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楚楚,对不起……”

“为什么不能让着点她呢?她因为你吃了多少苦头,为什么要这样咄咄逼人?”

……

从崖边跌落时耳边的呼啸风声,好似要把脸颊割破,许许多多的面庞在她眼前恍然一过,落地的一瞬疼得她恨不得死过去。

江楚楚也确实死了,死在那个倾盆大雨夜。

“死了也活该!”一声唾弃从崖顶传来,是江楚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江楚楚还能爬上山崖的话,以她的性子一定狠狠教训一番说话的人。

可她死了,那个没礼貌,欺负姐姐弟弟,傲慢无礼的江二小姐在雨夜行路时跌落山崖,死得干净。

……

身体虚浮,好似在一片黑暗中飘荡许久,有知觉时便是身上的痛,似乎骨头全被摔碎,粘连不起来,也使唤不动。

外面淅淅沥沥,雨滴打在窗上后再炸开,清脆的响儿,听在楚楚耳中却是沉闷压抑,急促的雨声让她窒息。

白光闪了一瞬,随后惊雷紧跟而下,“轰隆——”一声,楚楚猛然惊醒,意识回笼的一瞬,她以为自己跌落山崖也没死。

床板生硬因过多的水气而发霉,身上盖着的被褥潮湿,仿若攥一下就拧出水来,即使楚楚浑身都疼,还没弄清状况,但那股子霉味让她不禁皱着脸。

即使侥幸被救,她也看着马车的横梁落下,狠狠落在腿上,断了骨头,没死也定然重伤。

她扶着床沿起身,能站起来的下肢让她感到诧异,却先嫌弃地看着这个巴掌大的屋子。

摆件只有一套木桌椅,一层油污裹在木料上,床帐用的是最下等的麻布,破破烂烂,仿若一扯便会碎掉。

她目光瞥过桌上的铜镜,却一声惊呼,吓得坐在了地上。

镜中那个少女憔悴得不行,蓬头垢面,但也能依稀瞧出几分美貌来,是那种艳到有些妖气的长相,上挑的眼尾,饱满的唇线。

可关键是,她原来不长这个样子!

旁边屋子的人也听见了这声惊呼,大家做活一天累极,深夜睡熟,又被人吵醒,怨气都要冲天了。

破旧的木门被一下子推开,“要死啊,小蹄子是不想活了吗,大晚上的鬼叫什么呢?”

一个中年老妇披着暗棕色外裙,边缘被洗得发白,她骂骂咧咧地走进来,那些市井间的话没能唤回楚楚思绪。

宋嬷嬷很无语,这个陈楚楚被卖进府后,整日哭哭啼啼,还趁着护卫不在时逃了出去,淋了整夜的雨,连烧了几日,灌药都不行了,没死但不知道又在作什么妖。

见楚楚脸色好转不少,宋嬷嬷不咸不淡道:“既没咽气,就好好呆在府上,遵着下人的本分,别总想着逃。”

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甚至是陌生的自己。

楚楚低头,那双手有些小,但指节处都是泛着黄的茧子,粗糙得不像是女儿家的手。

听过一旁嬷嬷的话,她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不过不在原本的身体上,干涩透着几分紫的嘴唇嗫喏着,“这是哪……?”

声音同从前的江楚楚还是像的,不过因着病中有些哑,这样的声音却让楚楚的心落实几分,似乎这才真正活过来。

“诶呦——”楚楚的头被重重地打了下,疼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娇滴滴的江二小姐刚想发火。

“不会是烧傻了吧,这是云城的唐府,你是被卖进来的丫鬟,但是没逃得掉,”宋嬷嬷白了江楚楚一眼,只认为她在胡闹,“赶紧睡吧。”

宋嬷嬷打了长长的哈欠就要回去接着睡,反应过来的楚楚顾不得旁的,拽着她衣角,“如今是顺嘉多少年?”

还魂事,她在志异上也看过,灵魂寄托在别人身上,可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这话一出,宋嬷嬷以为楚楚彻底疯了,“还顺嘉呢,都已经是贤正三年了……”

贤正三年……光听年号,楚楚就知道是贤王继位,取年号贤正,意为彰显正统。

可她死的时候,太子仍在。

云城在燕都南边很远,是前朝旧都,楚楚并不陌生,她外祖家就在云城。而她那晚连夜赶路就是为了去云城。

而云城唐府其实就是燕都唐府的老宅……唐家,楚楚其实也很熟,“如今谁在府上?”

宋嬷嬷感觉有些瘆人,语气弱下来,往门边退了几步,“是……唐少傅……”

少傅?楚楚想起的那个少傅姓梅,是个瘦巴巴凶得很,还非要蓄美髯的刻板小老头。

而唐家哪有少傅啊?,“少傅?”

