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法代自己都没想到,魔鬼语居然对人有那么大的影响。圭多那副双眼失声,双手垂下的模样太吓人,他不得不重新起草。
“那就是魔鬼的语言……”圭多喃喃自语。很快,他就暂时放下了这件事——这么说吧,他完全是下意识地不准备再去回味那种惊心动魄的滋味。
法尔法代用羽毛点了一下他写下的内容,从上往下依次排列——历法:灰雾季、绿雾季、白雾季。
“我们目前正处于灰雾季。”
和地上一样,这里一年分为十二个月,灰雾季占五个月,绿雾季三个月,白雾季四个月。其中,灰雾季是相对平稳,且匮乏的季节,没有什么野兽觅食,植物也长得很慢;绿雾季伴随着灼热的高温和不时的暴雨,有点像夏季,在这个季节,草芽生长,毒虫结队,还有瘴气弥漫于山中。
“那么,白雾季就类似冬天?”圭多总结:“听上去挺像的。”
“白雾带来极寒。”法尔法代颔首:“而且会引得上个季节繁衍出的野兽相互厮杀。”
“地上的猛兽大多需要冬眠。”
“可惜这里的不是。”他看向玻璃窗外的天空,天空回以他阴沉。
“确实,我们应该指定年历……这里没有太阳,我们可以利用沙漏或者水漏……”
“为什么不用钟?”法尔法代问。
“钟是什么?”圭多发现,这位小主人嘴里总能冒出一些奇妙的词汇。
“……一种计时器。”
在法尔法代绞尽脑汁,解释了一通,还往纸上画了个图形后,圭多才勉强从记忆里发掘出那么一点消息——他确实听说过某个修道院好像宣传过这样的东西,大修道院里珍宝众多,谁也没放在心上。
“这种钟要如何制作?”圭多对着图看了又看,法尔法代则对着天花板看了又看。他只知道摆钟是根据单摆定律制造的,至于机械钟,现代都用电子钟了,谁还去了解那个。
好在凭一个单摆定律也能糊弄一下,他在给圭多解释完后,立马若无其事地决定既然如此那就用沙漏计时,接下来讨论下一个事项。
下一个事项就简单多了——安瑟瑞努斯差了一个叫瑞尔巴的小伙子请他们到厨房一趟。
在他们还在缮写室讨论问题时,维拉杜安的探索列队就已经回来了。按照法尔法代的要求,他们并没有走远,就是在游走林里砍树并采集食物。他们从安瑟瑞努斯那儿借了一些篮子,男人们爬到树上去打果子,或者是逮点小型动物;女人们捏着裙子,小心翼翼地采摘那些相对无害的植物——一般来说,丢点石头就能试探出来那些植物都有什么防御机制,而被顺利采下的,多半仅是有毒。
在接受了领主的庇护后,这点毒变得不再致命,只是维拉杜安作为领队,依旧保持着高度紧张。
就在他以为可以顺利收队时,还是闹出了一点状况,有人不听指挥,偷偷吃下了几个较为干瘪的果子,很快就倒地不起。如果这是在活人世界,维拉杜安是不反对农人在采摘的过程中偷偷尝两个的——许多水果非但不能让人饱腹,吃多了还容易腹泻(如果法尔法代在这儿,他会告诉维拉杜安,这是没洗就吃导致的急性肠胃炎)——这里不同,吃错了东西真的会倒霉。
“快给他催吐!”骑士招呼起其他人,一位农人用摘来的树枝,伸进倒地者的喉咙里挠起来,没一会儿,对方开始呕吐起来,伴随着吐出来的苦水,一直硕大的蜘蛛从他张大的嘴里爬了出来。
有人差点没吓晕过去。
***
“哦,你们遇上了果子蛛。”
听闻他们遭遇的安瑟瑞努斯说,他用可惜的口吻说:“那是一种能伪装成水果的蜘蛛,通常,它会吸引一些小型鸟类来吞食,并且将卵产进其腹中……但是面对大型生物就没办法了,有牙齿的动物会撕开他们柔软多汁的腹部,因为果子蛛的气味香甜醇厚,他们一定是直接吞了!嚼一嚼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话不能这么说吧。维拉杜安想反驳一句,只是安瑟瑞努斯说得还挺对。他只好叹了口气:“那这种蜘蛛可食用咯?”
