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赚来的钱和中彩票能一样吗?”谁知,杨黎想也不想地反驳,“一个是用汗水换来的,一个全凭运气,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只是打个比方。”瞧他认真的模样,柳琉一边将白布重新盖上,一边解释,“重点是在于当你拥有了许多的钱之后,会不会仍选择与过去一样的生活?”
“难说。”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杨黎动手将遗体推入冷藏柜中。关上柜门后,双手插/进两侧口袋,毛呢的温暖驱散了掌心坚硬的寒冷。
“现在的人消费观念与过去不同,月光族、啃老的、贷款过活的确实多,奉行的大概就是俗称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果运气爆发中了彩票,我想就算是我大概也会先躺平一段时间,什么都不干。但换做我们父母那一辈,他们过去的日子大多在吃苦中度过,即使赚了再多的钱也不容易改掉长久保留的习惯,比如节俭。刚才你也说了,柯朗是68年出生的吧?”
最后一句虽未明说,柳琉也知那个年代意味着什么。不过,她并不赞同。
“年代与年代不同,人和人之间的个体认知也存在差异。我们不能只看到现在生活好了,就认定月光、啃老、贷款就一定是错。当然,我也不觉得啃老是一件光彩的事。但试想一下,你读了十几年的书结果连个专业对口的工作都找不到的时候,不过想回家寻求安慰,却要遭到来自最亲的人的奚落,有时甚至恶意,比如,说你啃老。你觉得,家,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太平间,她的一字一句诡异得响着回音。
“至于月光,但凡能省得下来,人们普遍还是会想看到银行卡上的数字变长。可惜,吃穿住行哪一样不需要钱?活着要钱,死了还要钱,墓地可不比房价便宜到哪去,寄存遗体也是要钱的。”扯开一个嘲讽的弧度,柳琉看向他身后一排排冰冷不锈钢冷藏柜,“而贷款,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商代,古人给后人留下了促进社会发展的智慧,难道你要说这也是错的吗?”
轻轻地咳嗽,杨黎不知道她能怼回一堆话,“如果不是从小认识,我差点以为你生活不如意,现在愤世嫉俗。”
嘀嘀咕咕地小声,她一字不落地听见。没有气恼,“庆幸你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相反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不然你现在一定还活在你的象牙塔中。”
杨黎顿时气结:“喂?!”
“善良、正直、勇敢、光明磊落,你的父母教给了你做一个人最美好的品质。”
他愣愣地忘了言语,傻傻地望着对面而立的这个女人——她,是在夸他吗?
“但是在超80%的刑事案件中,我们大多见到的是人性的另一面。”话锋突然一转,柳琉严肃地像是换了个人,“身为刑警,你比我更曾直观地面对、了解。可是我们不能用自己的主观意识去判断别人的对错,所以才有了法律。”
“然而,法律只讲证据。”一丝忧愁在眉宇间凝结,“我们必须先做出无罪推断。”这有一定的困难,尤其是在满腹怀疑的情况下,她甚至担心自己是否能跳出主观意识,做到真正的公正,不失偏颇。
如果说在过去的五分钟觉得她是在故意抬杠,现下这一秒,他好像明白了,也想起了一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你可以照你的方式来,”迟疑地开口,杨黎后悔之前那么要求她,“这里,没有外人。”
无罪推断,他坚守的底线禁锢了她的思维和手脚,忘记了她曾经不顾一切要挣脱的也是“禁锢”。
黑白分明的眼底有名为惊讶的情绪一闪而过,“不,你是对的。”眉头渐渐舒展,她微笑着拒绝。下一刻,径直越过他。
“2021年12月24日那天周末,受害人和平时一样吃过早点,然后与妻子一同开车去了郊县。他们在那租了块空地,打算建个游乐园。这几年也赚了些钱,总想着为死去的儿子做些什么,毕竟他们就这么一个孩子。”
低声呢喃着,“据受害人妻子所说,建造一个游乐园所需的资金至少伍佰万,即便看上去规模不大。”成排的柜门泛着金属的光泽,倒映出模糊的身影,“伍佰万……盛世房产的中介生意一年净利大约50万。Starry Sea的别墅两年前的总价一套在400万左右。他们并未贷款,一次性付清。”
这些都在警方的调查案卷上有记录。
“2014年,受害人在经历投资失败、孩子去世,到2020年全款买房,2021年年初签下为期二十年的土地租赁合同。从痛苦绝望到重新振作,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令人羡慕的生活,他花费了七年时间。”说到此,柳琉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嘴唇,“听起来,像一个励志故事?”
深陷泥沼垂死挣扎的人,凭着顽强的斗志,向残酷的命运挑战,然后赢得最终的胜利。
杨黎没说话,虽然他也有相同的感觉。
“如果把时间拆开来呢?”显然柳琉也不是在问他,更像自问自答,“根据受害人的邻居所说,2014年至2017年,受害人和妻子这段时间居住在原来的小区,丧子之痛后他们经历了长达三年的挣扎,他的妻子甚至差点走不出来。2018年受害人被确诊胃癌。对了,他是何时接手房产中介的?”
“2019年,确切的说是18年他已经与原先的法人已经在商谈中,正式接手是在19年年初。至于法人为何没有变更,”杨黎想起裘莲芳的话,“可能正如他妻子所说忙吧。小宋联系上了原来的法人,对方承认当时赶着办移民,也没在意变更的问题。”
柳琉的脸上并未流露出意外,只问了一句:“对方有没有说多少钱转让的公司?”
