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庄东院门前石桥流水之下，孟婆半侧着身靠在案前，银发长披，随着朱红衣摆融入溪水之中，粼粼又妖艳。案上站着半掌长的六个虚影，穿着长袍、官服、宫裙……

虚影间，一根红线流转。

红线两两配对，时而断裂，时而暗淡，流转到为首的两个虚影间，又红得宛若飘散周围的彼岸花蕊。

崔珏恢复官装，一步一沉朝溪边走。

看见这一幕，他随口说：“秦媪，月老这红线你盯了有两百余年，还没看腻。”

“看不腻，”孟婆指尖勾过红线，“鲜少见到轮回两世缘分不淡也不断的红线。”非但不断，还愈发浓烈。

天下情人多不胜数，痴男怨女，轮回前都会对这段感情产生质疑：为什么要在一起、如果换一个人在一起就好了、这段感情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下辈子能不能遇见更好的？

求不得，怨憎会……

一旦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缘分就会淡，甚至会断。

“你啊，心太软。”崔珏在孟婆案旁坐下，“就算没有地府帮忙，他们顶多再轮回几世也会在一起。秦媪，你干涉太多，强行灌醉谢必安让他勾回段辞柯和楚星烨的魂魄，有损功德。”

“判官大人，我可以单独为你开个普法栏目。”

“咳——”职业病犯了。

崔珏端起案前酒杯喝了一口。

“我的功德源源不尽，判官大人与其操心这些，不如想想中元节的开场舞怎么跳。”孟婆嘴边弯着浅笑说，“大人千年首秀，我会用轮回境好好记录的。”

“……”

“你当真不是故意整我？”崔珏问。

“当初是你自己要来孟婆庄，颠倒黑白有损功德。”孟婆说。脚边灵猫附和似的叫了一声，她撸着灵猫下巴夸了一句“真乖”。

灵猫异瞳，一红一黄，若开阴阳眼仔细看，可以看见黄色瞳孔里的术印。

孟婆把灵猫抱进怀里，望向嘉宾所在的主楼。

哪有什么心软，无非是姓段的给太多了，拿人手软。

既然已受人之托，总得忠人之事。

再者……

孟婆随手拿出一个话本册，话本一半空一半满。

她没有补齐前面的内容，而是在末尾勾勒一行——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

这样的结局她才爱看。

*

当晚，段辞柯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身后跟着一个半大高的奶团子，走哪跟哪，那双眼睛比金丝缠绕的蓝玛瑙还要璀璨，一眼就忘不掉了。

醒来时，段辞柯正对上楚星烨灰蓝色的瞳孔。

除去焦距不明，这双眼睛竟与梦里的奶团子有几分相似。

梦境和现实的交替让他有些恍惚，直到楚星烨问：“楼下是不是吵起来了？”

两人翻身坐起来，果然听见楼下争吵。

安影笙：“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唐茵：“你瞪修衍哥哥干嘛！不见了再画就好了啊！”

安影笙：“他是泥巴做的吗看不得？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时间是这么浪费的吗！”

走下楼，就见长桌前三足鼎立。

安影笙靠着柱子眉头蹙出一个川，许是心焦，指尖不断在发梢缠绕，揪起又放下，眼神瞥过盛修衍又挪开。

盛修衍满目愧疚坐在椅子上，望着唐茵。

唐茵从孟庸那拿来一叠新的宣纸不知在画着什么，从落笔的笔触也能看出心烦意乱。

“大清早吵什么？”段辞柯走下楼梯问。

“你问他。”安影笙下巴朝盛修衍方向抬了抬。

“辞柯哥……”

“说重点。”

“我……设计图不见了……”盛修衍话里带着哭腔。

段辞柯冷呵：“你还委屈上了？”

他找个距离盛修衍最远的位置坐下，看向旁边瑟瑟后退的孟姜：“昨天你们一块出门的，发生什么了？”

孟姜吞了吞喉咙：“我也不知道，从金鸡山出来的时候还在的！”

段辞柯问：“出来后还去了哪？”

孟姜摇头：“出来后我就跟盛先生分开了！”

段辞柯深吐着气。

他早该知道的，孟姜不管事，盛修衍又爱搞事。

盛修衍对上段辞柯怀疑的目光，不可思议地问道：“辞柯哥你怀疑我故意弄丢图纸？”

段辞柯没回答，但眼里写满了“我的确怀疑你”六个字。

这下盛修衍是真冤枉得想哭。

他明明记得昨晚回到孟婆庄的时候图纸还在手上，怎么一觉醒来凭空消失了？

厅堂沉默之际，楚星烨捋出个大概。

他问唐茵：“唐小姐，重新画一套图纸大概要多久？”

唐茵本想呛一句“关你什么事”，段辞柯眼神不带感情的落在她身上，好似这句话敢说出来，不用等到中元节，他现在就能招灾。

话风一转，唐茵噙着不屑地目光说：“快的话，下午就能画完。”

“有点久了。”楚星烨思量说。

唐茵“喂”道：“很快了好不好！我能记住第一次画的东西已经很厉害了！”

楚星烨认可地“嗯”了一声：“没说不厉害。”

但是太久了。

他们本打算今天集体训练，锻炼配合度。

“唐小姐，你的舞步练得怎么样了。”楚星烨又问。

“应该可以吧……”唐茵用笔头抵着下巴，“修衍哥哥夸我来着！”

