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曼与达尼兹走在班西港的环岛大路上，凌然海风像夹杂细碎的刀片扰动树丛。

“看起来，要变天了啊。”达尼兹一手挡在额间，仰头望去。丰富的航行经验让他对天气的判断格外敏锐。

格尔曼不置一言，沉默的顺着他的目光同样看去，乌云不知何时沉沉盖压天空，视野范围内只有一点苍白的光被云雾糊成毛茸茸的月亮。

这个时间的月亮，不应该这么圆，更不应该是这个颜色。

格尔曼金丝镜片下棕色瞳孔微微眯起，细细分辨，才明白，这不是月亮，而是班西港口灯塔的库朗特射灯。

空气里酝酿着不妙的气味，暴风雨前低沉的气压、潮湿的呼吸、粘腻的皮肤。海雾渐起，为能见度的降低添了浓重一笔。

不等两人再细想，街边眼前已然出现此行下船的目的地——青柠檬咖啡厅。透过玻璃窗，克莱恩看见了许多船上的熟悉面孔，商人乌尔迪·布兰奇与他的女儿克里维斯、堂娜。

可现在的气氛，显然不是可以平静享用的样子。

铁红锈斑的合页木门摩擦出宛若尖甲抓挠的、难听刺耳的“吱呀”声，古铜斑驳店铃的金属碰撞冷声瞬间吸引了店内所有人注意。

不过显而易见，这里的熟面孔，属于白玛瑙号的人员，只有木桌上正准备用餐的布兰奇一家。

“斯帕罗叔叔！”堂娜看见克莱恩，顿时笑着激动打招呼。

克莱恩微微颔首示意，面色冷淡不变，甚至唇角下压，扫过餐厅内服务人员。他们不约而同的用一种恐惧又大胆的瘆人目光盯着他，那黑白的眼珠外凸着，瞳孔极小，眼白浑浊如老旧泛黄的玻璃。

班西港土著的典型长相。类似某种野外雨后覆盖粘腻液体的蟾蜍或青蛙。

“要点什么？”似乎餐厅老板的人走上前，声音嘶哑含糊，仿佛嘴里含着一团扭曲打结的细长舌头。

格尔曼别过手，径直走向布兰奇一家，“回船，现在。”

他眉毛紧皱，戴着皮手套的手插在口袋里，拇指与食指指腹间抵着一枚金币。

一场快速无声的占卜——“继续待在青柠檬餐厅有危险？”

金币在闭塞昏暗的长裤口袋以几乎不可能的小幅度反转，停留在……

乔治三世人头像，正面！

有危险！

“额，是这样，我们收到二副传来的消息，班西港要变天了，你们也知道这里气候特殊…所以全体乘客都撤回船上等待风暴过去。”达尼兹揉了揉他后脑金发，一阵撒谎不熟练的视线飘忽，心虚的说着借口。

不过确实，他们收到了消息，不只是毫无征兆袭来的风暴。这里，出现了漂浮的人头怪物。但要对普通旅客保密，安排撤离班西港。

餐厅老板脊背病态佝偻着，听完达尼兹扯淡的理由，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对着落座的布兰迪一家说：“这里，也可以避风，建筑很牢固。”

“几百年来，我们都在这里，热带风暴，不算什么。”餐厅的侍者附和道。

布兰奇先生坐在餐椅上，脸上流露出明显的犹豫。他看了眼桌面琳琅满目却一口未动的餐点，最后落在脸色阴沉的格尔曼身上，眯眼笑出那几道鱼尾纹，下巴挤出两行褶子，用和稀泥的语气说道：“算了嘛，这里一样也可以躲避风暴。”

格尔曼眉眼一凌，盯着商人布兰奇先生，看得他一愣。达尼兹则是在格尔曼身侧后方急得直跺脚，唉声叹气。仿佛他做了一个何其错误的选择。

“爸爸，爸爸，我们还是回去吧……”就在布兰奇先生愣神犹豫之时，他的小女儿堂娜轻轻扯了扯他袖管，说着还颇为不安的四处大量。

克里维斯也附和着用力点头。见状，布兰迪脸上也出现了动摇的痕迹。

就在气氛僵持之时，忽然，位于餐厅门侧厨房入口的半身布帘被僵硬的掀起。露出的半边片地方现实来的人是餐厅侍者，可那动作却诡异的仿佛失去双臂的人类，因为没有谁会在经过帘子时不下意识伸手去推，而是用脸直挺挺顶开。