“可以榨汁,因为如果察觉你要咬它,它也是会跑走的,不过,一股脑地丢进瓶子里压一压,这样一来,它就无处可逃啦!”
听起来像什么故事里的反派发言。
“让我看看你们带回来了什么东西……”安瑟瑞努斯走到那满满一筐收集物旁,开始清点:“……黑草菇,有毒,得拿去水里泡上几天,瘙痒盆兰,可以吃,要煎熟,不然会起疹子,还会让人发笑……内脏里也会起!啊哈,又是几个地瘤。你们可以多挖点血地瘤的,那是一道不错的肉菜。”
“挖过了,没有。”维拉杜安说。
“你们还搞了点酸浆……不错,加入大量的糖,可以用来做派,现在糖不太够,我先找个瓶子装好……”
等法尔法代推门进来时,刚好碰上鹅怪在商量今天的菜谱:“这样吧!今日菜单:盆兰炖野鼠肉,加入切好的大笑洋葱,一匙浓缩牛骨粉,罗勒,菠菜,最重要的是煎好的瘙痒盘兰还有野乳鼠——野鼠可以长到十八公斤,你们猎回来的这只太小了;地瘤假肉丸子,把地瘤捣碎,切点嘶嘶薄荷和肉桂还有灰烬苔藓拌进去——咱们的调料还是不够多——做成假肉丸,至少它有点肉味儿不是,最后是……”
他在篮子里挑挑拣拣,直到一双手拿起了其中一样,法尔法代抛了一下那个长相奇怪、表面凹凸不平的果实:“这好像是蛋。”
相当一部分魔物会将蛋产在各种各样奇怪的地方,他观察起了这颗“蛋”的表面,他用力掰开了这颗“蛋”的萼片,很快,红色的,类似血一样的汁液就滴了下来。他蹲下来,示意鹅怪过来看
“这似乎是凤仙夜莺的卵。”
“可以吃吗?里头还有几个。”
“可以,当然可以!夜莺以歌声魅惑人心,因此它的舌头和蜜一样甜,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养上一对儿……而您手里的这个就交给我吧。”
实际上,即使鹅怪雄心壮志准备做出能让人吃得满意的好菜——带回来的五大筐食物也是堪堪够分而已,何况还很消耗香料,加上先前法尔法代自己林林总总采集到的,其实也就够一顿饭——即使在这里,这一顿饭顶的时间比较久,最重要的是,法尔法代认为,威吓已经有一出了,接下来给点甜头也无妨。他默许了安瑟瑞努斯的做法。
“您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仆从。”圭多说,他眯了眯眼睛,脸上的褶子也随之动了动。“……我假设,您其实不必去笼络人心?”
