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煜明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被锥子一道一道地凿着。

沈黎抱着他的腰，在他怀里哭得直打嗝，闻煜明伸手把小孩抱起来，坐在榻上，慢慢抚着他的后背，帮他平复，却给不出任何承诺。

闻煜明早已对越澧君主、对越澧这个国家死了心，从母亲死亡后，他便被人裹挟着不断逃亡，所有人都在帮他，都冒着生命危险在帮他，他不能说放弃。

一路上的护卫不断减少，死的死，伤的伤，最后他蹒跚进入歧阳山脚下的时候，已然是孤身一人。

秦夫人的杀手追来的时候，他心里有过一瞬的轻松。

终于要结束了。

可沈黎出现了。

沈黎硬把他从向死的旋涡之中拉了上来。

闻煜明留在天机阁，他甚至觉得在这里待一辈子也不错。

可他不能。

不止是因为他的母亲为他谋划的安排，更是因为沈黎。

沈黎向往自由，向往外面的世界，可他没有天道法力，无法成为天机使。

沈黎出不去。

闻煜明想带沈黎出去，想给他自由，可现在这个只顶着少君虚名的他做不到。

黄成发的事给了他灵感。

如果越澧愿意要这样一个没有天道法力的天机使呢？

又或者，沈黎可以辞去十二地支弟子的身份，而越澧能为他提供一份庇护呢？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成为越澧君主。

可现在的闻煜明并不敢将这样的想法说与沈黎听，哪怕小孩现在抱着他的脖颈，埋首在他的颈肩啜泣。

闻煜明不敢。

他怕自己做不到。

母亲给他铺的那条路不一定能走通，李墨给他的计划哪怕再万无一失，也有可能出岔子。

一招错，满盘输。

行走在刀尖的闻煜明不敢给沈黎承诺，他怕沈黎期待，也怕沈黎失望。

于是他只能对着渐渐平复下来的沈黎平静地说道：“对不起，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哭过一次的沈黎慢慢缓了过来，子礼哥哥给出的答案在他心里早就有了预期。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一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计划好了，这些安排或许牵扯了多方的利益，也可能已经牺牲了很多人，闻煜明不能在这里停下，不能因为他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小孩的任性停下。

哭过的大脑后有一种疲累，让刚才神经高度紧张的他得到了意外的放松。

沈黎趴着闻煜明的怀里，然后缓缓地，慢慢地推着他的肩膀，离开了他的怀抱。

闻煜明的手还放在沈黎的腰部，揽着他以免他摔下榻去。

沈黎看着闻煜明，闻煜明看到小孩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那，子礼哥哥，”沈黎已经接受了现实，“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闻煜明伸手抹去沈黎眼角的水痕，轻声道：“七月吧。”

他记得蒋晦说过，沈黎的生辰在六月，他想陪着沈黎过完生再走。

沈黎算了算日子，现在是二月，还有四个月。

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帮他戒断他的子礼哥哥。

沈黎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你是准备……不，我不是说想问你们的计划，我是想说，你应该是跟李少君的计划走，不是跟玉华的走吧？玉华的君主……看起来不是好人。”

沈黎觉得，一个能把自己妹妹的婚事当作筹码来随意给人的，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闻煜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轻柔：“不会的，越澧和玉华的关系不算好，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向玉华求助。”

“诶？”沈黎有些疑惑，“那个霍瑶公主……我还以为你和她认识，所以……”

在沈黎看来，闻煜明在十五那天应该是有所计划，但是直接去找那些还留在歧阳山脚下镇子里的少君们会太过明显，所以才会有霍瑶这条线，看似不经意地把他们，还有那些少君们引过去，给双方一个看似巧合的碰面，以此来麻痹或者说躲开秦夫人留在附近的探子。

虽然后来看子礼哥哥真正想联系的似乎只有李墨少君，并且霍闵看起来真的很别有所图，但如果没有霍瑶那件事，想“偶遇”还得另外找机会。

“霍瑶确实是个意外，”闻煜明说道，“之前是和李墨约好了地方偶遇，就在咱们赏月的桥上，没想到霍瑶会去那里。”

“原来如此……”沈黎讷讷道，“我还以为你们认识，所以她是得了你的消息……但看她好像真的不认识你，你却知道她，我就又不确定了。”

闻煜明垂眸：“她掉的那枚珠子，是我母亲的遗物。”

