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寄望第一天到机关，也就跟办公室里的人打了个招呼，负责报表的马姐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休产假，对他态度倒是温和，出纳庄玲玲最年轻，见这位空降的部门老大不免好奇，但也晓得机关人情复杂，并不亲近，反倒只有资历最老，临近退休的夏老师拉他说这说那。

其实他同这些个人并不是第一次接触，当初他在项目，一个人盘一套账，多少打过交道，不过网友视角和同处屋檐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机关鱼龙混杂，他也不想生事，礼貌客气一番后，回办公室理账。

虽然蓉城这家西南分公司项目不多，账并不杂，但马姐休假后的工作他们仨都必须要扛，作为领导，他不希望头天来就落下压榨的名头，以身作则想把报表那一块接手。

吭哧吭哧理了半上午，便稀里糊涂开始参加无休止的这种会那种会，往往前一个会结束，屁股还没坐热，别的部门的小姑娘便支着脑袋在门口小声说：“姜经理，有个新的投标，您看……”

临近下班的点，终于万事俱备，回头想安静地坐下来办点正事，总经理汪楠走过来敲了敲玻璃门，手上还拎着两袋酒：“没下班？没下班正好，跟我出去一趟，今晚要和AMOLED生产线项目的甲方吃个饭，你正好跟我去认识一下。”

用汪楠的话讲，这家光微电子公司近年来铺开的摊子很大，后续还有几期厂房要建，目前还没有公开招标，他们既然接手前期业务，利润可观，自然也想把后续合作吃下来，免不了要和甲方多打交道。

按理一线业务和财务没什么关系，怎么算也该经营市场部的优先出动，奈何双方往来涉及账款较多，加上最近甲方资金流紧张，前期请款时，项目部托大并不重视，随便派了个人去，给人拿捏了借口，这部分工程款迟迟没有收回来。

几次电话沟通无果后，项目经理也急了，往分公司搬出了老大，琢磨着组局请甲方吃个饭，姜寄望作为新上任的财务经理，不得不陪同应酬。

“你也知道，这项目前期我们垫资大，急需要回笼资金，以便支付下游供应商的钱。”

直到上车前，汪楠都还苦口婆心与他劝说，好像生怕他撂挑子不去一样，姜寄望哭笑不得，只能点头称是。

哪知汪楠卡在车门边上，突然暧昧地朝他望了一眼，低声说：“人事调动的时候我去了一趟集团，私下里听人力说，当初你进公司时，是魏董事长亲自把你分过来的？”

姜寄望脸色骤变，惊疑不定望着他。

他的档案里，直系亲属留有刑事案底的瑕疵，虽然公司比不得公务员政审查三代，但上头若是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是不能卡他，他背后不迭一阵恶寒。这个汪楠，年纪轻轻能从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三级单位一把手，又连这些小道消息都能打听到，只能说水比自己想得深。

汪楠拍了拍他的肩，说：“小伙子好好干，可不要辜负了魏董事长的栽培。”

话到这儿，姜寄望算是明白，汪楠或许并不知道具体的秘密，只是被点拨了一句，而自己被提拔还不定是捡了个漏，也许人家想顺着他巴结集团领导班子，不过他这宝似乎押错了人，他和魏董事长之间的关系复杂，别说办事，自己在公司要能多透明就得要多透明。

他不迭冲着汪楠的背影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窗外，一路上心事重重。

——自己曾几何时，如此无奈谨慎！

既然要捧着甲方，面子工程自然不能落下，汪楠和项目经理合计，专门选了一个当地五星级饭店，一进大堂就是厚重的雕龙画凤山水中国风，豪奢的红木设计，浮夸而夺目，老实说年轻人绝不喜欢，但十分适合商务。

得益于前二十年的生活，他对奢侈已经不敏感，只在进门时脑子忽然灵光一闪，翻来覆去想这一顿得花多少钱，项目计入成本还是走商务报销，汪楠那个笑面虎带他来该不会就是让他帮忙想法子在账上合理合法消化这笔钱吧！

由是他心里更不大欢喜了。

白春林的电话在这时候打了进来，估摸这个点他应该已经下班，想趁今晚没有夜班，请他吃个饭庆祝升职，他当时正跟着汪楠走进宴会厅，响了两声就挂断了，白春林猜测他可能在忙，没再打扰。

席间，几人直奔主题，开口先谈项目，项目经理哭穷哭难，汪楠趁势附和，又打包票这工程必然办得漂亮，先把态度亮出来。甲方那边也是千年的狐狸，一听他们开口，就先抱怨最近形势不好，资金周转困难，要往后拖一拖。