“啊,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在签订契约的那一刻,你们就相当于把灵魂抵押给了我。”魔鬼少年用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说:“——圭多,你在生前似乎没怎么挨过饿。”
“要说没有挨过饿,那是谎言,我在学校上学的时候,没日没夜的阅读,导致饿晕在藏书室——之后旅行时,也因躲避那些烧杀劫掳的士兵,游荡荒野,吞吃野草,这样的机会并不算多。”
因此美食对他而言仅仅只是诸多享受的一种,他生前享受过主教的款待,贵族的款待乃至国王的款待。
“是吗。”
他模棱两可地说道:“生前得不到的东西,死后也未免就放下,届时你就知道了。”
等人们结束了工作,陆陆续续地来到膳厅,立马就被食物的香气吸引。人们拘谨地坐落,只有一些小孩子压不住好奇心,东张西望。
凯米就是其中之一。他生前是家里的老四,因为家中没有存粮而死于饥饿,他估摸着家里也不会有钱为他举办葬礼,很有可能草草掩埋——他们对之前的老二也是一样。按僧侣的说法,没有举办像样葬礼的灵魂会不得安息……就目前他所经历种种,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直到魔鬼领主把他们领了回来,他需要一些佃农,死后的世界和生前也没差,凯米很快接受了这个,只是,包括他在内的三个孩子都被赫尔泽——也就是他所认定的女总管安排了打水和擦拭的活儿,轻巧,他还以为得干很久才能吃上一顿饱饭呢。
他吞咽唾沫,在香味中坐立不安,像做梦一样,被分到了一碗炖野鼠,两个淋满酱汁的肉丸,还有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野菜糊和一块烤面包和一杯水。氤氲的热气致人盲目,他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口肉汤,一种奇怪的瘙痒感让他忍不住笑出声,被分到鼠肉的人食用后也同样如此,一时间餐厅中多了不少哈哈大笑,男人粗狂的笑声,女人尖细的笑声,未变声的孩子笑混在笑丛中毫不起眼。
肉丸有一种辛辣的味道,口感不像肉,但却让他很快把吃掉一个,他舔舔嘴唇,不舍地把另一个留下——这里是采用分餐制,每个人都被刻意安排得很远,没有人会偷吃。凯米观察了一下大人的吃法,有学有样地用面包片蘸野菜糊,青草的香味盖过面包本身的味道,他咬了一口,突然间变得百般无聊起来,连肉丸也不想吃了,也不知道这么回事,于是他喝了口水——在青草味被冲走的一瞬间,他的食欲又重新回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后厨观察着一切的法尔法代随手抓住大鹅戴着的围裙:“喂,那个野菜是怎么回事?”
“那是无聊青叶,能增加饱腹感,也有能遏制食欲的作用,只是通常,他会把所有**一起遏制了……食材还是不太够……假如您希望大家吃得开心,那这样做也是有好处……”
……这是什么破草?法尔法代转念一想,行吧,不论是地上还是地下,如何防止自己被吃都是植物们此生都在奋斗的目标。
尽管效果并不大。
那头,膳厅里不断传出餐盘碰撞的声音,吃喝咀嚼的声音,热热闹闹,风风火火,叮叮咚咚,能坐在有屋顶的温暖地下吃喝一顿,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也是美事一件。虽然位于地下,不过,挑高很高的膳厅和厨房都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开了几道牛眼窗,能供光源钻进来,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还有隐约的雷声。
晚膳差不多接近尾声,饱腹——久违的饱腹让人昏昏欲睡。赫尔泽和维拉杜安从厨房走出去,宣布明日先在城堡内活动,雨停再出去采猎。
等他们宣布完,有人问:“明日我们还能吃到这样的饭食吗?”
“做得好的话,总会有吃的。”赫尔泽用谨慎的口吻说,她环顾一圈,稍微提高了一些音量:“饱腹是大人许诺给你们的,那么,各位眼下收到许诺了吧?”
“对,吃得很饱……我很久没有吃过那么饱的饭了……”
“不仅仅是饱,还很美味。”
“看来做魔鬼的佃农也不那么差……”
“安静。”她说,“只要你们肯老实干活做工,会有饭吃的。”
说实话,在骑士看来,赫尔泽这番话翻来覆去,不像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宣言,但农民们相比起骑士老爷文绉绉的用词,还是更乐意附和磨坊主女儿简单的道理。也有人依旧心存疑虑,认为这第一顿饭不过是花招,以后就吃不到那么好的食物了,因而在私下唉声叹气。接着,赫尔泽说,收好盘子的人可以离开了,明天再分配人来清洗。
为什么不是今天——因为下雨,而法尔法代不许他们到露天的地方去,包括庭院,这样一来就不好打水。
“雨滴到身上会致使皮肤溃烂。”法尔法代说:“留着他们还有活要干。”
“这倒是,以前的领主会收集这种雨,刷到人皮身上,等那地方腐烂后,撕下仆人的皮作为材料,有时候拿去当纸,有时候用来熬胶……你们看我做什么?”
“……你少说两句吧,安瑟瑞努斯。”法尔法代突然很想捂脸,然而他不能。
赫尔泽:“太、太残忍了……”
维拉杜安:好像不是很意外,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是?我尊敬的领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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