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煜明再见到沈黎,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沈黎去思过堂受罚,闻煜明也被禁足,一直到半个月后才将他解禁。
闻煜明禁足令解了的第一时间就顺着沈黎曾经告诉过他的小路,从苍正苑前往应济苑,路上碰到了蒋晦,蒋晦看到他很惊讶。
“你怎么来了?你知道了?”
闻煜明不懂蒋晦说的“知道了”是指的什么意思,但蒋晦的话里的含义明显不太好。
闻煜明心里一沉,他匆匆地冲蒋晦点点头,准备快步去沈黎所在的小楼。
“诶,闻少君。”蒋晦又把他叫住。
闻煜明站定,侧身看向他。
“事情已经过去了,”蒋晦说道,“沈黎这次做的确实有些过分,所以受了这样的罚,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他已经十二岁了,这次,就当是个教训吧。我刚才看他的状态还不错,也知道自己错了,认错态度比以往好不少。所以闻少君一会儿过去,还请谨言慎行,少阁主的意思是,这件事到此为止。”
受罚,教训。
闻煜明心里已经有了最差的预感,可等他真见到沈黎的时候,才知道情况比他想的还要差。
小孩趴在柔软的被子上,深秋的天气,小楼里烧着地龙,细弱的腰间只盖了一条薄毯子,脖颈上仍然挂着那坠了球笼的银环,薄薄的、能见蝴蝶骨的背上,一道道鞭痕清晰可见,头发被束到一侧,露出那耳垂有着一颗红痣的一边耳朵。
闻煜明站在门口,这门还是蒋晦临走时,沈黎嫌屋里太闷给打开着的,他看着趴在床上背对着他不知道在专注写什么的沈黎,一条条地数着那如同蚯蚓一般纵横交错地布满原本平坦细腻的脊背上的疤痕,满脑子都是蒋晦刚才说的话。
谨言慎行,到此为止。
蒋晦在警告他什么?
事情已经到此为止,沈黎受的罚不过是按规矩的惩罚,是让沈黎收起孩子肆意妄为心性的教训。
沈黎已经认错了,让他不要再跟沈黎痛斥天机阁责罚的过分,不要再拱火让沈黎心底那点不服和叛逆再翻涌上来?
三十六道。
一共三十六道鞭痕。
闻煜明数完后,脑子里想的是——去他的谨言慎行到此为止!
他大步跨过门槛,沈黎听到动静以为是蒋小夫子去而复返,他回头比较费尽,便伸出一只手摆了摆:“哎呀,小夫子,不是都说过了,这次的终考我就要报名,你别劝了,你放心我肯定能拿第一!”
手突然被握住,沈黎一顿,他侧过头,只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他眨了眨眼,然后奋力抬起头,但那人已经半跪在了他的床边,和他视线平齐。
沈黎睁大了眼睛,脆脆地喊了声:“子礼哥哥!”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见到他的惊喜和高兴。
闻煜明却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蒋晦说得对,沈黎对这次的惩罚没有不满,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小孩受罚完,听到墨寒辰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时,是如何地松了一口气。
沈黎的伤似乎只在后背上,闻煜明他伸出手,却不敢碰那些伤后开始愈合的沟壑,只能哑着嗓子问道:“疼吗?”
“还有点,但是已经好多啦,”沈黎说着就想起身,结果刚一动肩膀就呲牙咧嘴,“嘶还真是有点疼……”
“别动了,”闻煜明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小心地不碰触到那些痕迹,“小心伤口。”
沈黎便挥着自己还能动的胳膊:“那子礼哥哥你找地方坐!我就不起来招待你了。”
闻煜明起身,从旁边拖了个凳子坐在沈黎床边。
不过十五天,小孩原先还有着婴儿肥的脸就瘦了下来,衬得眼睛更大,下巴更尖。
闻煜明感觉到心在一阵阵抽疼,一股股嗜血的冲动不断冲刷着理智。
手被轻柔地覆盖住,他看向沈黎,沈黎对他眨眼:“其实好很多啦,本来给我半个月的禁闭,我还发愁不知道怎么过这无聊的十几天呢,幸好刚开始的那天就受了鞭刑,后面虽然在思过堂,但是基本就没一个人待过,所以这十几天也不是很难熬。”
沈黎竟然在庆幸惩罚一开始就是鞭刑?
闻煜明不禁问道:“你不恨吗?”
沈黎莫名:“恨什么?”
“明明是在为他们做事,”闻煜明低声说道,“最后却因为这种事被这样惩罚。”
沈黎听后调整了一下姿势,侧着脑袋趴在床上看着闻煜明,被他的子礼哥哥眼睛里浓郁得如墨一般的纷杂情绪吓了一跳,他笑了笑,那原先覆盖在闻煜明手背上的爪子往人家手底下钻,就像是一只钻被子的小猫一样,闻煜明轻轻攥住了这只小爪子,结束了这场幼稚的游戏。
“功是功,过是过嘛,”沈黎笑嘻嘻地说道,“再说了,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少阁主也不好给我徇私嘛,当然要按阁规处理了。”
“阁规,对于这件事的处理这么严重吗?”
在闻煜明眼里,沈黎带自己下山这件事,被秦夫人追杀的风险是他自己承担的,沈黎又没有因为这件事耽误了秋盘任务,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嗯,因为阁里一向对弟子,尤其是十二地支弟子的行动都有着严格的限制,更别提是出阁下山这种事,毕竟十二地支弟子都是天机使预备役嘛,不过我都习惯了,”沈黎将手在闻煜明手心舒舒服服地转了转,“反正我从小就闲不住,总是偷偷下山,没少没罚。”
闻煜明眉头皱起:“每次都这样罚?”
