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棍一跃成为诈骗犯,柳琉身上不见半分悔悟。光明正大地摊开手心,她说:“借我看看。”
纪嘉树还在愣神,小宋已经条件反射地将证物袋往身后藏,“队长,这你得给柳小姐好好普普法。警方证物哪能随便给看的对不?”
刚才还直呼姓名,这会又成了柳小姐?她只觉得好笑,倒也不在意,看向杨黎,“我现在不是你们的顾问吗?也不能看?”
像是早猜到她会这么说,杨黎咳了一声,“给她。”
从不情不愿的小宋警官手中接过证物袋,柳琉没再说话,走到了一边低头看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分流逝,短短两行半字,扫一眼就能看完,她看了近半小时。他们也不敢打扰,默默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
见她终于将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杨黎这才开口:“看出什么来了?”
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我亲爱的丈夫柯朗,遇见你是这辈子我们母子最幸运幸福的事,没能完成你的心愿是我此生唯一的遗憾。”她念得很慢,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重复着,“就让我们一家三口在天上重续前缘。别了。爱你的妻子,裘莲芳。”
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柳琉交回证物袋神色平静,长椅上三人莫名所以。
小宋摸了摸鼻子,拿着证物袋,目光飘向杨黎。
“什么感觉?”
突兀的提问拉回他的注意力,还未明白过来,只听柳琉又问:“如果你是裘莲芳,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样的遗书?”
张开的嘴又闭上,小宋疑惑地去看遗书。
“你们不觉得刻意吗?”
杨黎始终看着她,在她说出这句话时皱了皱眉,“你是说,裘莲芳故意写了这份遗书?”
她朝他望去,嘴角微微上扬:“是。”虽轻,语气却十分肯定。
小宋和纪嘉树听到他们这么一问一答,皆是一愣,然后不约而同凑近遗书。
“遗书,是死者生前对最亲密的那个人,或对自己生活过的世界最后的留言。深思熟虑过后写下的遗书和冲动之下写的遗书,区别在于交代的东西。前者多会交代原因和自己的一些身后事,还有对关心自己的家人或朋友说对不起。而后者,多数交代的是自己当时的感受,比如,我恨这个世界,我讨厌现在的生活,还或者,我很累。”
“那裘莲芳的遗书,是不是更符合前者?”小宋小声提问。
纪嘉树则有不一样的看法:“我怎么觉得两者都不像?”
柳琉望向他,唇角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你为何会觉得两者都不像?”
这是间接肯定了他的看法?纪嘉树的眼睛亮了亮,挺直了背脊,“遗书的开头是写给她的丈夫,但是她的丈夫已经过世,所以我觉得她不是写给她的丈夫,而是写给发现遗书的人。”
柳琉点头,示意他继续。
“她说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完成丈夫的心愿,却没有写明她丈夫的心愿是什么。”有了支持,纪嘉树大起胆子,“我觉得,她是故意不写,是想要让发现遗书的人去查。发现遗书的是查房的护士,如果她死了,医院势必会将遗书交给警方。”
“她不会死,她也不想死。”轻柔得仿佛一个与裘莲芳相识许久的故人,话语中的坚信却不容人忽视,柳琉背靠白墙,“护士查房是定时定点的,她若真一心求死就会选择避开这个时间。不是护士恰巧发现及时,是她算准了时间。”
“她不仅算准了被人发现的时间,也让遗书成功被发现,继而转交给了你们警方。还有,遗书中两次提到他们的孩子,可是那个孩子过世很多年了。之所以出现母子、一家三口这些词,我认为她更多地是在试图博取警方同情。”
徐徐道来,柳琉想象着裘莲芳写下遗书时的心情,“丧夫丧子,会让人不问缘由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警察也是人,不外乎。”
关于这个论调,小宋和纪嘉树同时点头。
“等她醒了,你们不要先问她丈夫的心愿,也不要提她的丈夫,”话锋一转,柳琉建议道,“你们可以试着先从她的孩子聊起。”
她用了聊这个词,而不是问,以及,“最好找个有孩子的女警,同是身为母亲会更令人亲近。当然,只是建议,没有这个条件可以再想别的途径。”
杨黎看看她:“你真不能帮这个忙?”
“不行。”再次拒绝,柳琉平静地补充道,“除去我方才说的原因,最主要的我没结婚也没有孩子。而拥有母亲这个身份的女人,大多很敏感,尤其是失独的母亲。”
即便她可以表现出理解、同情,但是不是真切的感同身受,身为母亲的裘莲芳说不定一眼就能看出。柳琉没有这个自信。
长椅上的三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不一会儿,纪嘉树抬头:“男的可不可以?”
