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宛心曼的眼眶也跟着泛红:“雪岚,数年未见,你过得可还好?”

“我好着呢,好着呢。”陆雪岚的眼睛生得妙,一双美目流转含情,像西子湖迷蒙的水波,嘴唇一点朱红,如晚霞般绮丽绚烂。

婉觅想起戏折子上看到那段《探春远嫁》,唱词哀怨婉转唱道: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台上的戏子伴着胡琴如泣如诉的曲调,水袖轻扬,腰肢如弱柳扶风,眉宇间却是散不去的悲戚与凄楚,生动诠释了曹公对人物的判词: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女人的婚姻关系着一生的命运,若此身远远嫁离亲人,当真是流得串串珍珠泪,拭也拭不干。

两人交握着手,看了一眼又一眼。陆雪岚才记起周围还有人在候着,一时为自己的失态难为情起来,随手捻起丫鬟递过来的手绢:“看看我这像什么样子!久别重逢是天大的喜事,一路奔波定然十分辛苦,快请进来坐。”她嫁到京城久了,口音里也混着点京片子。

宛心曼重新舒展了笑颜,推着婉觅的肩膀往跟前送:“这是我与承锦的女儿,闺名婉觅。婉觅,这是你雪岚阿姨,快叫人。”

婉觅按照在头脑中多次预演的那样,乖巧地弯下腰,两指微微捏起裙摆,甜甜地唤道:“小姨好,我是林婉觅。”

小姨是比阿姨更亲近的称呼,算是喊到人的心坎儿里去了。

“好好好,真乖这孩子,打扮得像个西洋来的小公主。脸蛋像你母亲,嗯…眉眼却不像,应该是随的你父亲。”

陆雪岚对奶呼呼的小女娃喜欢的不得了,左看右看,索性搂在怀里,一并带着往院里走去。

“心曼你知道,我写过信给你,我家是个男孩,整日里惯会耍刀弄枪,想让他坐在书房里老老实实诵读孔孟经典,跟要了他的命一般,实在爱闯祸。我上月刚叫人摘种过来的京白梨树,到府上没出三日便给我作践死了。”

“男孩子小时候好动爱闹一些,等他长大懂事,可有你享福的日子。你要放宽心,也没什么不好的。”

“咱们那位小皇帝不知在紫禁城里还能住多久,清庭像伏在案板上的软骨头鱼,要英吉利德意志那些猴子般的西洋人欺负不够,连带弹丸之地的东瀛倭人也能跟着着宰上个两三刀……眼下时局动乱,他今年已经十六,要是在过去的年代,媳妇早都进门了。”

陆雪岚唉声叹气地抹泪,时局让人叹惋,自己的儿子也让她操心。遇到多年不见的好友,这话就像开闸放水的堤坝,洪流绵延不绝。转眼目光瞟到跟在屁股后面的两个公子哥,太阳穴再一次突突地跳了起来。

“这是我二叔家的孩子,长思与长钧,平时还算念过书,懂礼节的。”

“心曼阿姨好!”

一直跟在后面默默无语的贺长思和贺长钧,听到他们被点名了,齐刷刷漏出两排牙齿。

“……一碰见我家那个耍浑的,三个人都和疯了似的!”

对于“突然”的转折,贺长思的脸色率先垮了下来:“大伯母!明明都是老四最爱胡闹,怎么把我和二哥也算进去了?!”

“嘿!贺老三,就显得你和二哥亲是吧!”贺长钧被气得直跳脚,眉毛一竖,抡起胳膊就要去锁他亲哥的喉,“小爷在东郊场外把那头野鹿让给你的大恩大德你都忘了!”

“你也就是个能猎到野、兔、子、的命…”贺长思被勒得嘴角抽搐,仍是不甘示弱,眼底瞄向他的下盘,一个扫堂腿踢过去。这回贺长钧有了防备,一闪一追,两人又扭打了起来。

“哎哎!你们别打了,净让人看笑话……”

宛心曼不禁笑出了声,看着头痛欲裂的陆雪岚,开起了玩笑:“看来是女儿叫人省心些。”

陆雪岚嗔怪地拧起眉:“让婉觅认我作干妈才好。”

