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嘉月,胜日芳辰。
昨夜零雨霏霏,密洒轻笼,天微亮时飞光峰尚笼着青烟翠雾,浩浩朦朦,渺渺漠漠。
应是微风掠过,空中带着些淡淡霉味的潮湿水汽,直往人口鼻中钻。
庄矜皱眉,挥袖用术法将雾气隔开,双手翻飞结印,刹那间灵光乍泄,护山禁制已经打开,正待上山时,却发觉飞光峰上多了道气息。
他内伤还未痊愈,自北境匆忙赶回后,来不及休整,便在乾元宗附近的城镇中徘徊,试着探寻杜濮明的踪迹,只是要在数十座城、近百万人中找到一个面上带疤的凡人谈何容易,一连几日皆无果。
修真界第一宗派乾元宗,每七年开启一次山门,接受天下凡人散修参与遴选。只要通过三重试炼,便可以成为乾元宗弟子,拜师修炼,甚至有一步登天问道长生,飞升化神的机会。
在这三场试炼中,前两场是没有危险的,加上参与的人实在是太多,便交由乾元宗辖内的各个城镇举行。只有通过了前两重试炼的凡人散修,才能进入乾元宗参与这第三场。
第三重试炼名曰“绁尘羁”,易也不易。试炼者在乾元宗进入万千境后,会遇到心中所惧、所恶、所求、所怒,若是能在一个时辰内走出虚幻,便是过关。心思澄净者,如入无人之地,可从容出境;心藏奸邪者,便会绊于尘羁,轻易不可出,甚至可能因此生出心魔。时人凡心日移,百年来,少有人轻省过此关了。
今日便是这最后一重试炼了。
庄矜在山下辗转多日也未寻到杜濮明踪影,只得赶回乾元宗,在第三重试炼时见机应变,另做打算。现下已经到了他的飞光峰下,正要回峰修整一番。
这些日子宗门众人忙着仙门遴选一事,他的飞光峰位置偏僻,又开了禁制,是谁到这来了?
庄矜累极,周身灵力也将要耗。他便不再多想,先暂时压下心中猜疑,向前几步踏入阵法,衣袂飘曳间,已至峰顶。飞光峰上无数的灵气缭绕在空气之中,浸润着他破损的经脉,四肢百骸的钝痛稍稍缓解。
方到屋前,他正欲推门而入,屋内那人似有所感:
“吱——轧——”一声,门便开了。
灿灿日光,斜斜懒懒地散落在屋中人的发间眉梢,直直地映入庄矜眼目中。
是他。
庄矜呼吸一滞,身子僵在原地,藏在衣袍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不过半月未见,如今这人兀然出现在眼前,竟恍恍惚生出隔世之感。
他胸中微涩,无边情愫如潮水般袭来,齐齐堵在心口,思绪一片空白。庄矜声音忽然就哑了,喉中像是吞下了无数砂砾枯枝一般酸胀疼痛:“……师兄。”
孟彻眉目含笑,温声将他唤进屋来:“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人?同你传讯,不回,上山寻你,也没个影。今日若再等不着你——”
说话间二人已进了屋,孟彻回首,却瞧见庄矜面容灰败,眸中泛红,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乌发乱了。
孟彻面上笑意不见,他再压不下心中忧虑:“这是怎么了?脸色怎的这般不好?”素来和缓的声音听着有些急迫。他伸手探到庄矜的腕子,掌下一片冰凉。
孟彻眉头拧紧,一言未发,心沉了下去,向手里的腕子注入一丝灵力。
庄矜忽觉腕上温热,让他不禁想要贴得再紧些,只是……
他慌乱抬头,却撞进了师兄黑漆漆的双目里,又仓皇地别开眼:“前些日子在书中看到北境有一仙草,名‘衔慈’,炼化后能修身固气,精进修为……我境界久未提升,便想着去碰碰运气……不小心惊动了山上的妖兽,一时大意,为其所伤,便回来得晚了。”庄矜断断续续地讲,不知是因心慌还是旁的。
孟彻探查过他的伤势后,见确无大碍,只是灵力干涸罢了,经脉中几处破损也已修复,便放下心来。但他并没有撒手,反握得更紧了,源源不断的灵力纤柔地流入庄矜的经络,浸润滋养着干涸的丹田。
看着庄矜的面色渐渐光润,孟彻眼神中喜色闪动,温声嘱咐:“下回不可再偷偷下山,要同师兄讲,不然受伤了都无人知晓。”
庄矜的目光凝在师兄的玉冠上,这人正俯首为他输送灵力,还小心将汹涌的灵力化作小股,缓缓地送入他体内,和柔适意的不像话。
他像是被裹在了春风暖阳中,万千烦绪皆抛诸脑后,教人无端想要沉溺其中。师兄总是这般和柔温煦无微不至,对他极好,惹他心动。
只可惜,来日会多出一个杜濮明,横插在他们之间,最终他们离心离德,同门反目……
杜濮明,他是否过了前两重试炼?
应当是过了吧,那书上说他一入乾元宗便拜在了师兄的门下,成为首座的弟子,旁的倒未多说。庄矜只知道他面上有疤,名杜濮明,别的一概不知,若是再多些线索,说不定就能提前找到他了,眼下也不必这般束手无策。
杜濮明,你到底是什么人?
