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裴氏是魏国顶尖的豪门望族。

几百年来，南北两国对立，多年战争，士庶之间的界限渐渐被打破，无数豪门士族消逝没落，又有无数寒门崛起，起起伏伏，唯有裴氏一族，不论轻过多少风雨，依旧屹立不倒，反而愈见强盛。

今日，裴府北面一扇专供奴仆使役行走的小门，成群结队挤满了人。

走近一看，全是女子，她们并不是裴府的奴婢，而是来应聘厨役帮工，谋求差事的平民女子。

门房把长得不好看的，衣着不整洁、看着不怎么聪明的，全部筛了下来，挑挑拣拣，最后只剩下八人。

谢媛排在最末尾，跟着众人，踏进裴府门栏的那一刻，她几乎听到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不要东张西望，做贼呢？”带路的仆役大声呵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若是不小心冲撞了贵人，神佛都保佑不了你们。”

谢媛吓了一跳，她连忙低垂着眼眸。

先前那几个好奇张望的女人，也害怕的把头缩了缩，不敢四顾。

一行人七拐八弯，来到一处院落，推门进去，一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像便映入眼帘，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女人正在指挥大伙工作。

带头的仆役让谢媛等人站在院子里，他跑到那个女人跟前，殷勤道:“潘妈妈，这是今天入选的，你看有没有合意的，若是没有，我把她们退了，明天再给你挑新的。”

潘妈妈是一个体形略显肥胖的中年女人，面相看着憨厚，实则极为精明能干。她转头看了看谢媛等人，笑道:“麻烦你了，小六子。”

“潘妈妈千万别这么说，能为妈妈做事，这是我的荣幸。”

小六子的嘴很甜，说得潘妈妈心花怒放。

“不是我挑剔，你也知道，东院厨房本就人手又不足，我又是刚上任的，得蒙长公主垂爱，把豫章王妃生辰宴的事务交给我，我是怕搞砸了，不得不严格些，若是把那偷奸耍滑的招了进来，到时若出差错，辜负了长公主的托付，我就没脸见她老人家了。”

潘妈妈口中的长公主是当今魏国皇帝的妹妹，三十多年前嫁入裴府，现下是裴府太夫人，而豫章王妃则是魏国皇帝的女儿福康公主。王妃即是这位长公主的儿媳妇，又是她的姑侄女。

裴氏两代得尚公主，可见其尊荣显赫。

“是，是，潘妈妈说得对。”小六子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点头哈腰表示赞同。

“这几日辛苦你了，我也不让你白干活，这些钱你拿去喝茶。”潘妈妈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塞在小六子手中。

“多谢潘妈妈。”小六子这次的感激真情实感多了，“那我走了，不打挠妈妈了。”

潘巧云笑看小六子离开，方才跺步走到谢媛等人面前。

她从第一个开始问起，到达最后一人时，也仅仅挑出一个合意的。

轮到她了，谢媛手心有些湿润。

潘巧云在谢媛面前站定，上下打量，然后皱起眉头。

谢媛年轻，面容姣好，她的双手，虽不似贵族夫人那般精心保养得如珠似玉，但也不像经常干粗活的。

潘巧云清了请嗓子，谢媛似乎猜出她的想法，便先一步行礼开口。

“潘妈妈，我叫谢媛，家中原本小有资财，去年夫君经商失败，欠下许多债务，入不敷出，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大儿子又生了病。”

说到生病的孩子，谢媛神色忧虑苦闷，让人动容。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听闻裴府招聘厨房帮佣，待遇优厚，就来碰碰运气。潘妈妈，我什么都会做，也不怕吃苦，请留下我吧。”

潘巧云仍有犹豫，她不想招一个娇滴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员工，可见谢媛面容真挚，似乎诚心想要留下，便问:“你会做菜吗？”

“会。”谢媛答得斩钉截铁。

“做一道，我尝尝。”潘巧云神情略有松动，“味道过关，你便留下。”

