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总带着一股刻进骨子里的萧瑟。
宋筠站在租赁的小院门前,看着一片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积了灰的石阶上,无声无息。
他下意识地数着,一片、两片、三片……数着数着,却也忘记数到了第几片。
而立之年,一事无成。
“听说没?曲江边新来了个老翁,卖一种‘文仙纸’,据说是沾了文昌帝君仙气的,五文钱一张!写了诗文,折成船放进曲江,便能得前辈进士的文气庇佑,来年科场必能高中!”
几个锦衣文士谈笑风生地路过,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刺入宋筠耳中。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蜷,心里那点因落第和干谒无门而积攒的酸涩,又被搅动起来。
他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从襄阳跋涉至长安应试,却不料名落孙山。
同来的寒门学子,大多已收拾行囊,黯然返乡。他不甘心。
功未成,名未就,如此回去,如何面对父母殷切又渐衰的目光?同乡友人又会如何议论?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些窃窃私语:“瞧,那宋家的郎君,写些小诗倒还入流,到了科考策论便要露怯,终究是雕虫小技。”
于是,他咬牙留下,靠着几位同乡的微薄接济,在这物价腾贵的长安勉强度日,期盼着明年开春再战。
他除了埋头苦读,便是将自认得意的诗文精心誊抄,一份份投递到各路权贵案头,行那“干谒”之事。
然而,从清贵的翰林学士,到掌实的六部重臣,甚至圣眷正浓的宠臣……他的心血之作,无一不是石沉大海,连半点回音也无。
近日,他听闻同乡前辈、年高德劭的骆温简老先生升任了秘书监。骆老学识渊博,待人谦和,尤喜提携后进。
宋筠心中重新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不妨再试一次,再差,还能差过如先前般被拒之门外吗?
如此想着,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干瘪的钱袋,里面铜板已所剩无几。方才那几个文士关于“文仙纸”的话,却又萦回耳畔。
曲江,那是新科进士题名宴游之地,文气汇聚……或许,那纸真有些灵验?恰巧骆老先生府邸就在曲江附近的修政坊,何不先去求一张仙纸,再往拜谒?多一分指望,总是好的。
下定决心,他将钱袋系紧,又将那卷耗费了无数心血的行卷小心翼翼纳入袖中,举步朝曲江方向行去。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长安宽阔的街道。曲江畔虽无节日盛景,却仍有不少长安百姓在此游玩嬉戏,平添几分生机。
宋筠四下张望,很快便看到一处小摊铺,一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翁端坐其后,面前摊开一排排宣纸。
想必这就是了。
宋筠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恭敬问道:“老丈,请问这可是……‘文仙纸’?作价几何?”
老翁眼皮微抬,瞥他一眼,声音平淡无波:“五文一张。若要借用笔墨,再添两文。”
宋筠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始终将那份最值钱的文房四宝贴身携带。他摸出五枚铜钱,轻轻推过去。老翁慢条斯理地逐一拿起,对着光仔细查验成色。
宋筠紧张地望着他,生怕他在铜钱上也要做文章。
确认是足值的“好钱”,老翁方才收了,重新阖眼,如老僧入定。
宋筠心下稍安,俯身细看那些纸张。
初看并无特异,皆是宣纸模样,但细观却发现原是砑花纸。纸面光洁如玉,暗纹各有千秋:梅花傲雪、松柏长青、流云飘逸、仙鹤翩跹……皆寓意吉祥。
他正犹豫不决,那老翁似被他的徘徊扰了参禅的清静,淡淡开口:
“迟则生变,郎君速做决断。”
宋筠脸颊顿时一热,一股窘迫感翻涌而上。
他低应一声:“是。”于匆忙间选中了带有竹纹的一款——竹贵有节,亦暗合他名中“筠”字,甚好。
取了纸,他忍不住又多问一句,带着几分执拗与期待:“老丈,此纸……果真沾了文昌帝君仙气?放入曲江,真能得前辈进士庇佑?”
老翁斜睨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心诚则灵。”
宋筠不再多言,寻了个背风的角落,取下笔墨。
他以曲江水研墨,就着自己的膝头铺开那价值五文钱的“文仙纸”,提笔欲书,却又迟疑。
当真要将这数十载的求学光阴交付给这一方小小的、虚无缥缈的希冀么?
他随即苦笑,若当真不信,他大可不必来此,直奔修政坊便是。既然信了,那便珍重。
他终是先在自己带的普通纸上练笔数次,待悬腕平稳,才凝神静气,在那竹纹纸上落笔:
汉水清波映楚山,此心明月照长安。
这是落榜后某个夜里,他倏地惊醒,望见窗外长安月,对仕途的迷茫和对家乡的思念一齐漫上心头,故而生发出这样一联残句。
本想醒来补写成篇,却不想未能成行。此刻提笔,别有一番孤注一掷的苍凉。
最后一笔落下,他将纸张拿起,极其小心地将墨吹干,随后将纸折成一艘小小的船,动作轻得好似那是琉璃盏。
他踱步至江边,寻了个人少僻静处,俯身,轻轻将它送入水中。纸船随波晃荡,缓缓漂远。
他当然明白,这船终将被水浸透、墨迹洇开、散若落水飘絮,最终无踪。
但这是他在这无常命运中,所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微茫寄托。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江水整理了一下旧袍,努力拂去脸上的疲惫与愁容,换上读书人该有的谦和自持,这才转身,朝着修政坊骆府走去。
本为三品大员府邸的骆府隐在修政坊深处,除过那象征门第的门簪高高悬挂,宣示着主人家的非同凡响,此处与坊中他处无异。
“襄阳举子宋筠,特来拜见骆老先生,烦请通报。”宋筠对门房恭敬说道,心中却忐忑不已。
门房打量他片刻即进门通报。不多时,门房回来,笑着引他入内。
宋筠心下稍松,这已是比此前许多托以公务繁忙,连门都不让进的府邸好上太多。
行至二门,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迎出。宋筠适时递上他的行卷交给那人,这又是一道关卡。此前多次,行卷一递便被告知归家静候,干谒之途即止步于此。
然而此次,没过多久,管家便回来了,脸上带着笑意:“宋先生,老爷有请,书房相见。”
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宋筠几乎喜形于色,忙道:“有劳管家引路。”
“老爷今日气色甚好,又闻是同乡俊才,甚是高兴。”管家边走边笑言。
步入书房,只见骆温简正手持行卷,仔细观看。老人发须花白,却面色红润,显是养尊处优。
“晚辈襄阳宋筠,拜见骆老大人。”宋筠躬身行礼,谨守分寸。
“不必拘礼,坐。”骆温简从卷上抬眼,目光温和,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宋筠……可是取自‘松筠之节’?”