久未听到回话,孟彻正要抬头询问,就听到了庄矜略微有些哑的声音,不复从前清泠。
“好。”
二人无言间,一只灵蝶扑棱棱地越过窗棂,落在了孟彻肩上,而后翅上符文滚动,传出一道脆亮的声响,“首座师兄!速来!试炼就要开始了,还待你坐镇。”
孟彻是乾元宗新一代弟子中修为品行最佳者,又是剑尊首徒。掌门甚是器重他,大有将其培养成下一任掌门之意,不仅让他担任乾元宗首座,还将这次的宗门遴选交由他主持。
因此事,孟彻这些时日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得出空闲来寻师弟,还未说几句话,弟子又来催了,他无奈摇头:“阿矜,你好好养伤,师兄明日再来瞧你。”
听到他要去试炼场,庄矜忙开口:“师兄,我伤已无大碍,飞光峰实在孤寂,我同你一道去罢。”
“也好。”庄矜所言并无不妥,孟彻便应下了,去屋外等他修整。
庄矜闻言暂松下一口气,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让杜濮明和师兄扯上关系!
不多时,庄矜理好仪容出来,孟彻只看一眼就晃了神。
青年仙姿玉质,穿着雪青长袍立于屋前,清清冽冽教人移不开眼。
只是师弟今日和往常有些分别,一双惑人的狐狸桃花目中藏着事。
阿矜不愿同他讲。
“师兄。”
阿矜在唤他,孟彻回过神来,召出灵剑,不知怎的,他喉间酸涩不已:“我载你罢,你内伤方愈,尚不宜催动灵力。”
庄矜自然没有意见,没有推辞。撩袍上剑,揽着师兄的衣袖:“走吧。”
师兄身上丝丝缕缕的檀香味微苦,如有如无地飘入庄矜的口鼻中,缠在他的心上,暂时驱散了裹在心头的焦躁不安。
孟彻身后,庄矜笑得无声,他没有发觉。
——
他们到时,试炼场上正喧闹,四处都站着、坐着人,三五成群,嬉嬉笑笑。
距离千万境开启还有半个时辰,二人和门中长老寒暄一番后就坐在位上静待试炼开始。
宗门的长老弟子坐在观台上,将试炼场围了一圈,庄矜随师兄坐在观台中间,视野开阔,整个场地尽收眼底。
师兄和刚刚赶到的长老、峰主们商量着后面试炼的事,无人同他搭话,庄矜乐得清闲。
他趁着这个空隙用神识一遍遍地扫过下方场地中的凡人散修,找寻一个人的身影。
但直到万千境开启,庄矜也没有找到那个人。
莫非杜濮明并没有通过前面的试炼?如若这般,那本书又作何解释?
正思索着,倏而对上了西边场上藏匿在角落中一道直勾勾的眼睛,似是察觉到庄矜审视的目光,那双眼睛的主人微微偏低头,错开双目。
就在这一瞬,庄矜看清了这人的脸——数道斑驳陈疤在左边额颊上交错差互!
杜濮明?!
会是他吗?
那人身形劲拔,一身衣袍陈旧灰暗,孤零零的缩在角落里,垂着头看不真切面容,不知想着什么。
怔愣中,一道声音在他耳边轻问:
“阿矜?”
“阿矜?怎的出神了?”。
庄矜心下焦急难安,连师兄同他说话也没有听到,
“师兄?”
见他回神,孟彻继续道:“方才百药子师叔说‘衔慈’需佐以娄烦、犀鱼,炼成丹药服下,方可通经顺脉,发挥药效,”
说到这,孟彻略微顿了一顿,“那两味药我已向师叔讨得。只是你不通药理,衔慈丹就由师兄为你炼罢。”
庄矜眸中晦暗不明,似有千言万语将要吐露:“师兄,”这平凡普通的两字听着却缱眷极了,不知在唇齿间沾染了多少情丝。
“嗯?”
为何你待我这般好?
师兄,你是不是,是不是……
庄矜无端生出一丝希冀,他真想问问这个人。
然而他只是张口道:“麻烦师兄了。”
极力按捺下暗中翻涌躁动的心绪,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再等等。
“麻烦什么,”孟彻佯装不悦:“你我师出同门,同气连枝,我是做师兄的,自然要多照应你 ,”说到最后,他到底是忍不住了,唇角弯出笑意来:“下回再说这种见外的话,就是讨罚。”
师兄弟啊。
漫在心口即将决堤的潮水,顷刻间退散消失不见。
原来只是师兄弟,同门之谊。
刚刚生出的妄念还没来得及滋长就被生生斩灭。
庄矜也随师兄笑了“……记得了,师兄莫罚我,师兄疼我。”
师兄弟,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至少……他们之间还有同门之谊。
这时的试炼场已上不复起初的喧嚣熙攘,一派静谧。
那些凡人修士尽数入了万千境,西面角落中身影也不见了,场上只剩下三名长老向万千境输送灵力,维持境中世界的稳定。
庄矜坐在位上,心事重重。众目睽睽之下,又有门中长老云集,他不能有什么动作,只能静静等着试炼结束。
万千境的入口前,半空中浮着一柱燃了近半的灵香,一缕孤烟直直地向碧空插去,飘至二三丈,烟就散逝不见。还剩半个时辰,试炼就要结束了。
忽然,境口灵力波动,荡出阵阵涟漪,激起微风,青烟氤氲飘飖,不成形状…….
有人要出来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