布帘一点点从中间缝隙破开，出来的是一张人类的脸。

就在聚精会神瞪眼看的布兰奇先生刚松一口气时，这张脸却宛若弹弓将头颅当作石块，无限延长、血肉剥离的脖颈作橡胶，响尾蛇般突刺进攻！

一整不算太激烈的搏斗后。

克莱恩收好左轮手枪与太阳圣徽，一边用目光审视压制着餐厅老板动作，一边推开大门，指挥掩护布兰奇一家撤离。

思绪飞转，即便不知道班西港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那家伙故意引导我们来到这里，祂很有可能就是这场风暴的中心，可风暴眼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往白玛瑙号撤离，至少可以保证那里是一段时间的绝对安全区/

达尼兹在前面带路，他在队末警惕着防止意外发生。

码头，酝酿中的雷雨云在头顶盘旋成深不见顶的漩涡，灰白的光在其中忽闪隐现。将布兰奇一家成功交托给安排人员撤离的二副后，克莱恩环视一圈，忙里抽闲对二副问：

“你们船长在哪里？”

本该领导海员水手的主心骨，也是克莱恩之所以更加放心撤离理由的人却不在现场，这让他不由生出些许疑虑。

“我们登岛后本想找风暴教会的主教登记船只信息，可怎么都找不到米勒主教。”二副叹了口气，看向他身后的某个方向，接着说，“于是船长打算拍一封电报给教会，半小时前和大副一起去电报局了。”

“半小时前？”克莱恩心中猛地一沉。一位长翅膀的天使处理这种邪教复苏的事物竟然需要半小时？是班西港的异常连祂都觉得棘手，还是……这本身就是祂计划的一部分？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如鹰隼，面上却不动声色。

二副叉腰，抬起一只手指向茂密丛林里若隐若现的一点金属尖顶，上面隐约可以看见一点儿风暴圣徽的边沿。

“对，半个小时前船长就出发了。”他还抽空抬手看了眼怀表，“电报局就在那个方向，顺着风暴教堂的方向大体不会错。我们看过班西港地图，电报局就在教会附近几百米。”

“船长走了这么久还没有消息回来，说实话我也很担心，但如你所见，我这里撤离旅客都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是无暇顾及啊……”

克莱恩若有所思点点头，扯开步子就要走，却突然转回半个身子挑起一边眉毛。

“您还有事？斯帕罗先生？”二副投来疑惑目光。

连带着达尼兹都一个趔趄瘪嘴回望，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不都决定要掺和到底了吗，真搞不懂疯子脑子里到底是些什么……

他状似无意提起：“你们船长…酒醒了？”

二副面部肌肉一阵挤弄，做出一个颇为复杂的表情：“额……”

“船长他酒量非常非常大，完全、呃几乎不可能醉的……至少我看他走的时候状态清醒，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他看出来第二水手长说话的语气配合上手部动作与乱瞟的眼神，尽量委婉的表达了——你被他耍了。

格尔曼面色一黑。

这种无伤大雅却充满恶趣味的戏弄，究竟是祂的本性，还是…属于‘沙利叶’的那部分残存人性，在通过这种方式与他这个‘故人’互动？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混杂着愠怒和一丝难以言喻酸涩的情绪，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找到祂，弄清楚班西港的异变是否在祂掌控之外，才是首要任务。

达尼兹搞不清状况但还是和二副随意挥手后跟上脚步。

两人身体素质算是所有人甚至非凡者中的佼佼者，与风暴教堂尖顶的距离肉眼可见在缩短。

格尔曼从离开港口起就一直耷拉着脸不说话，气质低沉，达尼兹讪讪搭话，“天气真坏啊……你没事吧？那些长头怪物其实也不可怕嘛…难道你见不得‘跳跳’？就是那些长得像青蛙的家伙。”自顾自说着，达尼兹还抽口伸手在脑袋两边比了比，模仿青蛙外凸的圆球眼睛。

“喂，你这疯家伙！”达尼兹忍不住再次开口，“我真搞不懂你！为了几个普通人这么拼命？别告诉我真是为了那条烤鱼！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善良’了？”他摇摇头，十分不解。

“闭嘴！”

格尔曼骤然停步，伸手拦着他，警戒环视一周。

不觉间，视野骤然开阔，茂密的原始丛林在不知觉中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面前一片平坦，电报局与风暴教会都位于班西港岛屿地势最高处。在这里可以看到头顶翻涌的雷雨云海，异常可怖的轰隆声，海风呼啸着，封堵耳膜削弱所有声音效果。

