“普通人。”
“普通人也能下诅咒?”段辞柯问孟婆。
如果是神仙诸佛,或者得道高人,会点术法道阵还好说,普通人竟然能诅咒一个人眼盲……
怎么可能?
真能这样,世界岂不乱套了?
三人一猫继续往孟婆庄走。
早在孟婆到来之时,她就在周围下了结界。光凭被切断,结界里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在路过的鬼魂眼里,只见几双嘴巴上演着哑剧。
[来个看得懂唇语的!]
[看得懂唇语也没用啊,距离太远了]
[孟婆您也太见外了!有什么是尊贵的看客不能听的!]
[内容后续会公开吗?会吗会吗?付费看也可以啊!]
孟婆听得鬼魂心声浅笑。
她视线没有焦点地困在前方说道:“万物有灵,言灵是最常见的一种,比如你们人间常用的鸡汤。不断对一个人说‘加油,你很厉害’,说多了,那个人身上的气场就会改变,会不自觉厉害起来。”
“当然,前提是这句鼓励是真诚的。”
“只要真诚就能言语成真?”段辞柯问。
“自然没这么简单,”孟婆说,“虽然人言有灵,但诅咒比较特殊。如果每个人都能随便诅咒别人,六道岂不乱了套?”
段辞柯心说你也知道。
接着,他听见孟婆声音继续:“只有情感达到极致,才能发挥言灵最大作用。”
身侧的人突然止步。
段辞柯瞥见楚星烨两眼怔愣,也就一瞬,又恢复清明。
楚星烨问道:“孟婆,那这诅咒还能解吗?”
孟婆飘渺地声音说:“系铃者,解铃也。”
*
躺在床上,段辞柯在思考孟婆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要先找到那个诅咒楚星烨的人?
可这都几百年过去了,且不说那人转没转世转去哪里,就算见面,谁还记得前世的事。
贸贸然上去说:你好帮我解个咒?
下一秒就进局子了。
段辞柯手肘压在脑后,越想越皱眉。
他侧过身,看着床上已经陷入熟睡的人,颇有一种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意味。
孟婆说可以帮忙查查那人有没有投胎。
也不知道要多久。
床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轻闭,段辞柯顺着眼睛落在唇瓣上,和在鬼王府那天看到的一样明艳。
他喉结下意识滚了滚。
意识到自己动作后,段辞柯惊坐起来。
奇怪,太奇怪了。
肯定是今天白天背了楚星烨脑子不清醒,不然怎么会看着他的唇瓣有想尝尝味道的冲动?
段辞柯起身开窗。
地府的夜晚沁着逼人的凉,他在窗前透了透气,依旧没能压住心理的冲动。
一定是同处一室的原因。
段辞柯望着门,走了出去。
走到花田,段辞柯隐约看见一个背影离开孟婆庄。
刚想跟上去,身后响起楚星烨的声音:“辞柯哥,怎么独自一人下来赏夜景?”
段辞柯:“……”
阴魂不散。
“睡不着。”他说,“倒是你,装睡装得挺像。”
“哥哥冤枉,”楚星烨走上前,“我睡眠浅,听见动静就醒了。”
段辞柯没回话。
他随便找了块地躺下去,楚星烨坐在身边。
地府的夜空是一片永夜,没有星空和云彩,只有鬼界堡上空的佛像泛着幽光,勉强算得上“新月”。
这样的夜色明明算不上美。
可段辞柯却觉得……还不错。
无言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段辞柯突然听见身边人开口:“我从出生起,世界就是一片混沌。开始,我以为大家眼里的世界都一样,还很好奇为什么只有自己会被椅凳摔倒,为什么别人可以出门。”
“后面我听见佣人在议论我,来访的客人也在议论我,他们都在背后叫我小瞎子,我才慢慢意识到,大家的世界跟我不一样。”
楚星烨的声音很轻,透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清冷,好像在诉说着他道听途说的故事。
段辞柯坐起身问:“后来呢?”
“后来我家里带我治疗了十来年,用了一切能用的办法,手术、药物治疗、中医针灸,都试过,全失败了。”说到这,楚星烨笑了笑,“我哥差点因为我自闭,他总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有几年恨不得住进实验室里。”
现在可以告诉楚彦了。
自己治不好跟他的医术没有关系。
楚星烨说得稀松,段辞柯却没由来的觉得闷胀。
难怪六年前的楚星烨眼神会那样绝望。
他望着楚星烨侧脸,很想说一句还是有希望的,可这口鸡汤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段辞柯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楚星烨脑袋。
“说起来,”楚星烨扭过头,“孟婆跟我说鬼差考试要开始了,就在中元节后,恭喜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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