“是原来的小公子,唐珂啊……”

又一声惊雷打下来,楚楚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满心愕然,冲了出去,大粒的雨滴砸在她身上,冷且疼。

丫鬟们都住在这块,八或十人一个屋,此刻听见动静,披上外衣,一堆脑袋挤在门口看热闹。

身后传来宋嬷嬷焦急的呼喊声,“陈楚楚!”

可她姓江,她叫江楚楚。

还未等楚楚彻底清醒,宋嬷嬷打着伞过来,急匆匆扯住她耳朵,“你这丫头疯了吧?着急去投胎吗?”

楚楚听了这话也没反驳,她可不就是死过一回的人。

再也回不去原本的家,她心中有解脱轻松感,像压在胸口一块石头被挪开,可也不免惘然若失。

……

宋嬷嬷见楚楚的状态确实不好,有疯癫之兆,所以做主让楚楚休息几日再上工。

有些小丫鬟不服气,但宋嬷嬷原本是老夫人的跟前的,后来才被分来调教这些刚入府的,她们不敢不听。

几日下来,楚楚也搞清了状况,丫鬟也是分等级的。

那些跟在主子身边是最上等的丫鬟,底下的一等丫鬟都是体面轻松的活计,二等差些。

而楚楚……目前是最下等的丫鬟,负责扫地挑水这样的粗活。

但还是有希望的,丫鬟们的卖身契都在府上,如果勤快节省些,将月利钱逐月攒下来,若足够赎身,好心的主子也会点头应允。

既然已经换了身份,楚楚想了几日,决定不再与从前扯上联系,准备自己赎身。

傍晚无事,正在做绣活的宋嬷嬷听了这话也不意外,每个被卖进来的丫鬟都会这么想,以后枯燥的日子,都将攒钱出府当做唯一的指望。

但能卖孩子的人家,有一就有二。攒钱回去又有什么用,许多丫鬟赎身回去,也无去处,反倒心甘情愿回了原来做活的府上。这里有主子庇护,又有钱赚,有些眼力见被主子看重,以后有的是体面。

“呸”一声,宋嬷嬷将嘴里咬断的线头吐了出来,费力起身去找压在床底的箱子,拿出上面最新的本子,帮楚楚查起了帐。

她被卖进来的日子也短,也好找些,“你呀……长得还算好,父母要价高些……”宋嬷嬷眯着眼,在一堆小字中找到了陈楚楚的名儿,“十两银子。”

楚楚放心了,才十两银子,往日这都是她花的零头,可她现在没有钱,顺嘴问了句,“嬷嬷,那我的月利是多少啊?”

“两百文。”

“什么!?”

两百文,这么低!一两是一千文,她一个月赚两百文……十两银子需要五十个月,也就是说,她四年多才能离开。

楚楚呆愣地站在原地,已经能想象到四年的悲惨生活。

若是这般,去找唐珂承认身份好像也可以。毕竟两人认识那么久,感情应当是有一点的吧?

“二等丫鬟就有五百文喽,一等丫鬟一两银子,若得了主子赏,几个月就走了也不是没可能。”宋嬷嬷收拾好东西,要休息了,偶然瞟过楚楚,她想起一件事。

“那个——陈楚楚,你今晚就搬回去吧,明日去上工,和秀荷一起。”宋嬷嬷对这些刚来的小丫鬟还是有些怜悯的,扫地算是轻松活。

楚楚知道丫鬟们都是住在大通铺的,单独住小屋,她收拾干净还能忍受,但是许多人一起睡……鼾声、磨牙声、混杂的气味她属实受不了。

她凑过去,坐在宋嬷嬷身边,不顾宋嬷嬷嫌弃的眼神,柔声说:“嬷嬷,反正小屋也没有人,我能一直住那么?”

声音轻柔的像根羽毛,再配上楚楚这张脸,宋嬷嬷打了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行,小屋都是生病的人,怕传染给旁人才去住的。”

可如果有人去住,她再搬出来就好了啊。楚楚刚想反驳,就被下一句话打住了。

“那处这么多年,死了不少重病的丫鬟,你若不怕过了病气……”

楚楚后背都发麻,感觉阴森森的,她一下子抱住宋嬷嬷的胳膊,“嬷嬷,我害怕,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她实在不想与七八个人挤通铺,也不想睡在死过人的床上。本身就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她对这些更敏感。宋嬷嬷的房虽然也简单,但起码干净还是独住的。

“你没事吧,我为啥要和你一起住?”宋嬷嬷真感觉楚楚是个傻的,无亲无故的,她怎么能同意这样的要求。

“干娘!”楚楚将宋嬷嬷抱得更紧,“干娘,收留楚楚吧,楚楚以后绝对给您养老,把您当亲娘看待……”

这几天下来,楚楚已经知道宋嬷嬷嘴硬心软,实际上处处照顾她,不然她从旁人嘴里知道,丫鬟即使生病也要去做工的。

宋嬷嬷一直没有儿女,即使有小丫鬟要认她当干娘,嘴上也含蓄说着投缘,虽然目的都是让她照顾一下,但不会直白说出来。

从前一直过着内宅弯弯绕绕的生活,宋嬷嬷被楚楚弄得怔住许久,看着将心思全写在脸上的楚楚,她犹豫了,“那你亲娘怎么办?”

