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桂知道天机阁的天机使都号称有将相之才,他以为天机使最起码基本的礼仪规矩应该懂。
可这位天机使似乎并不在乎这些。
随意束成马尾的头发就搭在肩膀一侧,衣服也穿得随意,丝毫没有即将见一国君主应有的庄重。
而更让他觉得诧异的是,在他还没有唱喏通传的时候,原本该在门口等候的人竟然自行进了大殿。
看着那人目中无人一般地走过这跪了一地的臣子,在那些臣子的最前面,缓缓低下了头。
还好,银桂想,还能懂得不能直视君上,还能打圆场回来。
可就在他准备向君主通传这位天机使身份之际,他整个人一怔。
君主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了自己衣袍的下摆,那些人离得远看不见,但银桂清晰看到,一向淡漠的君王,竟然微微一动,似是要站起来一般。
自秦夫人之乱被平息后,银桂就一直跟在君主身边伺候,他深知君主的脾气——对万事万物似乎都没有兴趣。
君主很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不论是杀了秦夫人和自己血缘上的兄弟,还是随口下令处死谁,都一副淡然的模样,仿佛不过是做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罢了。
在君主刚刚登位的几年,有些想要仗着年龄和从龙之功倚老卖老干涉朝政的旧臣,被君主不紧不慢地悉数斩杀,渐渐地,明面上敢驳君主的人越来越少,毕竟大家都惜命。
而君主的残暴之名也传了出去。
可君主不在意。
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
只要兵权在他的控制之下,只要他是越澧的君主,就够了。
而今天,君主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就在见到那天机使的一瞬间。
银桂立刻意识到,君上和那人认识!
难道是君上曾经在天机阁避难的那一年里的旧识?
可君主情绪波动仅仅是一刹之间,然后银桂便感觉到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再出口时是和平日一样冷淡的声音——“怎么会是你?”
果然是旧识,银桂想,他转头看去,那台下不修边幅的天机使似乎手指轻轻动了一瞬,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了金台之上。
银桂看着这年轻的天机使,心里想的是——刚才没注意,现在看来,这个天机使生得很好。
沈黎觉得这一瞬间似乎回到了过去。
得知那人从苍正苑搬走后,他逃课去找他,然后在竹林间的行然居二楼,抬头看到了那个淡然的身影。
现在他也抬头看着那人,那人高高在上,不论从语调还是神情,都看不出多余的感情。
如果他没有听到刚才那句问话的话。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来吗?沈黎有些恍惚,所以才会问出那样的话?
他还记得承诺,只是不想再履行承诺了?
那又让人封上天机处的令槽是做什么呢?
沈黎还是想搏一次。
于是他从怀里拿出那白玉鎏金的天机令,轻轻一笑,回道:“天机有令,不得不从。”
天机令已出,入槽便是天道之意。
沈黎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他,两人的视线在十一年后再次交汇,曾经可以亲密地拥抱,如今目光相接,却都猜不出彼此所想。
“君上!”一个声音插进来,打断了这场对视,“沈使自从进城以来,一直住于臣下府中等君上召唤,从未有过逾矩行为,还请君上明察!”
沈黎这才缓慢的眨了下眼,从这场对视中抽离,他转过头,看到了就跪在他脚边的闻焕。
他有些迟滞地反应了一下闻焕刚才说的话。
没有逾矩行为?
沈黎想到昨晚,他知晚上会发水,以此来调虎离山孤身去天机处,却不想被闻焕拦住。
他不知道闻焕为什么会在那里,那时候的他以为闻焕没有听他的话去做布防,所以才能及时将他拦住。
但很显然并不是这样。
闻焕做了布防,也拦住了他,只是这中间有些问题——比如天户司偷工减料的沙袋。
如今天户司反咬一口他和自己勾结,当下最利于闻焕的行动应该是立刻将他昨日阻拦自己进天机处的事说出来以自证。
为什么他会帮自己遮掩呢?
“澧水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泛滥过!”李清明立刻反驳,“怎么他一进城没多久澧水就泛滥了?明明是他用了妖术!”
闻焕口拙,他也不懂天机使天户司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李清明的话让他无法反驳,一时僵在那里。
沈黎又看了眼王座之上的人,那人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静静地看着,像是在看着这场争执,又像是在看着他。
“没有什么妖术!我不懂那些术法什么的,但也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引动澧水这样源水大河的!”