“那倒没有,”沈黎说道,他神色认真,“得看我偷跑出去多远、闯了什么程度的祸、蒋小夫子得用多大功夫去善后。”
闻煜感觉手里一空,沈黎已经在掰着手指仔细回忆起来——
“去年好像是关了三天禁闭,因为山下乾阳镇有个时令水果,就那几天有,我为了吃到它于是偷偷下山。”
“前年应该是抄了五天藏书阁的《天道阵法》,因为偷偷下山做阵术尝试的时候,不小心把藏书阁里唯二的《天道阵法》之一带下去毁在试阵了。”
“大前年……”
“行了,”闻煜明伸手盖住他掰的手指头,沈黎说了这么多,让他心里的郁结之气稍微散去点,“就算是违反了阁规,可这次的处罚真的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吗?”
“其实少阁主已经手下留情了,如果是其他弟子,受了这鞭刑处罚是要至少养三个月伤的,而我——”
沈黎稍稍挪了挪肩膀,给闻煜明看:“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思过堂的夫子应该是得了少阁主的嘱咐。再说了——”
他抬了抬下巴,闻煜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一个鎏金小坛子放在那里。
“那个是?”
“是天机阁最好的外伤神药,”沈黎小声说道,“一般只有阁主和少阁主才能用,十年才能炼出这么一小坛,刚才蒋小夫子送过来,他没说是谁让送的,但应该只有少阁主有,只有少阁主会送。”
闻煜明没想到都这样了,景寒辰在沈黎心中竟然还是这么好的形象。
他没忍住反问道:“怎么就确定一定是他呢?”
沈黎有些犹豫道:“以前少阁主送过……”
“以前?”闻煜明眯起眼,“你不是说以前没有罚得这么狠过吗?”
他想起来之前蒋晦那意味不明带过一句的“那年”。
“哎呀,”沈黎不太想说,他回避闻煜明的目光,含混道,“就偶尔也会有受伤嘛,你信我呀子礼哥哥,少阁主真的就是面冷心热,他人很好的。”
闻煜明简直要气笑了:“人很好让人打你成这样?还让你关禁闭的第一天就受这鞭刑?”
得,车轱辘话又回来了。
沈黎有些无奈,他看着那鎏金的小坛子,说道:“因为少阁主知道,比起皮肉伤,我更怕的是禁闭。”
这句话将闻煜明的怒火骤然打断,他有些愕然:“什么?”
比起给□□造成巨大疼痛的鞭刑,为什么会怕只是被关在屋子这件事?
沈黎垂眸:“因为比起疼痛,我更怕的,是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这句话触动了闻煜明心底的一根弦,让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闻煜明沉默了,沈黎又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伸手又要往子礼哥哥手底下钻,闻煜明又攥住了他。
闻煜明不再问沈黎惩罚相关,而是问道:“你后悔吗?”
沈黎愣了下,然后用脑袋蹭了蹭闻煜明的手,说道:“后悔什么呀,这次秋盘把黄成发彻底扳倒,为若良镇的百姓除去一个大毒瘤,而且阁里还给了我甲等评分,这对后面的年终考综合评定很有利的!”
看着沈黎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模样,闻煜明的喉结上下滚动。
他不信聪颖的沈黎不明白他问话的意思。
他问的明明是“仅仅因为想要他开心而带他下山,结果受罚”这件事后不后悔,但沈黎却丝毫没有提及。
沈黎为什么要回避?
答案显而易见。
沈黎不想他因为自己的事有负罪感。
就像他明明不喜欢霜娘、十分生气霜娘差点对他动手这件事,但他仍然会理智分析,认为霜娘是囿于她的出身环境和经历,不能分析到更深的利弊所致。所以那时候沈黎就算心里生气,却也是对来送苹果的霜娘笑着找理由推拒。
闻煜明闭了闭眼。
这个孩子啊……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直站在别人的角度为别人考虑?
他自己呢?
他自己的利益、自己的感受呢?
沈黎感觉到攥着他的手慢慢收紧,他歪着头看向闻煜明,乖巧得像一只好奇又克制的小猫咪。
“沈黎,”闻煜明深深地看着他,“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或者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这句话让沈黎骤然愣住。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句话。
他想要什么。
沈黎脸上的笑渐渐变成迷茫。
他想要什么呢?
他想要下山玩,不止是下歧阳山,还想走出东章,到其他各个国家游历,去看太阳从汀渚的海岸边升起,看良怀的水稻成熟,看越山分割玉华和越澧,看澧水和玉江穿过一整个东章大陆。
但同时他怕孤独,很怕。
他怕一个人在世间踽踽独行,所有和他有交集的人都不过是生命的过客,最终都要面对分离的未来。
他想有个人,可以和他一直在一起。
沈黎的目光和闻煜明的目光对上。
他张了张口——
他想要子礼哥哥留下来,陪他一起。
可这句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变成了——
“子礼哥哥,我想要你给我取个字,在我十六岁的时候。”
今年他十二岁,离十六岁还有四年。
沈黎舍不得让闻煜明陪他困在歧阳山一辈子,他只敢在心里偷偷想——
要是能霸占子礼哥哥四年,他也知足了。
闻煜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孩带着期盼的眼睛,用他最轻柔的语调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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