不多时，谢媛便把做好的菜端上来，潘巧云尝了一口，双眼一亮，当即拍板决定，留下谢媛。

谢媛松了口气，还好潘妈妈没让她再做一道，这道茯苓山药蒸排骨是她唯一能做得好吃的菜，其余的，不堪入口。

她不擅厨艺，这道菜还是他当年手把手教的，她想学成后做给他吃。谢媛叹笑，可惜，没有机会，他走了，他留下的技艺却在今日发挥了重要作用。

谢媛如愿以偿，留了下来。

厨房的工作多而且杂，忙起来时，人像陀螺一样转过不停，可谢媛如她所说一般，不叫苦，不怕累。

她一刻也闲不下来，做完自己的活，就去帮别人，洒扫、跑腿……从不拒绝，潘巧云很快就对这个漂亮的小妇人改观了，厨房中其余人等对谢媛也颇有好感，这让谢媛得以打听到很多有关裴府的事。

三月十七日，春光明媚，明日就是豫章王妃福康公主的生辰了，府里到处忙得不可开交，东院厨房更是如此，前期的准备活儿可不少。

谢媛自然也是空不下来的，她正在清洗枇杷。

圆溜溜、黄澄澄的水果把木盆挤得满满当当，被水浸过的皮光滑油亮，看着可口极了。

“真想咬一口。”

与谢媛做着同样工作的蕙儿，忍着馋意说道。

谢媛提议，“你可以吃一个，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行，潘妈妈要是知道了，我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蕙儿坚决抵抗诱惑。

谢媛轻笑出声。

蕙儿把帕子搭在果子上，轻轻旋转一圈，枇杷上的水珠就被擦干抹尽。然后，她小心把它们放到另一个干净的大框里，待到宴会当日，直接就可以摆盘上桌。

“反正这么多枇杷，总有些长得不周正或略微损伤的，贵人们可不吃，潘妈妈说了，我们厨房可以留下。”

惠儿又捡起一个洗好的果子，小心翼翼的拭擦着，“到时候，你也可以带一些回去，给自己的夫君和孩子，他们一定很开心。”

这个时节，北地的枇杷还没有成熟，市面上根本没有，一般人家即使有钱也买不到。

这些枇杷都是快马加鞭从南方运过来的，甚是珍贵稀有，可到了裴府，却变成了寻常物件，如她这般的杂役帮佣亦能享受。

谢媛不知该感叹裴府的豪奢，还是该喊叹府中下人待遇优渥。

谢媛看似不经意问道:“明日王妃生辰，在万寿厅开宴，到时候如果忙不过来，会让我们去传菜吗？”

“不太可能，传菜不是我厨房的事，不归潘妈妈管。”惠儿转头望向谢媛，好奇道:“怎么，你想去？”

“我只是想看看公主长什么样？”谢媛慢吞吞洗着果子，“羡阳长公主也会在场吧？”

“那当然。”惠儿肯定的点点头。

“你见过长公主吗？”

“没有。”蕙儿泄气，“别说我了，我爹娘在厨房都工作十年了，也从来没见过长公主，除非进内院，否则是没有机会见到那些贵人的。”

裴府的仆役奴婢各自在指定的地点工作，不能随意走动，像谢媛这样的短期雇工，能去的地方更是有限。

谢媛的心沉甸甸，这些天，她帮人跑腿，所到之处，皆有守卫或待女，入夜后还有门禁，她原先以为，入府难，只要进入裴府就简单了，就能见到想见的人，现在才发觉想得太天真了。

“怎么办？”谢媛咬了咬手指，不知不觉问了出来，“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蕙儿也叹了口气，她放下帕子，暂停工作。

“其实我也想见公主，我听小玉说，我们府里的王妃，福康公主长得可好看了，小玉说她貌似神仙。”

小玉和蕙儿原是朋友，后来小玉调去裴家大姑娘的院里作三等丫环，偶尔放假时，还会来找蕙儿玩。两人凑在一起，小玉聊得最多的就是内院如何好，小姐又是多么大方。

“那得长成啥样啊。”蕙儿托腮望向谢媛，“嫒姐姐，你也长得好看，可小玉说，王妃比你好看多了。”

