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寄望搬着一只纸箱子从工地办公室走出来时，工长孙知友刚穿好反光背心，从玻璃窗瞭见他的背影，放下手头的安全帽，径自走到那辆还没有熄火的大众旁边，点了根烟：“要搭把手不？”

“最后一只箱子了。”姜寄望摇头，弯腰把纸箱塞进后备箱。

孙知友不信邪，叼着烟先一步掉头往办公室走，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东西，嘴里热情地调侃：“以后要仰仗姜总了，可得照顾照顾我们项目。”

三年前，姜寄望研究生毕业，入职了一家建筑业国企做财务，因为机关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这些年都在一线项目流动。但他运气好，既没有被发配海外，也没有被分到深山老林里，就在分公司所属市区周边折腾。

眼下所处的这一项目，开工才半年，主要是给蓉城引进的一家光微电子科技公司修建生产线厂房。该公司研究生产AMOLED屏幕，被划在高新区临近郊外的工业园里，靠近蓉城最大的人工湖。

蓉城地处西南，气温四季颐和，这附近环境好，湖对岸伫立着早些年修筑的成片别墅，附近还有一大型高档会所。

他来这里不过住了三个月，碰上人事变动，新任总经理汪楠从派系林立的集团杀出，上任西南分公司总经理后，也给他沾了沾光，甩手一个大饼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前财务经理退休，最有时望的那位大姐恰逢二胎产假，有心无力，剩下的各有各的关系，提了这个，免不了那位心生龃龉，而这位汪总不足四十，还保留了些年轻人的血气，多方平衡无望后，干脆拍板要组建自己的班子，于是把姜寄望这个毫无靠山背景的小透明提上去，并给休产假的马姐保留了中层副职的待遇。

姜寄望追着孙知友的脚步，听见他这么说，眼中忧色更浓，什么总不总的，他也不过只是偏远三级分公司一个小小财务经理而已，上无支撑，下无根基，说得不好听，势力大的项目经理都能把他搓圆捏扁，就算敬他三分，私下里也不定给面子。

不过孙知友在工地跑了一辈子，还是老一辈思想，觉得官大半阶压死人，甭管是个什么名头，只要能进机关的，一应都是领导，于是他砸吧了一口烟，笑道：“别的也不说了，就报销流程给批快点就行，咱这儿自掏腰包垫钱都快垫破产了。”

而后，他不给姜寄望开口的机会，直奔办公室最里头那张办公桌，果真叫他发现桌面上还留着一个小纸箱：“这个我……”

“那箱不要了。”姜寄望忙说：“那是留给白春林的书。”

白春林是今年夏天刚分来项目的大学生，家境贫寒，又选了早已过黄金时期的土木专业，在同学尽皆提桶跑路的时候，坚持下工地赚钱。

他为人老实本分，平时又寡言木讷，并不健谈，有空就窝在宿舍准备考一建，在项目不太吃得开，姜寄望无意间发现他是自己前些年参与的一个慈善项目的被资助人，便时时给他照拂，听说他喜欢看书，就把自己以前买的书都留给了他。

此时刚过饭点不久，他来办公室整理了一个小时的东西，两人也没打个照面，姜寄望不由奇道：“他人呢？”

“谁知道呢？他还不知道你今天走吧？”孙知友并不关心白春林的去向，只不满地说：“一会要上工地了，再不来算他旷工。”

项目上的管理人员，看着人五人六，但素质参差不齐，白春林很少晚上出去玩乐，连看电影都舍不得，姜寄望心里不安，怕他被那些个吃喝嫖赌的拉去什么不干不净的场子，便顺手拨了个电话，也顺带提一嘴书的事情。

电话没人接，响了几声后传来忙音。

正好库房送材料的卸货完，看见办公室灯亮着，过来打了一圈，吐着烟扯着嗓子喊道：“我看着你们项目那几个小年轻出去了，大晚上的往湖对岸的洗脚城方向去啦，听说那边来了几个又辣又水灵的妹子！”

孙知友呸了一声：“什么洗脚城，人家那是湖畔高档会所，你路过没瞧见人家那进出的车，都是百万起步的！”