“50万。”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杨黎沉吟了一下,道,“对方说房产中介的生意并不像外人看起来那么好赚,转让费只要了一年的利润,这个价格不算低。”
生意上的事柳琉是个门外汉,此时即便心头存有疑虑,但还不至于缠绕在这个问题上不放。脑海中飞快地思索一番后,“我们还是回到受害人身上。2019年受害人接手了房产中介公司,2020年全款买下别墅,一年的时间不可能赚到全部房款,只能说明他们那时手上还有存款。”
“等一下,”杨黎突然打断,“如果那时他们手上有钱,为何裘莲芳还有那些邻居都认为他们破产了?”
柳琉看了他一眼,“隐瞒真实的经济状况很正常,有句话叫财不露白。”俨然受害人辩护律师的口吻,“受害人不符年龄的苍老,以及那一双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不能因为他们的惨,而忽略他们赚钱的能力。”
“可是450万,”转让费加房子,杨黎心下一算,“就当他六年里面存起来的,也要一年存75万。夫妻二人既不是科研人员也不是高新技术,家里就那么一套单位分配的老房子,普通工薪阶层一年存75万,不吃不喝也不见得能成。”
所以,这钱是怎么来的?而此时,她却像刻意无视这个问题,笑着扯开了话题:“说得科研人员和高新技术很赚钱一样?小心被人骂。”
“我们调查过夫妻二人的背景,也包括工作。”杨黎笑不出来,急切地拿出手机,“或许该申请调查一下他们的资金来源。”
按了一半数字的手倏尔停住,深邃的眼眸危险地半眯,“你不是在做无罪推断。”
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她的神情淡然:“你不是也没有因为我放弃自己的底线。”
这话,相当于间接承认了“无罪推断”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所以,你执意要来这里。”面对受害人冰冷的遗体,一步步骗他走进“陷阱”,因为,“自始至终你都认为受害人才是抢劫案的幕后指使,对不对?但是你无权干涉警方的调查,更找不到有力的证据让警方相信你认为的方向才是正确的,是不是?”
朝她逼近,直至纤瘦的身形笼罩在高大的阴影之下。杨黎不可思议地瞪着她:“耍我很好玩吗?”冰冷的质问掩盖了不被信任的刺痛。
而她,仰着脸,挺直的背脊带着嘲讽,“无罪推断我做了,疑点是你提出的。”食指指着他心脏的位置,“扪心自问,你真的相信受害人真的只是受害人吗?”
无惧他的怒目而视,柳琉敛起笑意:“与其在不肯开口的嫌疑人身上浪费时间,调查受害人是更好的选择。顾局明白,你也明白,但是为什么你们的调查只停留在表面?”
没想到她会搬出顾局,黑眸扫过胸口的手。
“因为这身警服吗?”轻轻地一声叹息,她似无可奈何又无法指摘,“强词夺理、不听指挥,即使你要骂我目无法纪,我也认了。我不是警察啊,我无法理解面对一个满身疑点的人,哪怕是受害人,为什么不能查?”
“我们查了,没有证据证明他和抢劫案有关。参与抢劫案的三个疑犯也都没有提及过关于受害人半个字,他们已经认罪,你知道。”忍着怒气,杨黎告诉她,“如果你认为受害人有问题,拿出证据。”
兜兜转转又绕回俩人第一次对于案件的分歧。
“冥顽不灵。”缓缓吐出四个字,这一次,柳琉没有打算让步。
推开碍眼的阻挡,她疾步朝门口走去,才迈出太平间的门槛,又骤然停下。杨黎追上时只见她拦在了殡仪馆值班人员的面前。
“请问,那具遗体的家属有没有预约何时火化?”柳琉指着太平间的方向。
“没有。”值班人员飞快地摇头。
“那他的家属经常来吗?”柳琉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谁没事经常来?这里是寄存遗体的地方,又不是瞻仰对吧?”想也不想地回答,瞧着她,值班人员不掩好奇,“警察同志,说句实话,我也觉着那人的家属有点问题,既然那么有钱干啥还放里头冻着不火化?”
显然他们的谈话他听不了不少。
“难道那人家里也是遗产分配不均?”
柳琉自是不会跟他说实话,随口敷衍了声:“因为遗产不火化遗体的很多吗?”纯粹为了扯开话题。
“多倒是不多,见倒也见过。”年近60的脸上写着看透人情世故的沧桑,“我在这殡仪馆工作了大半辈子,见过各种不火化遗体的理由。千奇百怪,啥样的都有。”
他走上前拉起太平间的两扇大门,“别说是为了遗产,为了啥的都有,还有说火化日子要选黄道吉日才能福泽子孙的呢。死都选不了日子,火化还要选日子?要我啊,死了都能被气活,不让人安生,还福泽子孙?活着的时候对他好点才是真的。”
絮絮叨叨或许有感而发,柳琉点着头,目光望向停止在过道外的余晖。
“啊,我想起来了,那人的老婆半个月前的确来过一次。”
俩人同时转向他。
“但就站在那外面没进来,”老头伸手指着入口处,“那天还下着雨,一个女人怪可怜的。”
“你有没有和她说过话?”柳琉抢先开口。
“没有,”刚要摇头,老头突然一顿,“不过,我问过她要不要到里面来等。”
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紧闭的太平间大门,却在四目交汇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为什么,你会认为她是在等人?”杨黎问老头。
老头稀奇地看着他:“谁没事大雨天的在殡仪馆杵着?”
杨黎失笑,想要重新问话,柳琉已经来到他跟前。
“是因为那个女人带着两把伞吗?”
“诶?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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