话来来回回说了两圈，汪楠给姜寄望这个财务经理使眼色，可姜寄望着实不太会说逢迎的场面话，更不懂谈生意的机锋，不是陪笑就是陪酒，必要的时候勉强点一下他们公司的财务情况，只说材料商和劳务分包急着收款，实在捉襟见肘。

他不说话还好，无人在意，只当是壮声势的，但他一开口，汪楠必须得介绍，他又没那长袖善舞的本事在酒桌上抢下主动权，立刻给了人家敬酒的借口，被架着喝了小两杯白的。

姜寄望从没有喝过这么多酒，前几年带他的项目经理人挺和气，聚餐吃饭也从不灌酒，最多也就开两瓶啤的意思一下，这几杯下肚，他很快上脸，好在苦的辣的一口气咽下去后，对方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他们会尽快筹措资金，支付进度款。

可没个具体时间，不就是空头支票么！

对方带来应酬的财务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女性，看起来也不太能喝，姜寄望趁醒酒靠过去想探探口风。

结果甲方的负责人又招了两个一看就很能喝的来陪酒，这俩人趁汪楠和自家领导说着话，立刻盯上了躲酒的姜寄望，一左一右夹击，姜寄望不仅没机会跟对方的财务说话，还差点又被灌了两杯，全靠项目经理救场，过来帮他挡了一下。

酒气散了出来，姜寄望脑袋开始发晕，项目经理看他脸色不虞，叫他赶紧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不然更上头。

他拿起筷子刚夹了两口菜，便觉得胃里翻涌，起身往洗手间去。

扶着马桶吐，除了汤水又没吐出什么来，他缓了口气，觉得稍微舒服些，走到洗手池洗了把脸，回来时甲方的领导正好在门口抽烟，拉着他聊了两句，无非是听他一口普通话，问他老家何处，打听个人情况，然后综合汪楠先前提到的学历能力，再夸两句年轻有为。

姜寄望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大本事，绷着一根弦，就怕上任第一天给人掉链子，如今这根弦就快断裂，对方罗里吧嗦又指不定在哪里给他挖坑，他憋了一晚上的脾气终于憋不住，不想再兜圈子，借着酒劲十分直白地说：“张总，您也看到了项目的难处，这几年干工程不易，不如给个准话，你们这几期的钱，究竟几时能到账？”

张总敛起虚伪的笑容，把烟头掐灭，盯着他的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忽然说：“听说你们想要接咱们集团后续的任务？”

姜寄望绷直背，像只应激的猫，忐忑地等着他的后话。

“年轻人不要紧张，你看我们不是合作得很愉快嘛，后面几个厂房的土建部分，甚至安装部分也可以给你们做，你们集团下面也有做水电通风的兄弟单位吧。”

后期项目加起来至少几个亿，如果真能拿下，那么先从机关调资金应急，这一次进度款往后再拖两个月，也不是不能撑，只是机关不创收，现金流也并不宽裕……姜寄望悄悄打起算盘，看能不能在不收律师函，或者收了在限期内拖一拖，给项目周转。

不过这许诺也没有白纸黑字，不也是画大饼……

姜寄望甩了甩头，正要开口，对方趁胜追击打感情牌：“钱我们肯定会付给你们，刚才说的困难千真万确，你们也可以去核实，你我长期合作，为了这一笔小钱，你堵死了我的资金得不偿失，既然未来还要合作，不如互帮互助。”

姜寄望直觉不妙，脸蹭地一下热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你们想怎么样？”

对方也不再拐弯抹角：“帮我们倒贷款。”

所谓倒贷，无非就是假借工程款的名义倒手，从银行套钱，是生怕牢底坐不穿。

“那是犯法的！”姜寄望压低声量咒骂了一句，推门冲进包间，所有人都向他望过来，他却视若无睹，径自走到汪楠跟前。

正推杯换盏的汪楠骤然停下，瞧他脸色惨白欲言又止，到嘴边的不懂事又憋了回去，再望了眼抱着手臂施施然走来的张总，心里有了计较，在甲方的人缠过来时，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姜寄望站在原地发抖，拿不准那意思是按兵不动还是默许。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像他那样，再走上他的路……

过去的噩梦几乎要将他吞噬，那些端着酒杯的人笑脸春风，却扭曲似骷髅，呼吸紧到喉咙，就快要将他憋死。

对方的人又举杯堵过来，姜寄望掐着手心正冒冷汗，包厢门忽然被打开，池忆穿着黑风衣大步走了进来，张狂招摇，直奔甲方的负责人而去。

“张总，听说你们也在这里吃饭，我过来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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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