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止站在林荫下,她不知手臂上的伤口正在迅速溃烂,也不知时璎已经看到了她。
指尖生出的白霜不断被热血融化,又不断新生。
她睁着眼,入目却只剩一片颓败的灰白。
真气冲撞五脏六腑,寒止被撞得眸底通红,浑身发颤。
而这一切都被时璎尽收眼底。
她与寒止有刹那间的对视,那双笑盈盈的明眸现下只剩阴郁和空洞,时璎怔愣几瞬,忽而垂眼,面上笑意薄淡。
寒止,我当真该重新认识你了。
冲出指尖的气劲轰然撞地,泥面下陷,密林震动。
寒止濒临失控。
此般深厚的内劲,足够时璎突破内力大关了,但有片刻,她的眸光是黯淡的。
寒止当真不是“寒小姐”,她所有的乖巧驯顺,也都是伪装。
时璎握剑的手一紧,扛住了寒止这股气劲的余威,可悬吊在剑柄上的碎玉撞出了脆响,她下意识想去抓,但为时已晚。
“谁!?”
寒止几乎是在瞬息间,就循声掠到了时璎跟前。
凉凉的香气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霜冻十月,大雪漫天的冷涩。
翻腕挡开寒止那只血淋淋的手,时璎飞身而起,轻巧地落在枝头。
寒止随即腾身而上,她形胜虚影,截住了时璎的去路,即使神志不够清楚,她也将左手背藏在身后。
两掌悍然相撞,血珠四溅。
时璎本来只用了三成内力,可碰到寒止那一瞬,右手腕骨就被震裂了,她在这一刻,没有忌惮,没有惊诧,也没有愤怒,只是微微一笑。
太久没人能靠近她,伤到她了。
时璎收换左手,又添了五成力才堪堪与难以控制自己的寒止打平。
两个人的气劲不相上下,彼此撼动不了对方,对峙就显得格外漫长。
寒止只觉掌心抵着一团烈火,她本能地排斥,却又在残存的理智耗尽前,费力锁死了三成力道。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做。
只是许多年以后,她才蓦然发现,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斩断了能使出杀招的后路,仅仅是因为,在满目废颓中,她恍惚感受到了时璎的存在。
炽热的气劲也没有反压下来,寒止屈肘一顶,纵身落下。
“我不想杀人。”
这是寒止清醒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时璎没有接,反倒是将佩剑上的碎玉取下系在腰间,又折下两根树枝。
她看出寒止双目有损,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将一截树枝抛给寒止,时璎的攻击紧随其后,即使手中没有剑,她的招式仍旧带着浓厚的剑意。
寒止听着碎玉的声响,也出招相迎。
***
“嘶……”
莲瓷虚虚睁开眼,瞧见远天飞过一只孤雁,僵直的双腿慢慢恢复知觉,后颈处的钝痛也逐渐变得明晰。
她捂着脖颈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下船时的渡口。
撑着矮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莲瓷只觉天旋地转,浑身都要散架了,她足下微动,踢到了自己的刀。
余晖飘在江面上,寸缕金黄不向东。
已经是申时了。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夜里的血腥气,而是火烧湿木的气味,莲瓷望向浮生观那方,只见浓烟冲天。
“坏了!”