“正是家父所期。”宋筠只敢欠身坐下。
骆温简并未急于评论诗文,反而闲话家常:“襄阳是个好地方啊……家在城中何处?”
“回大人,在城外汉水畔,离鹿门山不远。”
“哦?那‘十里香’的鱼鲙,如今可还是那般鲜美?老夫从怀德二年离家,便再未尝过了。”老人眼中泛起怀念。
“依旧鲜美,大人。”宋筠谨慎应答,心中渐安。
骆温简又问及在长安可还适应,宋筠只道“一切尚好,潜心读书”,绝口不提困顿。
对话不止,骆温简翻阅行卷的动作亦不止,竟是一张张看完方才放下。
老秘书监沉吟道:“诗文功底扎实,可见是下了苦功的。”
宋筠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莫非自己有望释褐?
却听老人话锋微转,似随口道:“明日老夫在府中设一小宴,邀些京中年轻才俊吟诗作对。人老了,就爱看看年轻人,读些鲜活诗句,也算作是从南斗星君那偷来一日清闲。你若得闲,不妨也来凑个热闹?”
宋筠闻言,立刻起身,郑重一揖:“蒙老大人厚爱,晚辈明日定准时前来!”
他来长安近半载,如今终于时来运转了么?
骆温简笑了笑,示意他坐下,又闲话几句。
临别前,老人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叠行卷,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宋郎君,文章是好的,工稳严谨。然则……明日之会,老夫更愿看到些……发自性情的真诗文。”
宋筠心中一震,立刻明白。这是指出他行卷虽工稳,却失之匠气,缺乏真趣。
他面上微热,恭敬应道:“晚生谨记大人教诲。”
回到寓所,宋筠心绪难平。有得到赏识的欣喜,有对明日诗会的紧张期待,亦有深深的忐忑。
他反复检查明日要穿的衣衫,预想着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甚至预先拟了好几首诗稿,生怕届时才思枯竭。
准备至深夜,他不禁苦笑:一场文人雅集,竟被他视作又一场科举。
但在长安,从没有无来由的诗会,从没有无来由的诗篇。字句皆是心机,杯酒俱是文章。
翌日,他早早起身,仔细收拾齐整,只带了那张骆府送来的朱红洒金请帖——奢华异常,足见圣眷。
至骆府,门房似已认得他,未验帖便躬身请入。
诗会设在一处临水敞轩,已有不少士子到场,锦衣华服,谈笑风生。宋筠一身半旧的天青布袍独处其间,显得格格不入。
他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周遭目光或有好奇,或有审视,却无人前来搭话。他既庆幸免了寒暄之苦,又不可避免地为自己的形单影只而感到失落。
他只能期盼着,盼骆老快些来。
不久,轩内渐满,骆温简方缓步而来,众人纷纷见礼。老人笑容和煦,连连摆手:“诸君不必多礼,随意些,随意些。”
他正欲宣布诗会开始,忽闻轩外一阵清朗笑声伴随脚步声传来:
“骆公好雅兴!有此等盛会,竟独独漏了元修?”
众人皆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秋香色云纹暗绣锦袍,外罩鸦青披风,身形挺拔,意态闲适地步入轩中,正是尚书右仆射,近日新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元修!
满场之人,包括骆温简,皆起身行礼:“见过崔相!”
宋筠亦随众人躬身作揖,偷眼望去,只见那人袍上刺绣极尽精妙,远看如山峦叠嶂,近观似有流水潺潺,好似将岘山汉水绣于其间,华贵不可方物。
随着他走过身边,一缕清冽幽远的香气袭来,源自他腰间一枚素白打底,以退晕绣法勾勒出青灰水墨意境的香囊。
骆温简笑着迎上:“崔相说笑了。您丹青冠世,公务繁忙,老夫这游戏笔墨的场合,岂敢轻易相扰?”
崔元修行至主位旁,很自然地于骆温简下首坐下,面上玩笑之色稍敛:“刚从宫中出来,闷得很。想着来曲江散散心,路过见贵府车马盈门,一问方知有此盛会,不请自来,骆公莫怪。”
他目光随意扫过全场,那双看似含笑的眼,却自有股不容忽视的威仪,掠过一众或敬畏、或谄媚、或激动的面孔,最后,竟在角落处微微一顿。
宋筠正巧抬头,目光与之猝然相接。仿佛被灼烫一般,他慌忙低下头去,耳根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那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不同于周遭的别样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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