“呵,”李清明冷笑,“那是你……”
“还请李大人不要再转移重点了,”沈黎打断李清明,他嘴角带着笑,“一直听闻越澧天户司代行天机之责,预测天时,防范灾害,保越澧安危,就算真有人用天道法力引动河水泛滥,天户司对此一点防备都没有,难道不是失职?”
他这话一出,让闻焕和李清明都愣了一下。
沈黎心里冷笑,这李清明就揪着所谓的他和闻焕勾结来说话明显就是想转移重点,将因沙袋而导致防范不利的事掩盖过去,而闻焕不想接下这帽子,却也不肯将他供出去来划清界限,简直就是中了李清明的陷阱,被他牵着鼻子走。
沈黎侧头一笑:“我可是听闻昨晚布防救灾全靠朝毅侯,而天户司所做不过是开了屯沙袋仓库的大门,哦对了,听说那些沙袋好像还质量不一,有的是皮革,有的是烂布,今天早上我沿途过来,看到不少排水沟渠里夹杂着明显不属于河里的泥沙,想来应该是那些沙袋破掉后的内容物,也是给排水造成了不小的阻碍。”
李清明瞪着他,沈黎却不慌不忙:“事前做不好防范,事后给人拖后腿,李大人,难道这就是天户司的实力吗?天户司未尽防范之责,那些沙袋来历不明,原先应该有多少沙袋,有多少能用,多少不能用,还能剩多少,数量和质量与采买是否对的上号,天户司不应该抓紧时间查查吗?怎么浪费时间来用子虚乌有的理由来污蔑在下和朝毅侯呢?”
“你放肆!”李清明怒道,“你血口喷人,那些沙袋怎么可能有问题?只不过是个别的,你就……”
“李清明,住口!”
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沈黎循声望去,对上了一双阴翳的眼睛。
那是跪在百官之首的中年人,长着一张正气凛然的脸,虽然口中呵斥着李清明,眼睛却狠狠地瞪着沈黎。
沈黎几乎是一下子就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李清明的老师,少数被留下的老臣之一,有着从龙之功的天户司司监,傅旻。
“君上!”傅旻将视线从沈黎身上收回,而是对着君主的方向跪拜,“天户司防汛沙袋一事,臣必然会查清,给君上、给百姓一个交代,但还请君上不要对这天机使掉以轻心!臣曾跟随墨夫人学习,深知除了极少数的应天者之外,也有一些人能通过布阵引动天象!臣听闻此人昨日曾在市井闲逛摆摊,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踩点布阵,而朝毅侯——”
傅旻一字一顿:“朝毅侯本该奉君上之命看管此人,却放纵他在澧阳城乱逛,接着便有了昨夜大祸,而朝毅侯以此深夜调兵遣将,到底是想布防救灾还是想趁机做些别的什么却被劣质沙袋导致的内溃决堤而打断?”
这话太过诛心,闻焕脊背一寒,登时反驳:“我没有!”
“并且!”傅旻丝毫不理会他,而是直接伸手一指沈黎,“天机使目中无人,不等通传便入殿内,且见君不跪不拜,可见此人对君上、对我越澧并没有任何的尊敬!臣有理由怀疑此人来越澧就是包藏祸心!”
沈黎看着那指着自己的手指,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
闻焕一惊,他方才急着辩解,没有注意到沈黎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急忙伸手偷偷拽沈黎的衣服下摆,让他赶紧跪下来。
可沈黎恍若未觉,面对傅旻的指控,他看向那高座之人,笑了下,然后在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的大殿之上轻声问道:“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闻焕倒吸一口冷气,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沈黎还敢用这种语气和君上说话?
他焦急着,想替沈黎辩解什么,却听君上出声下令——
“天户司李清明即日起暂停一切官职候审,比计司清查天户司防汛物资采买账目,着金桂监理。朝毅侯妄动兵令,即日起罚俸三月,回去面壁思过一个月,银桂接手城中清淤、疏通河道事宜。天机使——”
沈黎迎上了那人的目光,等着他给自己的判决。
“——天机使沈黎,即日起押入宫狱。”
宫狱?
沈黎没听过这种地方,它听起来似乎是个监狱,但是……
“君上!”闻焕听到“宫狱”二字顿时慌张起来,“沈黎……沈使他是外人,宫狱那种地方,于他的身份不合,还请君上……”
他话卡到一半便感觉君上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地刺了过来。
刹那之间,闻焕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可为时已晚。
“朝毅侯,面壁思过的时间延长三个月,”那人淡淡开口,“一会儿走之前,把兵符交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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