婉觅缩在陆雪岚的臂弯下,悄悄打量这座府邸,早听说如今的贺府曾经是某位王爷的私宅,气派恢弘: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石板路,雕刻着松鹤延年的影壁,丫鬟小厮有序地在府里穿梭,抬头看到的便是四四方方的天。走过垂花门,入眼一个不规则形状的蓄水池,周围由许多块怪石砌成,水面上飘荡着翠绿的荷叶,偶尔有几尾锦鲤从底下畅快地滑过。

“就让婉觅和孩子们住东院,长思长钧以前留在府里过夜,房间也在那里。”陆雪岚引得几人穿过庭院,“你与我住在一处,绍棠公务缠身,你可得好好陪着我,不许烦我。”

“我若是烦你,哪里会携家带口来你这讨饭吃。”

宛心曼朝她打趣,两个人相视一眼都笑开了花。

贺长钧听到婉觅和他们住在一个院子,不再顾着和贺长思打闹,凑近了与她搭话,笑得极其谄媚:“东院是二哥的院子,府里最大的一个。”

“二哥是谁?”小姑娘的好奇心被勾起来。

“二哥是大伯母的儿子,贺家的长子。”见婉觅肯接他的话,贺长钧一下子更有动力,满心欢喜地给她介绍,“他叫贺青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青云。别说在我们兄弟几个里,数他最文武双全,就是放眼整个北京城,也找不到比他更聪慧骁勇的男儿郎了!”

好高的评价。

陆雪岚见旁人夸赞他的儿子,也不再吐槽他的不是,她的儿子在同龄人中本就出色,于是一脸受用的模样,温柔地爱抚着婉觅的辫子:“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找你青云哥哥,下面的人谁伺候的不好,也都可以找他。”

青云哥哥…看来是这府里地位不小的人物,要是和这兄弟俩一样爱胡闹打架,相处起来肯定得费好些力气。

婉觅正想着,进了东院,便有穿着淡藕荷色布衫的丫鬟赶来行礼:“见过夫人。”

“青云呢,客人都来了好半天,也不见他来问礼。”

小丫鬟怯生生地支吾,面露难色,半天回不上来话。还没等陆雪岚上来追问,只听见闷雷般的撞击声从反方向传来,似乎还伴随着畜生的低吼和七七八八男人的呼喊。

“有狼!”贺长思是打猎的好手,对猛兽的动静最为敏锐,拉着弟弟往声源所在地跑去。

陆雪岚等人没搞清楚究竟是什么状况,怔愣在原地。沉默的停滞间,小丫鬟“哇——”地一声哭出来,双膝扑通跪在地上:“是二少爷把老爷得来的那匹神兽放出来了。”

神兽?周围跟着的仆从下人叽叽喳喳炸开了锅,陆雪岚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喊道稍安勿躁,提着嗓门要丫鬟交代细节,频繁地眨眼出卖了她心底的慌张。小丫鬟哭得断断续续,却什么都说不明白。

又是一阵发狂的咆哮,陆雪岚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同时也辨明了方位。她佯装镇定地领着众人往后罩院赶去,宛心曼跟着她冲在最前面。其余的丫鬟嬷嬷小厮还以为是有什么热闹看,哄闹着涌上去了一大帮人,一下子把婉觅挤到了后面。

果真一生看爱热闹的国人。

等婉觅急匆匆小跑到后罩院,狭窄的小院门外早挤满了各色衣衫的人,从采买劈柴的青壮年到绣花作衣的妇孺,将进院的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拍拍站在最后,仍努力向前探看的善姑。善姑低头看到落了单的自家小姐,哪能让她错过这等热闹,攥着她的小胳膊往人群里塞:“快快,让小姐看看神兽!”

等到被挤得快前胸贴后背的婉觅摸到了母亲的手,宛心曼连忙将小女儿揽到自己跟前站定,婉觅清晰地感受到母亲手心的汗渍。

“就该让你在后面躲着,多危险!”

婉觅轻轻地摇摇头,她并没什么恐惧的情绪,好奇的探索欲指向人们口中的神兽和二少爷。

院子里尚未铺就青石板砖,角落里生满了枯草,裸露的空地是大片的黄土,一看便是不常有人来往的杂院。见那空旷的正中间站了一宽肩细腰的少年,薄衬衫墨色长裤,腰间一深褐色的牛皮腰带,上面挂着一把嵌了绿宝石的精美匕首。

不远处静置着乌沉沉的铁铸笼,笼条纵横交织地焊接,铁门悠悠地发出刺耳的磨损声,悬空的锁扣暗示着猛兽刚刚是从此处逃脱。

半米开外还杵着两名小厮,俩人吓得小腿直打颤,战战兢兢抱在一起,还不忘扯着嗓门地喊道:“二少爷,您可千万小心,别伤到自己!”

