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作别。柴玉往家走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虽然她一个平民小女孩在大街上走不算新鲜，没什么人注意她，但她还是不禁加快了脚步。洛水城是京城，街市颇为繁华，可走在这热闹的街巷，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想起今日的见闻，柴玉却有些郁闷。

穿越到这里十二年，柴婆子对她是非常好的，可是她周围的许多人，许多事，都令她心情低落。晏氏十年生了六个孩子，以怀孕当避孕，还被家暴；印蓉被官宦人家随随便便“收用”；印雪年纪轻轻嫁人当继母；印母重男轻女，为了不花钱便放弃给她治病；印弘软弱护不住妻子孩子；周宝丰小小年纪已经顽劣异常；柴婆子接生的那些人家，乱七八糟的事情更是一堆。她在这个世界上，竟是很少能见到正能量的事情。幸好柴婆子对她疼爱非常，让她在这里还能感受到一丝温暖，不至于被影响得消极沉郁。

可是即便如此，她的未来也无法保证一定平安顺遂。柴婆子主业是接生婆，兼职给女子看些妇人病，偶尔还替人家保个媒牵个线儿什么的。这职业地位很低，但是柴婆子娘家和夫家都是这一行的，经验丰富，她行走后宅之中，人脉也很广，收入也自然优厚，因此柴家倒是有些家底。如果她能够继承柴婆子的技术，日子倒是可以过得。柴婆子原本的打算，也是给柴玉招个女婿，继承她的本事的。

可是柴玉现下才十二，结婚还要几年，到现在她只跟柴婆子学过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柴婆子近两年身体不大好，能不能撑到柴玉结婚都是问题。柴家本就祖孙俩相依为命，一旦柴婆子去了，柴玉一个年轻女子，如何撑起这个家，好好地生活下去？

柴玉穿越前不过是个普通人，学的专业在这里也派不上多大用场。她自认没有其他穿越女的能力，在这儿混得风生水起。她性格又是随遇而安，缺乏斗志的。因着柴家能满足温饱，她一直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来生活，可随着她年纪渐长，生活的责任也逐渐压在她的肩头，让她不得不去考虑自己的未来。

柴玉边想着心事边往回走，不久，便回到了柴家。柴婆子正端了一碗菜从厨房出来，看见柴玉进了家门，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些：“哎呀，小玉，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出去找你了！”

柴玉抱歉地对柴婆子笑笑。柴婆子又道：“怪冷的，快进屋罢，你姨婆来咱家了呢。”

姨婆？柴玉听说，忙走进堂屋，果见一位穿着褐色绸袄的老妇坐在那里，手上的金镯子在油灯的微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柴玉忙笑着问好，道：“姨婆好久没到我家来了呢，您近来身体可好么？”

这位被柴玉称为“姨婆”的老妇，乃是柴婆子的表姐，也是柴家关系最近的一位亲戚。姨婆姓卞，和柴婆子一样，卞婆子也是一位接生婆，但是她的资历地位要比柴婆子高。在前朝的时候，她是记录在册的皇室接生婆，接生过好几位前朝的宗室成员。虽然前朝覆灭，但在京城这一行业里，卞婆子依然是排得上名号的，跟京中权贵人家也有些关系人脉。卞家的生活条件，也比柴家好很多。

卞婆子看上去神色有些郁郁。她见柴玉回来，勉强笑着跟她说了几句话，又赞道：“小女孩子长得真是快，一段儿日子没见，就又变了这么多。”

柴婆子进来把菜放下，接口道：“可不是么，当年我抱她过来的时候，她还是那么小小的一个，现在一晃就这么大了。”

三人一起坐下吃饭。席间听见柴婆子劝卞婆子放宽心，柴玉才知道为什么卞婆子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原来卞婆子守寡的小女儿月前病故了，卞婆子去哭了一场，又把小女儿唯一的女儿接回了卞家抚养。这几日她每每看见外孙女，想念起小女儿，便是一阵难过。而卞婆子的儿子儿媳虽然面上没说什么，但她也看出来他们对家里多养一口人颇有些不乐意。卞婆子心里闷得慌，便来找表妹诉苦。

卞婆子跟柴婆子说了半日的话，心里略痛快了些，见柴玉在坐，便又把话题转到了柴玉的身上，对柴婆子提醒道：“小玉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妹妹你也上些心，别老教她一个人出去，还回来这么晚。”

柴婆子笑道：“姐姐说得是，不过家里就我们二人，我总怕小玉孤单，宁可愿意她多出去转转的。”

柴玉听见，忙解释道：“姨婆放心，今天是听说印家二姐姐要出嫁了，我们一说就说了好久的话，又去了贺家看了看大姐姐，待送二姐姐回去，就这么晚了。平时我也不总在外面玩儿的。”