前方五十米左右，似乎螺丝钉松动，班西港电报局的金属招牌在风中哐哐撞击着外建筑墙面，敲出节奏诡异的鼓点，合着风，树叶哗啦摩梭，宛若一场无人的交响乐团演奏。

没有任何人，萧条的过分，却处处透露出不对劲。

格尔曼最先走上前，戴着金色眼睛纹路手套的那只手张半举，十分戒备的靠近电报局外设的玻璃橱窗柜台。

叩叩。

他抬手屈指利落干脆地敲了两下。视线扫过橱窗底部连结柜台的半圆形小洞，里面没有灰尘，很新，有人。

达尼兹站在他身后右侧方，喉咙滚动咕嘟咽了一口口水，警戒拉到最高，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随后怀表秒钟大概走过三圈半，就在达尼兹要认定电报局根本没有人时，浑浊的黄旧玻璃橱窗后拐出一道脊背佝偻着，前胸几乎蹭着膝盖行走，与受惊后蜷缩成球的马陆虫极其相似。

达尼兹下意识皱眉后扯一步，差点直接叫出来：

这狗屎的还是人吗！！？

格尔曼这疯子仿佛完全没看见这异常似的依旧径直走上前，几乎贴着橱窗，像个真正要拍电报的客人。

“要，需要…什么。”

他的声音不仅沙哑苍老，还透出诡异的违和感，仿佛面对说话的并非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台录音机。

可克莱恩又无比清楚，这个时代，还没有这种东西。超自然现象的神秘学甚至比科技树点亮的枝蔓更多也更茂密。

克莱恩压低礼帽，故意喘粗气，装作赶远路的普通乘客：“先生，请问到西拜朗的加蒙特港电报多少钱？返航延误，我得立刻通知舅舅！”

“10个字1苏勒，后续1便士/字，加急加收一半。”电报员仿佛听不出克莱恩话语里的急切，冷淡指着价位表说道。

克莱恩从口袋掏出钱包又停手，貌似担心，或自语或搭话说道：“这价钱时按字算？唉……要是超过二十个字我可付不起。刚才好像有两位海员先生过来……”

“没有人……来。”电报员一口回绝。

“我看见一位穿着白纹灯笼袖长衫，另有一位领口有金线，看着像高级船员。”克莱恩仿佛没听见，自顾自继续说，“他们拍的长电还是短电？我好估算字数。”

“他们发了六十多字。”

得到想要回答，克莱恩顺势惊讶：“六十多字？那得花费将近一镑！难道他们给国王陛下上书？”

电报员丝毫没被情绪带动，面无表情：“不，是发往风暴教堂，紧急求助。”

他心里一震，巴博萨和大副果然来过电报局，但现在又在哪？电报发出去了吗？表面装作只是好奇地重复：“风暴教堂？这里不也有一座吗？难道出事了？”

克莱恩掏笔假意写草稿，顺口问：“先生，求助电要加急吗？我听说风暴教会默认把回电寄到就近教堂，那两位先生留的是本局地址还是别处？”

“他们本个小时后来取回电。”电报员似乎是被问烦了，催促，“快点。”

达尼兹全程站在后面侧过脸保持沉默，用余光观看格尔曼表演，拼命控制自己不流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这演技……

克莱恩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巴博萨和大副目前应该还安全，至少在电报局时还活着。半小时内可能再次出现，但更可疑的是——风暴教堂。

在草稿上涂涂改改，最终正稿刚刚好10个字。电报员接过时盯着单子似乎真的沉默了几十秒，甩给克莱恩一个不善的目光，嫌弃‘肥羊’原来是个骨瘦如柴的。

就在克莱恩要从干瘪钱夹里抽出1苏勒的当口，电报局内猝不及防传出异响！下一秒视野内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血浆溅射痕迹，血珠顺着玻璃橱窗一条条滚落。

入耳先是骨折的脆响，随后是肌肉撕裂皮肤剥离的哗啦声，透过血迹溅射的缝隙可以窥见电报员整个头颅被拔萝卜似的连根拔起。

脊椎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神经、肌肉，血珠凝在丝丝缕缕的肉丝尖端，悬而未落。心脏、肺部、肝脏、脾胃仅靠血管葡萄般吊着枝蔓。

漂浮的人头怪物叼着电报员的脑袋，嗦面条般吸溜内脏，享用美味。电报员的身体死而未僵的抽搐两下，原本长有脖颈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洞涓涓往外冒血，仿佛一口旺盛的泉眼。

克莱恩蹙眉当即掏出太阳圣徽，抵在身前，果断喊出：

“太阳！”

眨眼间一个小形光球包裹了半个电报局，随着炽热的白光席卷覆盖异常的电报局，人头怪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举着太阳圣徽，克莱恩与达尼兹一路退回来时的树林，借着遮挡，逐渐朝风暴教堂的位置挪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