诧异的目光齐刷刷朝他投来,他连忙澄清:“我、我是说恺哥,他有孩子。”
三十分钟后,佟恺顶着风吹凌乱的头发赶到了医院。
他的手上握着个保温杯,不锈钢的杯面不规则地贴了几张动画人物的贴纸。“我闺女说了,这几张是她最喜欢的,贴上了就不可以撕下来。”状似无奈地展示着保温杯,脸上却洋溢着宠溺的笑容。
他们也跟着笑了起来。杨黎走上前将证物袋交给他,“待会就按我们电话里说的,你只管喝茶,问话我来。”
佟恺点点头,望向走廊尽头的病房。
“不过,”纪嘉树仍有疑问,“为什么换成恺哥,要变更方案?”
这一回柳琉还未开口,杨黎已经替她答了,“在女人眼里,男人大多不管孩子。我说得对不对?”
她耸耸肩,指了指病房,“干正事吧。”
时针指向7点的时候,杨黎和佟恺进入了裘莲芳的病房,直到太阳升上半空才出来。
九点,长椅上裹着羽绒服的身影睡得东倒西歪。杨黎无声叹了口气。
小宋和纪嘉树已经提前回了刑警队,留下柳琉一人在走和不走之间思量了一番,决定继续等待结果。
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被喊醒时还有些回不过神。
“结束了?”她迷瞪着眼问。
佟恺晃了晃保温杯,“顺利完成任务。”
“那她说的那个心愿?”
“他们夫妻二人在郊县租了块地皮,”杨黎在她身侧坐下,两指有一下没一下捏着疲倦的眉心,“以他们孩子的名义,租期二十年。”
柳琉不解:“干什么用?”
“建游乐园,”佟恺接过话,苦笑了一下,“需要的资金正好伍佰万。”
不得不说,伍佰万的资金真正用处实在非常出乎他们的意料。更别提柯朗未完成的心愿,竟然是替早逝的儿子建造一座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游乐园——难怪裘莲芳急切地想要尽快拿到保险理赔。
诧异之余,柳琉想到了另一桩,“那金店劫案发生那天?”
佟恺摇头:“她不知情。”
据裘莲芳回忆,2021年12月24日那天早上,柯朗跟平时没有两样,在家吃完早饭然后开车去了郊县。自从租了那块地皮,每逢周末他们夫妻都会去那边看一看,筹划着等资金到位该如何建造游乐园。
只是,裘莲芳一直以为丈夫所说的资金是房产中介公司赚的钱,直到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那份伍佰万的人寿意外险。
“对了,关于中介公司为什么用别人的身份工商注册,裘莲芳说是因为他的丈夫从原来的法人手里接过时没有做工商变更。”啧了一下,佟恺眯缝了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不做变更,但据裘莲芳说,她丈夫是想做的,就是一直没时间耽搁下了。”
现在柯朗一死,她担心中介公司的钱也不知道拿不拿得回来。
12.24金店劫案发生时,裘莲芳正在家里准备祭奠用的东西,12月28日是孩子的生日。柯朗当晚没有回家,她还只当他忙睡在了店里,这也是常有的事,直到接到警方的通知。
“啊,裘莲芳还问,她丈夫的见义勇为表彰,什么时候能够下来?”压低了声,佟恺朝病房的方向指了指。
搓揉脖颈的手顿住,柳琉斜眼瞧向杨黎。
有些话不用明说,他也懂,“我告诉她还在审核中,本来这类审批也要半年左右。”故意夸大周期,他想为调查争取足够的时间。
“你这么说,她什么反应?”柳琉好奇。
杨黎随口道:“就说了声希望尽快,能让她的丈夫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岂料,柳琉腾地跳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她应该很早就将她丈夫的遗体领回去了才是,至今没有入土,难道遗体还没有火化吗?”
杨黎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劫案发生后没多久,法医检查了她丈夫的遗体,再三确认没有新的发现和可疑之处就通知她领回了。但有没有火化?不清楚。”
话未完,便见柳琉扭头朝病房走去。她走得很快,杨黎匆忙几步跟上才拦下。
“你要做什么?”
“我去确认她丈夫的遗体是不是还在殡仪馆。”
“想什么呢?”杨黎闻言瞪大了眼睛,“有你这么直白地问吗?如果她问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怎么回答?”
柳琉深深看了他一眼,回答:“再做一次尸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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