柴婆子和卞婆子听了都诧异：“二姐儿要嫁了？她才十四吧，那后妈也真狠心，她亲爹也不管？”

柴玉把下午所见所闻一股脑地告诉了柴婆子二人，胸中的郁闷总算稍减。柴婆子听说印蓉被主家收房，连连叹息，直道：“可怜的大姐儿！”

柴玉知道为什么柴婆子对印蓉的事情这么激动。柴婆子生过二男一女，大儿子四岁夭折，小儿子也没活过十一岁，只有女儿长大成人了。但是这个女儿命不好，因她生得好些，偶然被一个权贵家的纨绔看上了，逼着这柴姑娘嫁给了他作妾。那家有权有势，柴婆子如何能反抗？柴婆子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抢走，她是知道大户人家后院那些阴私事的，因此只盼着女儿能平安，不要被掺和到后宅的斗争中。

然而事与愿违，那柴姑娘嫁了没多久就怀孕了，那纨绔的妻妾如何肯放过她这位宠妾，使了不少手段，柴姑娘虽有母亲教的医术防身，但终究中了招，难产而亡，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

柴婆子作为柴姑娘的母亲，竟是在女儿死了两个月后才得知的噩耗。听说柴姑娘留下的女儿被那纨绔的另一位妾侍抱养了，想来那孩子在那府里的日子不会好过。柴婆子每每想起，都心痛不已，因此听说了印蓉的事情，难免叹息。

“这世上作妾的，即使尊贵如宫里的娘娘，也要比正妻低一等，哪里是那么好混的！”卞婆子在宫里待过几十年，更懂得这种事的利害，因此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反过来安慰想起旧事的柴婆子。

柴玉深表同意。为妾的最高境界，就是宫里的贵妃了。正一品的品级，尊贵非常，可那不还是在皇后之下么？就是她的儿女，也还得称皇后为“母后”，亲娘只能称“母妃”。

皇帝的妾能分出十几个等级，普通男人的妾也有良妾，贱妾，通房，外室，没名没分的区别。男人为女人设立了层层等级，让女人们为了更高的等级自相残杀，某些女人靠着讨好男人达到了高的等级，便居高临下地嘲笑那些低等级的女人“低贱”，在这个时代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提起皇宫，柴婆子想起来一事，道：“说起来，明年的宫女小选又要开始了。今天我在游家接生时，听说他家女孩儿要去小选咧！”

柴玉接口道：“是呢，今天二姐姐也说她要嫁的那家女儿也要去宫女小选。”

卞婆子见提起这事，跟柴婆子商量道：“我近来也在思忖，我家老大和他媳妇不愿意养茉莉，茉莉自己又是个多心的，在我家住着也不敢多说话。我想着她年纪正好，长得也不错，妹妹你说，是不是明年让她参加小选试试去。她现在也不到嫁人的年纪，要是在宫里干几年出来，多少有份体面，也就没人计较她是孤女了，二十上下的年纪，嫁人也正好，也是个出路。”茉莉就是被卞婆子接回来的外孙女，比柴玉大一岁，今年十三了。

柴婆子惊讶道：“姐姐你竟想把茉莉送进宫里去？虽说今年春天宫里出了那么多事，打杀、放出来那么多宫女，必是缺人使的，明年肯定要的人多，当宫女干几年出来也有几分体面，可宫女哪儿是那么好当的！稍不留心，命就没了。如今进宫当宫女的，要么是人家见自家闺女有几分颜色，又伶俐的，指望能被皇上或皇子王公看上，当贵人的；要么就是家里困难的，送女儿进宫干几年，省一口饭，说出去也好听。姐姐，便是老大她们不待见茉莉，可你家不还是听你的，又不差这点儿钱，你就养茉莉到出嫁，又有什么难的？”

卞婆子叹道：“妹妹你看我如今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年？茉莉本家没人了，她舅舅舅母自己一堆孩子，我要是哪天一走了，老大他们勉强养她到出嫁倒也没什么难的，可他们能有我在的时候对她上心么？再说，找一个合适的夫家，哪里就那么容易了，她舅舅舅母还有三个女儿呢！倒是进宫，”卞婆子顿了一顿，“我在宫里干了这么多年，虽然这皇宫换了姓氏，可托人给她找个好差使，护着点儿她还是容易的。在宫里待几年，学学礼仪见识，估计也能攒下一笔钱，出来便是不嫁人，干点什么也容易。现在京里不是好多人家都愿意给自家女孩儿请宫里出来的人教些礼仪规矩什么的？就是嫁人，她从宫里出来，气度行事也比一般女孩子强，在夫家也有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