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矮灌木丛生的平原上,你得承认,在哪过夜似乎都没有什么差距。法尔法诺厄斯——也就是此刻被维拉杜安和赫尔泽称作法尔法代大人的少年在边走边伸手一一扫过那些灰扑扑的、其貌不扬的植被,他默默地记着那些接连不断跳出来的名词,突然,他感受到了一股温柔的灼烫,随后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拽——
那是一株叶片卷翘且呈带状的植物,法尔法代的记忆告诉他,这是一种名为火兰花冥土植物,赤色的叶片在接触到外物的瞬间就会燃烧,因而独占一片土地——火兰花霸道的特性会将所有能烧的都燃烧殆尽,并顺理成章地将其他植物的灰烬作为养分,因而没有太多植物愿意和它离得太近,即使它会在风的吹拂下拼命伸长叶子,试图点燃、牺牲些什么。
不同株火兰花之间的摩擦并不会造成火灾,他招呼赫尔泽和维拉杜安去弄一些植物回来,以便搭一个简易的篝火。
“如果有什么果子、蘑菇之类的也记得带回来。”他看了看正在黯淡的天空:“那种看起来像土豆的也可以捡回来。”
“大人,请问……土豆是什么?”赫尔泽问,维拉也看了过来。
“……”你们生前到底处在一个怎样的时代和世界啊,那么古早吗!法尔法代面不改色地说:“看起来像土块的果子也捡回来。”
二人领命而去,法尔法代只能捧着火兰花站在原地。他感觉像捧了个暖炉,也许是魔鬼天生不怕灼热,夜晚的狂风来得迅猛,他只好把长长的叶子卷在自己的手指上,以防被吹走。
怎么还没回来,法尔法代拢了拢自己过长的额发,心想。
栗发男人和黑发女人似乎做了分工,由他去找需要花费更多时间采集的果子和蘑菇,她去捡枯枝落叶。第一个回来的是赫尔泽,维拉晚她一步。等法尔法代把火兰花扔进搭好的树枝堆里,温暖的火焰很快腾起,他感觉得到,维拉和赫尔泽都情不自禁地松一口气。
“原来需要用这种东西点火……怪不得我之前不论如何都没办法升起一丝火苗。”维拉杜安说。
法尔法代不可置否,而是让他记得注意添火节奏,自己审视起那些骑士捡回来的东西。
“这是唇齿果。”他捏起其中一个的柄,比起说给别人听,更像是在讲给自己:“不能生吃。”
还没等别人问为什么呢,他把果子放到火上一烤,那颗圆润的果子突然裂开,露出了红口白牙。
目瞪口呆的赫尔泽:“……”
负责摘果子的维拉杜安:“……”
同样觉得很猎奇但是得绷人设的法尔法代:“咳,这是食蝇的,烤一烤还能吃,你们要吃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又捡起了另一个果子:“猪食果,不能吃;紫豆,不能吃;地瘤,可以烤一下,拟态蜜果,有毒……”
少年挑挑拣拣,忍痛一口气丢了一半——一部分的毒性是火解决不了的,他吩咐维拉杜安把剩下的全部烤了。
白天虽然只有一个月亮,可并不妨碍视物,可以说,白天的冥土只是昏沉了一些,而夜晚则黑得彻底,不过勉强也能看到一点事物的轮廓,也许是因为人都死了,也就不会被身体的病症所拖累了。只是对黑暗的恐惧仿佛镌刻在人的灵魂中,而火光——还有食物,是最能在此刻抚慰人心的东西。
尽管这食物卖相不太好,尤其是地瘤,很容易就会被忽视过去,这东西长得很像茎块,但是生着一些细芽。烤制的时候,会有汁液从中流出,落到火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赫尔泽对这东西能否食用保留了意见,在她看来,这东西简直是魔鬼的作物……哦不,她在想什么呢,法尔法代大人就是魔鬼!
可她实在是过于饥饿,尤其是地瘤在经过烘烤后,居然散发出一阵奇异的香味……那香味让她想起了城镇里的肉铺,那些剖好的并挂起的羊肉、猪肉背后,通常会一对惯于招揽客人的夫妇,老板将肉仔细切好,殷勤的老板娘会在一旁,用不同种类的碎肉,放上罗勒叶或者肉桂,煮成一锅芬香四溢的肉汤……
“啪!”