送材料的哂笑着，一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样子：“说说嘛，怎么了。”

他历来不招孙知友的待见，但工长报量又管材料，他又不得不和人打交道，呛不过，便扭头朝姜寄望挑了一眼，先给他递了根烟：“姜工，那个爱学习的小子也在里头。”

姜寄望婉拒了香烟，货车司机在院门口喊了起来，送材料的自知没趣，悻悻地收了了烟走了。

孙知友默不作声戴好安全帽，临门一脚又犹豫了，他嘴上说着不关心那些毛没长齐的小子，但白春林那娃同别家吊儿郎当的还是不同，便冲着姜寄望招呼：“要不你去看一眼，我先上工地顶着。”

“你不说我也要去。”

姜寄望上了车，驶出了工地大门。

郊区还是荒凉，除了大太阳天附近湖畔草地长满了人，夜里鬼影都没两道，远处虽有霓虹闪烁，但水冷风高，惨然森冷，像是把光怪陆离的世界切割成了两个部分。

姜寄望望着黑漆漆的湖面，眼皮直跳。

他预感要出事，果不其然，白春林的电话打了过来：“喂，姜工，你给我打电话？”

“嗯，我把办公室收拾了，留了一箱书给你，你自己拿走。”姜寄望接了蓝牙，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你不上班，去哪儿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支支吾吾着说：“他们说连着几个夜班打灰不得劲，先出来吃顿烧烤再去。”

“所以你也翘班去了？”

“不不不，我是怕他们出事，没没打算……”白春林自知不占理，口齿更不伶俐。

他一向是看不上这样的活动的，可毕竟在一个宿舍里住，低头不见抬头见，且这几日夜班通宵确实把人憋惨了，领头那几个又异常精神，一副出了事我家里谁谁谁撑腰的张狂样，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怕人惹麻烦，便想去盯着，酒水一律不喝，一会回来再跟师父上现场捣混凝土。

白春林还想再解释两句，电话那头忽然传来吵嚷，整整五秒没有任何回应，随后是他的喝骂：“快拉住他啊，他还想干什么！”

姜寄望连声问：“怎么了？”

“姜，姜工，他们刚才溜达到了会所这边，趁我接电话不注意，把人家的好车尿了，保安出来了，他们起了冲突，小刘还挨了一棍子。”白春林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急得都快哭了：“怎么办，我一个人拉不住他们！”

“你等等，我马上到。”

好在附近没闲车，也没有监控，姜寄望把油门踩到底，三分钟飙到了会所大门口，远远便瞧着一帮子人站在湖边推搡，好像两朵碰来碰去的棉花。

姜寄望下车的时候，会所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男子，推了个大背头，几个保安飞快向他靠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对方看了看车，又看了看那几个醉鬼，倒是没有直接上手，但瞧那气势，即便不是湖区的经理，至少也是这会所里能说得上话的人。

白春林紧张地张望，一见他更如见到救星，就差跪下来：“姜工！”

这一声吼引得在场所有人都朝姜寄望看过去，后者还没开口，倒是那经理盯着他的脸看了看，一改暴戾，又惊又喜道：“姜少爷，真的是你？”

一阵冷风从湖上当头兜过来，和着那许多年不曾听人喊过的称呼，吹得姜寄望太阳穴突突直跳，甚至连下脚的步子也乱了，但他上上下下把那西装男瞧了个透，愣是没想起这号人物，只客套地说：“好些年没见了吧。”

“是，是，你还记得我？当初在广海市的陨星会所，你还来办过生日宴，不过那会我还没这行头，这都十年了，没想到会在蓉城遇到你。”经理把几个保安打发走，絮絮叨叨地叙旧，身边那一排喝得红脸的小子们都伸长脖子，一副听了什么天大秘密的好奇。

姜寄望只能顺着他说：“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广海房价那么高，就是打一辈子的工也买不起，这不，前些年跟我老婆回来发展，蓉城再不说也是省城，不愁不能糊口。”说着，那经理转头瞥了眼那几个灰头土脸的混小子，乍一眼以为是家里不服管教的亲戚，可见头脸到气质全无相似，谨慎地措辞：“你的人？”