沈黎倏然看向他。

他母亲的遗物，那不是……阁主妹妹的……

难怪里面会有只有在歧阳山上才能看到的霆霄花，难怪之前子礼哥哥说他见过这种花。

“我从小就知道霆霄花，”闻煜明低声说道，“母亲每年都会给我一颗，她及笄后离开的天机阁，也大概知道自己是要出去嫁人的，一旦下山，就很难再回来，所以带上了她每年攒下来的琉璃珠，这枚琉璃珠里封存着的就是霆霄花。”

“这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她对琉璃珠很珍惜，只会将它送给对她来说很有意义的人，上面有着一套防护阵法，关键时刻可作保平安之用。”

“父亲那里有一些，而我，”闻煜明顿了顿，“母亲每年都会送我一颗。”

越澧夫人去世后，闻煜明就陷入逃亡的境地，自然不会再有谁来送他包着霆霄花的琉璃珠。

沈黎思及此，心中一痛，他抬起头，和闻煜明的视线对上，子礼哥哥说这些的时候一脸平静，可沈黎却这一停顿中感觉到了一种……

他伸出手，抓住了闻煜明的手：“子礼哥哥……”

闻煜明看到小孩已经暂时忘记了离别的伤怀，转而来心疼自己，心里感叹，沈黎的心怎么能如此的柔软。

“没关系的，”闻煜明反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至于霍瑶手里的那枚，应该是她母亲给的，当年母亲逃离玉华，是一位玉华的世家小姐帮的忙，母亲为了感谢她，留下了琉璃珠护她平安。后来听说这位世家小姐嫁入了玉华王室，成为了一名如夫人，生了个女儿，名唤霍瑶。”

原来如此。

等等，沈黎这才反应过来，子礼哥哥之前讲的故事里，那个原本小姐家里属意的世家，对应到现实里，是玉华？

想到之前见到的阁主对玉华少君客气的模样，沈黎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玉华现在的势力大到连天机阁都要给几分面子，甚至用联姻来拉拢了。

若不是那人皇杖仍在东章皇室内，又有天机阁的权力平衡，恐怕玉华早就取代东章一统东章大陆了。

但反过来想，玉华如今一直没有动作，一个估计是怕成为再次挑起战争的罪人，另一个大概是也怕引起其他的小国联手抵抗。

毕竟虽然单论玉华是最强，可其他国连起来未必能输玉华，蚂蚁成群结队也是有可能咬死大象的。

这么一分析的话……

“那位追杀你的夫人，就是玉华以天机阁的名义送过去的，”沈黎抓紧了闻煜明的手，“而阁主撺掇霍闵撮合你和霍瑶，是为了……当年那场联姻的弥补？”

当年天机阁允诺嫁女儿过去给玉华联姻，墨霁却半路逃跑嫁去了越澧，如此以来，这件事中算天机阁失信。

那位姓秦的如夫人是玉华送过去的，现在把持着越澧的朝政，很可能是玉华安插在越澧的钉子。

但很显然，在权势的滋润下，这枚钉子似乎越来越不太听话。

秦夫人在越澧垂帘听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越澧至今未更换少君，但只要秦夫人在越澧，如今那位君主已经长期病卧床榻、闻煜明被逼上歧阳山，手里没有兵也没有权，那她的儿子总有机会登上越澧君位。

所以秦夫人也不会甘心当一枚钉子，她总得为将来要成为国君的儿子打算。

玉华不满却暂时没有办法，恰逢闻煜明逃上天机阁，于是十五那晚，便有了那场乱点鸳鸯谱。

闻煜明被当作了是天机阁给玉华当年失约的补偿，所以当霍瑶明面上公开拒绝后，霍闵动了怒。

如果他此行能定下霍瑶和闻煜明的婚事，能以越澧半壁江山为条件，扶持闻煜明上位，那玉华可是大赚。

如此，既然阁主已经动了这样拉拢玉华的主意，那么子礼哥哥选择离开，确实是最好、最正确的决定。

理智逐渐战胜了情感，沈黎抓着闻煜明的手，抬着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子礼哥哥，你走吧。”

闻煜明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沈黎释然的笑容有些难受，他张了张口 ，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刚刚还在嚎啕大哭希望他留下来的沈黎，一分析到他在天机阁可能会被利用，就立刻收起了任性，可他的眼睛里还藏着深深的留恋，却因为过于聪慧地明白了现实，而将自己的情感需求掩埋彻底。

闻煜明手上用力，将沈黎紧紧抱到怀里。

等我，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一定会把你从这个牢笼中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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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