她来不及细想自己是被何人暗算,抓起佩刀,就往浮生观赶。
***
树枝相碰,同时折碎,时璎错步向前,寒止避开掌风抓住了她的手臂。
时璎双脚微沉,一推一拉间化解了寒止的抓力。
两人始终纠缠在一起,难分胜负。
双臂相抵,寒止抬脚一瞬,时璎先撤开两步,她实在没有力气硬碰硬了。
丢了神智的人仿佛不知疲倦,招式渐狠,时璎心里清楚,再耗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眼瞧时机已到,她解下腰间的碎玉,朝东侧抛去。
寒止上当,循声跨步向东,她半侧身子全都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时璎眼前。
包括命门。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落在腰侧的力并不大,也避开了要害,却疼得她瞬间软了双腿。
虽只是踉跄一下,也给了时璎机会,胜负眨眼就分。
时璎长顺几口气,她抬手揩去额前薄汗,只觉浑身都痛,尤其是被震裂的腕骨,手腕处已然高高肿起。
她只是看了一眼,没急着处理,她要先帮寒止逼毒。
方才,她也并非是要跟寒止切磋,只是寒止已经中毒,唯有逼她调动出本元,守住命脉要穴,才能避免在催逼毒性时,被自己的真气反噬。
片刻,时璎听见一声低低的呜咽,很轻,轻得她都以为是幻觉。
将寒止翻过来,时璎又点住她檀中与璇玑二穴。
只见方才还出招凌厉的人彻底软成了一团,鲜红的血从她微翕的薄唇间溢出,时璎想帮她擦,却没有趁手之物。
寒止的下颌边、脖颈处、手臂以及裙摆上,全是血迹,她生得肌肤瓷白,现下微蜷起身子,显得格外单薄。
羸弱,又实在美丽。
时璎最终用了手,还揩得满手都是。
寒止收了几成气劲,她察觉到了。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
时璎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太多,譬如寒止为什么会中毒,她又为何恰好撞见,这一切,只怕不是“巧合”二字就可以解释的。
但她现下唯一能笃定的是——
就算这是个局,寒止,她也要定了。
毒还没散尽,寒止循着热源,本能地侧过身抱住了时璎。
轻柔的哼声纯粹,时璎也没有推开她,垂眸盯了好一会,她拂开遮挡寒止耳尖的长发,摩挲着那处细小的红痣。
直到揉得肌肤染上了绯色,直到寒止轻轻蹭了蹭她的腰腹,她也没有停下。
方才心下涌起的各种情绪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悸动,是时璎从未体会过的悸动。
只是如今的时璎还沉浸在即将突破内力大关的美好愿景中,许多年以后,她从那场追逐了十余载的大梦中醒来,才终于肯承认,留下寒止,并不全是为了实现她自己的野心。
亦或许,她一直都是野心勃勃的人,一直未曾清醒,只是在漫长的岁月更迭中,她最大的野心,变成了留下寒止。
永远留下。
“时璎……”
时璎一惊,慌忙凝神,寒止轻轻呢喃着,并没有清醒。
她俯下身,想听个明白,可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闯进了她耳朵里。
***
“小姐!”
莲瓷心急如焚,依旧没有忘记伪装。
浮生观早已被烧得不成样子,她起先确信寒止定能自保,可当她寻了半个时辰,依旧没寻到人时,就慌了。
寒止不见了,偏巧时璎也不见了。
莲瓷已经想象到自家少主被杀害的模样了,再搭上时璎那冷冰冰的眼神,她简直浑身发毛。
“啊——”
踢到半截树根,莲瓷向前栽去,人没找到,她险些被自己绊死。
趔趄了好几步,她还没站直,就瞄见了一小截白衣。
“小姐!”
莲瓷飞扑过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寒止跟前,她看着自家少主苍白的脸,心跳都停了。
寒止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莲瓷哆嗦着伸出手,她屏住呼吸,想摸摸寒止还有没有气。
寒止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短短几瞬里,惊慌警惕全都变成了浓重的担忧。
“你没事吧?”
莲瓷先是被吓了一跳,而后一头雾水,“我?我没事啊……小姐!你才有事!”
寒止像是刚从血水里爬出来。
松开莲瓷的手腕,寒止只觉得浑身酸痛,“我方才和人动手了,那人好像是时璎。”
莲瓷遽然抬起头,四下望了一圈,她并没瞧见时璎的身影,又拔起瓶塞,将金疮药倒在寒止的手臂上。
“她对魔教素来不会手下留情,小姐伤着,她不正好下死手嘛,可小姐身上甚至都没有别的伤口。”
“我听不清,也看不见,但那人功夫绝不在我之下,尤其是她的内力……”
寒止断断续续地将方才所感讲了出来,莲瓷勒紧伤口,问了一句:“小姐怎么会到这里来?”
“来救你。”
将挂在飞刃上的纸和那一小截布掏出来,寒止一起递到了莲瓷跟前。
偏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摆,莲瓷捂着后颈,懊恼道:“都怪我不当心,让人偷袭了,少主理当周全自己,何必管我呀。”
寒止忍下疼痛,只说:“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她借着莲瓷的搀扶站起身,“你有没有看清偷袭你的人长什么模样?”
莲瓷摇摇头,扶着寒止朝浮生观走去。
“这臂伤反反复复,着实蹊跷。”莲瓷发觉不对。
“这毒逼不干净。”
寒止也咂摸出自己是局中人,但现下,她心绪如麻,试图冷静,却静不下来。
“旁的都无碍,我如今只想知道,同我交手的人,究竟是不是时璎,只要不是她,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若这个局,是要向时璎暴露她的身份,那之前的努力,就都功亏一篑了。
一直藏匿在树上的时璎面无表情。
她遥遥望着走远的主仆二人,将攥在掌中的碎玉化成了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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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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