白春林立刻接上话：“我，我领导！”

吹了冷风，酒气发散，几个醉鬼也回了神，其中一个胆大的，挂在白春林肩上，把头往姜寄望凑近一些，问：“姜工，你还认识会所的人，深藏不露啊。”

他们这些人，活到现今也没正经接触过，只在酒桌的八卦上听人讲起所谓的高档会所俱乐部如何如何，在心里一应跟乌烟瘴气的夜总会划了等号，这话借了酒劲其实说得暧昧，只当他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经理自然也听出了话茬，看不惯把他们场子和一般叫鸡叫鸭的做比较，抢在姜寄望开口前哂笑道：“小朋友还挺幽默的，咱这是高端会所，做的是正经生意，你不知道你们领导身家起码这么多个零？”

此话一出，对方当即听愣了眼，白春林更是掰着手指开始从个十百千万依次数。

姜寄望不敢受他的恭维，微微别开脸，公事公办道：“今晚这事怎么个说法？是否需要我们和车主交涉？”

“小事一桩，我帮您处理即可，哪能劳烦您。”经理客气地说。

姜寄望更不敢领受，猜他或许不知自己家里的变故，当他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想继续做他的生意，于是小声回了一句：“不论是洗车还是维修，该算的还是算。”

经理默了一瞬，也没有再客气，把自己的电话写给他，又请他留了个号码，姜寄望转头叫白春林把人架走，随口呵斥了几句。

“怎么走？”经理殷勤地跟着他往外，心道万没有领导和下属挤一车的，便要帮忙叫车。

姜寄望只说自己开车来，坐得下，不用麻烦，然而盖不住对方实在热心，只能请他帮忙把人塞进后排。

之后，那经理退回到岗亭边，盯着他那辆大众的车标看了好几眼，最后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他脑子里塞着千万个疑问，却觉得有些可笑，直到大堂水晶吊灯折射的金碧辉煌晃了眼，才下意识抬脚，没有被夜色中的阶梯绊倒。

迎面走过来一行五人，皆是西装革履，身后三个提公文包又搭衣服的，个个面涨紫红，酒气熏天，样子瞧着不是陪酒就是助理，喝了不少，身前两个倒是面色如常，正快步流星往大门去。

经理端着假笑让了让，当先两人在门口握手道别，其中一位年约五十，笑容慈霭，是蓉城本地一家化工集团的董事长，是他们会所的常客，不过只吃茶打高尔夫，听说近些年已经放权给家里的接班人，能得他亲自宴请的，必然不是一般人。

许是职业病又犯了，经理忍不住抬眸朝那位握手的新贵多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怔了神，虽然气质改变，多了几分商场浮沉的沉稳，但极为深邃的眼睛和经久仍凌厉桀骜的目光，宛如昨日

这不是……

池忆和蓉城化工的董事长握手告别，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转过脸，露出了今晚难得的温和的笑容，颔首道：“林董，除了这次的合作，晚辈还有个私人的不情之请，想要通过您在蓉城的关系网，帮我找个人。”

林董事长笑着应和：“客气，你的规矩我知道，生意做到哪里，人就打听到哪里，你可别嫌我这老家伙多嘴，我就是好奇，什么人值得池总你大动干戈？”

池忆垂下眼没说话。

那样子不像在措辞，也不像在追忆，只是迎着夜里的长风有些失意，又觉得很有几分可笑，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叼了一根在嘴上。

找人的重心最初放在国外，但好几年了，没有半点消息，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对方根本没有出国，可倘若没有出国，离开了广海市，他又会去哪儿呢？

反正总归不会来C省，更不会来蓉城。

林董识人知色，没有追问，只说现在网络发达，或许可以借助网络媒体的力量，池忆敷衍地应着，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真想找到人，还是只是完成从前的执念，内心其实不敢直面真正的重逢。

随后，他走入了夜色之中。

助理叫了个代驾，带着去开车，池忆在门口抽完整支烟，猛一回头，就见会所的经理站在背后，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在找姜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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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