“跳来看看。”楚星烨说。

“凭什么？！”

“怎么这么多凭什么？”段辞柯抬头。

安影笙听懂了楚星烨的想法，说道：“楚星烨是想看你舞步怎么样，如果熟练，你的训练可以放在明天。”说着，她看向楚星烨，“对吧？”

楚星烨点头。

唐茵看着盛修衍说：“我可以跳给修衍哥哥看！”

段辞柯来了一句：“中元节可以让孟婆给你们两单独安排个节目，二人转。”

熟悉段辞柯的就能听出，他耐心已经在耗尽的边缘。

盛修衍自知理亏，想出来打圆场，但是一想到唐茵的舞步……

唐茵的舞步什么样来着？

他这几天存太多心事，都没印象了。

要完。

这是盛修衍看着唐茵起身的第一想法。

果不其然，唐茵舞步结束，盛修衍就接到了段辞柯和安影笙质疑的目光。

节拍跟不上，动作不规范。

该有力道的地方也显得肌无力，好似放不开手一般。

眼看中元节在即，安影笙脾气上来了：“盛先生您怎么教人的？唐茵做动作的时候您没有看吗？您好歹是舞担，如果没这金刚钻，当初大可以把唐茵分给段辞柯！”

一句盛先生，一个“您”。

还好鬼魂没有血色，不然盛修衍高低得黑成猪肝。

“影笙……”盛修衍试图唤起安影笙的追星脑。

可惜安影笙不是唐茵。

从她们家家道中落，到希尔家族帮忙东山再起，安影笙看过太多人性的虚伪和黑暗。

她承认之前有点惜才的意思爱屋及乌。

可是她也分得清什么人该惜，什么人该断。越过道德底线的人，无论多有才华都不值得喜欢。

何况，现在看来有没有才华还得另算。

安影笙不耐烦地“啧”着，自己以前是眼瞎了吗？

她看向段辞柯：“今天特训还来得及么？”

段辞柯莫名：“我特训？”

“不然呢？！”

“怎么不是你来？”

“我——”安影笙顿住了。

这是什么直男！看不出来她跟唐茵不太对付？

被段辞柯和安影笙当烫手山芋一样抛来抛去，唐茵也来了脾气：“修衍哥哥明明都说合格了！你们还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既然都不想教，大不了我就不跳了啊！”

说出这句话时，徐恒之和崔谨正好站在院外。

崔谨手上还拿着一叠宣纸。

宣纸露出来的一面，是面具设计图。

盛修衍愣了。

设计图怎么会在崔谨手上？

崔谨好似看不出局面一般，吹着稍迈着二世祖的步伐走到盛修衍面前，把图纸塞他怀里：“小哥哥，贵重物品还是收好些，下次再落下就没好心鬼帮忙送了哟。”

“什么、什么意思？”盛修衍喃喃。

一旁的徐恒之走上来解释：“图纸是夜游神刚刚送来的，说是盛先生昨天落在判官府，忘了拿。”

提到判官府，盛修衍表情闪过僵硬。

段辞柯捕捉到，问徐恒之：“夜游神还说什么？”

盛修衍表情更僵硬了。

“辞柯哥——”

他刚开口，就听见徐恒之说：“没了。”

没、没了？

难道夜游神没看到生死簿？

盛修衍如释重负。

段辞柯眼底疑惑加重：“你去判官府做什么？”

没了威胁，盛修衍撒起谎来有了底气：“辞柯哥，我想着豹尾姐姐她们说的可能不够全面，就去判官府想找无常哥哥他们问问。”

“怎么不叫上孟姜？”

“孟姜姐姐说她很久没出门了，我就想让她多玩一会……”

段辞柯眼神看向孟姜。

盛修衍说的也算事实，孟姜没多想，点点头：“嘿嘿！我就去玩了一会会！”

段辞柯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又问盛修衍：“你去判官府问出什么了？”

盛修衍玩了一套移花接木，把豹尾鱼鳃她们的话拆解重组，捡了一些不出错的说：“服饰不能有纹理，拓印到符咒上过后，再增加新的咒术符，这样跳出来的傩舞才有效……”

能自圆其说，表面挑不出错。

段辞柯皱着眉。

盛修衍提着嗓子。

就在段辞柯准备过了这一Part的时候，万年不管事的孟姜好像突然长脑子了：“想知道盛先生说的对不对，可以找判官大人借孽镜台呀！”

盛修衍：“……”

他头皮发麻。

孟姜自言自语：“好像判官大人不在府里……”

盛修衍又松口气。

而后，孟姜又说：“不过孟婆有直播回放！”

盛修衍嗓子又提起来。

他听到一句：“可是孟婆不一定会给……”

刚准备把嗓子抠出来，孟姜拍了拍手：“事关中元节的话，孟婆肯定会给的！”

盛修衍想杀鬼。

段辞柯太阳穴久违的痛了起来，他问道：“地府精灵肺活量过千了吗？”说话能这么大喘气？

孟姜“啊”了一声。

人群后的崔谨没忍住，笑出了声。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

出自《西厢记》：即希望相爱的人能够永远在一起，不会分离，直到永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1章 拿人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