燃烧时轻微发出的爆破声将她吓醒。她又看到了法尔法代那猩红到有些发暗的眼眸。
“吃吧。”他说:“地瘤在烤制时散发的香气会让人产生轻微的幻觉——会让你回忆起最喜欢的肉的味道,不过,这只是一种形式的欺骗,这并不是真正的肉。”
“真是……奇妙。”赫尔泽说,她诚惶诚恐地接过法尔法代递过来的烤地瘤,咬了一口,并不难吃,口感并不像肉,但确实浸了一些肉香。
维拉杜安也吃了一个,他仔细嚼了嚼,很快断定,这东西如果加上香料再进行烹饪的话,将是一道美食。他刚开始本想将烤好的第一份交给法尔法代大人,可魔鬼却兴致缺缺地摆手,“我不吃这个,别给我留。”接着,他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等待黑暗过去,就像等待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雨一样。
天亮以后,他决定带着两名新鲜出炉的员工回程,冥土的一切都和地上不同,还是先回城保险。奈何他没法走得太快,这就导致了谁也没料到的灾祸会快他们一步。
几乎眨眼的功夫,谁也没反应过来,就像你只是分了一会儿的心,就不知不觉走岔了一截路,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走进了一座巨大的、站满了苍天大树的林中。
“该死。”法尔法代愣了半分钟神,瞬间警惕起来,他皱了一下眉头。“是游走针叶林。”
游走针叶林——顾名思义,是一种随时处于游走之中的树林,窸窸窣窣的落叶仿佛某种自言自语,到处是游走桦树、游走槭树还有游走冷杉。
“快往回走!不然我们会被游走林裹走。”他当机立断发号施令,三人在回身的瞬间,森林的边缘霎时间被抽离得很远。
游走针叶林是一种有一定程度危险的树林,他脑子里的“常识”告诉他,为什么是一定程度——由于这种树林会在路上无休止地吞掉它们所遇见的一切生灵,包括异化的动物、魔兽和亡魂,某方面来说,这些出不去的家伙们只得被困在这片阴暗、随时随地处于漫游的林中,要么和谐共处,要么互相厮杀。
试图往远处的森林边缘走,他们走了一阵,却发现出口逐渐远了,法尔法代停下脚步,此刻的森林阒然无声,连空气都是冷的。
他有点懊恼,明面上却没有丝毫表现,赫尔泽转过头,紧张地问:“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法尔法代沉吟片刻,“据我所知,游走林作为一个共生群,还有一个别名——迁徙林。它们同候鸟一样,有一套固定的迁徙路线,而带领整个森林迁徙的,通常是四棵极为特别的‘排头树’。”
有充当先锋的,也就有负责殿后的。这里的植物吊诡程度算是超乎了赫尔泽和维拉杜安的想象,对于法尔法代而言,他居然还有点接受良好。
也许是以前游戏打多了,就什么设定都见怪不怪了。他顿了顿,继续道:“排头树一往无前,还会变幻方向,不一定能被找到,可以寻找‘排尾树’进行破坏。”
这两种树相当于整个游走林的前后门,砍伐掉排头树,在分化出新的头领之前,整座森林会被固定在同一个地点;破坏排尾树,则能从游走林中逃出。
“明白了,那么,上哪去找这几棵特殊的树?”维拉杜安颔首。
这我就不清楚了。少年默默地想,他只能说:“走走看吧,运气好的话,会找到的。”
这下子其他人也没什么话说了,而法尔法代继续开始边扫图鉴边寻找目标。针叶林中的物种很丰富,那些树木一部分除了会跑,且不需要尘世的阳光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另一部分——他指一些银松树,与长在人间的同胞相比,这些松树表面几乎是泛着一层白光,仿佛被镀了一层银。法尔法代注意到维拉杜安很是好奇,就允许他去摘一个玩玩。
主要是,他也很好奇。
骑士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枝,身手敏捷地爬上树,打了几个果子下来。不过,果子很轻,只是在见识过那么多奇妙物种后,他们都误以为此地无所不能,即使是长两棵金银树,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法尔法代笑了一点:“这东西一般会被磨成粉末,用来做记号或书写。”
相比起磨珍珠粉,磨两个松果可便宜多了……
他让维拉杜安把东西收好,一行人继续往里走。索性,他们最多就见到了两只肉食山雀,一只小鹿,其他尽是些地衣、蕨类、蔷薇、蘑菇孢子之类的。他告诉维拉杜安和赫尔泽什么能吃——准确地说,什么是能在烤熟之后吃的。这就像是冥土对所有灵魂的诅咒一样,每种植物都各有不同的毒性,而来到这里的灵魂无一不是虚弱且饥肠辘辘。
“原本,就算你们有办法点燃火,吃下这些东西依旧会让你们痛苦,腹痛、四肢无力、困顿或者恶心,初来乍到的灵魂不被围场认可。”
……围场。法尔法代在说出这个词的瞬间,有什么本质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被他融汇贯通,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就发现了一只摇摇晃晃、浑身发蓝的蜂蜜。
“跟上它,这是食酸蜂。”他眼睛一亮。关于食酸蜂的记忆条目随之浮现——一种专门食用酸果的蜂,因而,他们酿出的“蜂浆”也是奇酸无比。食酸蜂与游走林共生,且通常筑巢在排头树或者排尾树——正是因为牢牢地依附出入口,所以它是为数不多能自由出入森林的昆虫。
他们跟随着蓝蜂,穿过各种各样的杉木、柏木,穿过供湿冷雾气停留的巨石,穿过不知因何原因造成的倒木,最终来到了一处附有蜂巢的树旁。
那是一棵笔直的赤松,约有二十米高。法尔法代记得,这种树除了可以用来制作家具,还能榨出有用的精油。不过,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包括那些酸浆。他放下只能看不能捡的遗憾,开始专心应对起眼前。
排尾树的通常都为一个品种,即使还有比这棵更纤细一点的,在没有斧头和剑的情况下,又要如何破坏掉排尾树呢?
或许可以利用点什么……法尔法代思考着。另一旁的赫尔泽本来想提议,他们在来的路上看到了一些石头,这树又细又长,也许可以捡一些尖锐的石头,在树干的两边凿出缺口,这样一来,维拉杜安就能轻轻松松撞到一棵树。不过,她的想法还没说出口——
正伸手去捋自己过长额发的法尔法代停顿了一下,他从自己的发间摘下了一小片红叶子。
是火兰花。
“嗯?什么时候沾上的?”他惊奇道,这要是落到别的——人或者植物身上,早就引燃了,也就在魔鬼身上安静了许久。这一小片火兰花要是就这样被他无知无觉地带回城堡,那可就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了。
而眼下——
“哈”少年嗤笑了一声,刻薄又轻佻,这让他看起来终于有了点“魔鬼”的感觉,“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他一松手,火兰花落到了红杉上。
烈火开始了属于它的欢闹,火苗从树干一路舔舐,蔓延,攻城略地,顷刻,从焚烧中诞生的烟雾,混合着冷空气,形成了山人所熟悉的、无限接近于炊烟的气味。他们就这样脱了困,在红杉倒下的瞬间,站到了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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