毕竟是生她,养她到这么大的人。

楚楚沉默下来,“亲娘啊……”她笑了,“如今没了我,她应当过得很好。”

毕竟将她卖了,即使是亲娘也会有隔阂。这么想着,宋嬷嬷也就答应了,人老了,需要个作伴的。

楚楚成功住进了宋嬷嬷屋里,睡在小榻上。虽然挤了些,但宋嬷嬷给她铺的被褥有股皂角的气味,洗得很干净,和从前的淡雅熏香比不了,楚楚却睡得很安心。

次日,她就跟着那个叫秀荷的侍女去扫地,如今已至素秋,两人扫着后院玉兰树的落叶。

楚楚认为这定是唐珂不来的偏僻处,荷花池都快干涸了,只余枯败挺立的荷叶,隐约能瞧见下面淤泥。

她穿着丫鬟统一的衣裙,拿着一把和她差不多高,用竹枝制成的扫把,敷衍地划拉着地下的叶子。

若无意外,以后很长时间楚楚都要扫这片地,直到玉兰叶子掉秃了。

宋嬷嬷问她想去何处时,她特意寻了这个偏僻的角落,方便摆烂,反正每日都要来扫。

“那个样子,也没有人,扭给谁看呢?”同在敷衍扫地的秀荷给楚楚飞过去一个白眼。原本她是要去前院的,谁知楚楚这个小贱人不知怎么得了嬷嬷青眼,一下子变成干女儿。

她与楚楚一组,被调到这个鸟不拉屎,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

虽然这块能偷懒,但谁没个远大志向啊。即使去前院扫一天落叶,也有在主子面前露脸被提拔的机会,总比这样混下去好。

而楚楚一直神飞天外,秀荷站在池子旁,楚楚的侧方,能看见她姣好的身段,挥动扫把间的腰肢,胸前是宽松丫鬟服遮挡不住的弧度。

秀荷哼一声,“怪不得嬷嬷对她好……就这狐媚样子,以后可有的是前途呢。”

楚楚刚开始不愿搭理她,但她听不得这样阴阳怪气的话,方才能忍秀荷嘟嘟囔囔那么长时间已经算得上极限了。

火蹭一下子上来,她丢下手中的扫把,气势汹汹地指着秀荷,“你说谁呢?”

原本的陈楚楚是任人欺负的,她从不敢反抗,类似甚至更难听的话,秀荷她们也不是没说过。但陈楚楚只是默不作声,将头埋得更低。

美貌在陈楚楚身上,不一定是馈赠,变成了父母卖高价的本钱,被旁人打压的理由。

所以秀荷以为她是纸老虎,色厉内茬,她又嗤了一声,“在场就两个人,说谁没点数吗?我要是你的话,肯定不会这么显摆,惹人笑话。”

楚楚冷笑,“都是丫鬟,给这找什么优越感呢?有那闲心关心我,不如想办法赎身。”

秀荷说:“那是自然,我是要靠自己的,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到处笼络关系,不要脸地往上爬。”

楚楚不知道她脑子是怎么长得。说不通就动手,这是楚楚一贯原则。

秀荷没想到楚楚真敢过来,被楚楚猛然一推,她身后失重,尖叫着掉进满是淤泥的池塘里。

两人吵得激烈,完全没注意那边的竹林边,有几人走出。

下面淤泥也不深,踩进去只没过膝盖,可侮辱性极强。秀荷好不容易爬起来,头发被泥糊住,就连脸上都有,她抹去脸上的泥,站在池塘中崩溃大喊,“陈楚楚!你疯了啊?”

楚楚……

远处打头那人一身黑色的道袍,若不是头上的玉冠,他更像是个修仙的道士。

他肤色浅,映光显得苍白,五官清隽,剑眉星目如山间明月,可神情无波,似对世事都不在意,面容染着颓唐意。

但他停下脚步,侧头望去。

楚楚撸起袖子,虽然从前是家中嫡女,但她向来不在意那套,叉着腰,仰起下巴对着池塘下面要气炸了的秀荷。

她蛮横地说:“我告诉你,姐姐我不是好惹的,”她恶狠狠接着说:“下次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就是下面有水,我也敢推你下去。”

“大人面前,简直放肆!”侍女介溪实在看不下去了,哪里有这么嚣张的丫鬟啊?敢这么说话。

楚楚和秀荷都惊恐转过头。

秀荷惊恐是因为如今她样子太脏乱狼狈了,被主子看见,以后还用被重用提拔的机会吗?

而楚楚惊恐则是因为,府上的大人如今只有唐珂一个啊!

泛黄的玉兰落叶簌簌,随着微凉的风,打着转儿,从楚楚这边飘过去,落在了唐珂身前。

又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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