这一声呼喊瞬间点燃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不明所以的人群里褪去了刚刚看热闹的心态,忧心的意味弥漫起来,人人屏息凝神等待着结果。

婉觅的心随着母亲指尖的用力渐渐发紧,她盯着那少年神情放松,一头利落的短发,逆光而立,天生的公子爷气质,不紧不慢中活动了两下腕骨,仿佛三米处那匹伺机而动的猛兽对他构不成丝毫威胁。

是狼,她认得。书上曾写:古代王公贵族们喜好豢养奇珍异兽,亲贵间多互相赠送孔雀仙鹤之物类,以彰显独特尊贵的身份地位,其中,兽类以皮毛美丽,性情凶猛残暴为珍宝。眼前这匹瞳孔湛蓝、通体雪白,唯额间一菱形朱砂毛发的狼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贝。

它头颅宽阔,四肢健硕,随着肌肉用力呈现出流畅的线条,尖锐的爪子深深地扎进泥土里,毛发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却诡异的光。涎水连成一条晶莹的银线,顺着尖锐的獠牙缓缓滴下,黑豆般的鼻子不停翕动,一双蓝眸微眯着,下一秒射出冷冽的寒光,杀意骤现,整个狼身向前飞冲过去。

少年剑眉颤动,右脚猛力助跑,全身迎风而上,手下意识地搭在腰间的兵器上,在白狼腾空而起的一刻迅速闪身,敏捷地半滚落地。白狼扑空落地,愈发变得急躁,甩尾掉头又一次发起进攻,迅猛地朝地上的人扑去。

众人皆惊恐呼喊,不忍少年落了下风。

婉觅窥见他隐隐勾起的唇角,强烈的预感告诉她绝不是看到的惨败局面。

少年单膝跪地,霎时间一跃而起,双手如铁钳般死死掐进白狼的皮肉,以强劲的臂力活生生将它扭转了方向,在利爪挥舞着抓向他前,他的肘部狠狠地击中狼的眼球,殷红的血液汩汩而出,染红了雪白的毛皮。

白狼吃痛,喉咙里含混着嘶吼,少年借力翻身骑到它的背上,掏出兜里揣着的指粗的麻绳,双腿紧绷地控制它的晃动,手中的绳子狠狠地缠绕上白狼的脖颈,银光的匕首一闪,一晃系作一个死结。

“二哥,又耍上威风了!”

“我们二爷烈马骑不够,如今还挑选了白狼座驾!”

贺长思与贺长钧抱肩静观,神色从担忧化作了调侃,狼背上勒着狼颈转圈的少年无比恣肆,尽显风发意气,周围人爆发出一片叫好喝彩。身处此般场景,强烈地感官刺激让婉觅的心底如有暗雷在胸腔中一下一下地猛烈敲击。

京城二爷,是这般风光无两的训狼少年。

就在大家以为一切都将结束之际,白狼突然发出震怒的咆哮,人群中围观的陆雪岚终于难以抑制对儿子的担忧,脱口而出喊道:“青云———”

贺青云得意扬扬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散去,一股狂力将他甩得好远,沉重的落地声震得人发慌。白狼仰天嘶吼,似在抒发着无尽的怨气,竟转头向人群扑来。贺青云满脸错愕,淡定之色溃败,无暇顾及身上的疼痛,快速爬起,跨着流星大步,急不可耐地向前追去。

婉觅的瞳孔不住放大,身体里血液倒流般僵硬冰冷,视线里唯有白狼凶狠的恶像。

耳边贺长思急切的声音划破长空:“二哥,快用箭——”

箭筒与长弓被前后大力抛起,形成两道干脆的弧线,贺青云眼疾手快,稳稳地接住二者,不带丝毫停顿地张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目光如炬中,羽箭挟裹着万般风力直奔而来,银灰的铁箭头在婉觅的眼中先清晰又迅速失焦。

白狼呜咽倒地,尖锐的擦痛感袭来。

婉觅摸着冰凉耳垂,渗出黏腻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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