谢媛顿时无语，她倒成了陪衬的最佳工具。

蕙儿后知后觉，悟到说错话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嫒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你大人有大谅，原谅我。”

谢媛知道蕙儿没有心机，并无伤人之意，本就不生气，但她面上仍作佯怒状，“要我原谅你可以，你得想办法让我见一见公主。”

“你这不是为难我嘛。”蕙儿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脸上放光。

“要不这样，开宴那日，厨房肯定会忙得很晚，那时候，宴会也快结束了，到时我们偷偷溜到万寿厅，躲在一边，要是运气好的话，可能会见到公主她们。”

谢媛惊喜得站了起来，“那就这样说定了，不许反悔。”

她不知道万寿厅的具体位置，现在有蕙儿带路，那就万无一失了。

三月十八日，从上午开始，万寿厅中丝竹笙箫之声不断，喜庆的乐声，穿过湖面，传到东院的厨房时，只剩袅袅余音，隐约可闻。

大家仿佛被这种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即使忙忙碌碌，脸上却带着快活的神情，干起活来似乎更有劲了。

谢媛身在厨房，心早不知飞到哪儿了，一个不留神，精美的瓷盘从手中滑落，蕙儿眼疾手快的捞住了它。

“媛姐姐，小心点，要是摔坏了，我们一个月的工钱都赔不起。”蕙儿小心的把瓷盘放回桌上。

谢媛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她担心的另有其事，“蕙儿，我们说好的，不许反诲。”

“我知道。”蕙儿保证。

下午，一道道瓜果点心、酒水凉菜，轮流送入万寿厅，然后是热菜主食。

直到夜晚，从厨房到万寿厅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不曾中止。

厨房送去的菜越来越少，预示着宴会快要结束，蕙儿朝谢媛做了一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找了借口，溜出厨房，趁着夜色，跑去了万寿厅。

为了看得更清楚，两人爬上一棵四季常青的翠柏树上，透过洞开的窗户，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前方厅内的情况。

谢媛是第一次见识这种豪奢的场面，贵妇名媛、衣香鬓影，就连厅中服待行走的婢女都姿态娴雅，清秀美貌。

谢媛的目光在这些衣着华丽的宾客间穿行，蕙儿却先一步找到目标。

“嫒姐姐，我看到公主了。”蕙儿一手抱树枝，一手扯了扯谢媛的衣袖，然后指着厅中主位，兴奋说道。

谢媛顺着指引看了过去，眼中不由浮现出惊艳之色。

“哇，小玉没有骗我，公主王妃果然长得像仙女。”蕙儿惊叹，她的好奇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可很快她就疑惑起来。

“王妃这么漂亮，可小玉说，王爷和王妃感情不好，王爷不喜欢王妃。媛姐姐，你说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谢媛回答得敷衍，她的心神早已不在豫章王妃身上，她现在看的是王妃身边的一位年约五十的老妇人。

老妇人身着精美的华服，头上的凤钗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面目庄严，谢媛目光烈烈，猜测这位老妇人十之**便是羡阳长公主。

找到了要找的人，可怎么接近她呢？谢媛苦恼。

此时，厅中众人捧起酒杯，最后一次祝贺豫章王妃生辰快乐，王妃亦回敬诸人，她的声音和她的相貌一样动人。

蕙儿啧啧赞叹，谢媛目不转睛，只管盯着羡阳长公主。

宴会到了尾声，众人陆陆续续告辞，三三两两的从敞开的大门走出来，说说笑笑的离去。

稳坐不动的羡阳长公主在待女的搀扶下，站了出来，谢媛跟着亦一动，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在静夜中显得颇为刺耳。

蕙儿连忙做一个安静的手势，“媛姐姐，小心点，被发现就惨了。”

“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谢媛抱歉一笑。

两人话音落下，一群人簇拥着羡阳长公主和一位老者走了过来，在离树不远处的石桥旁，方才停下。

她们几乎就在谢媛与蕙儿这棵树的下方，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两人，谢媛与蕙儿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长公主，请留步，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外面风寒露重，还请公主保重玉体，老夫告辞。”老者是长公主娘家的亲戚，他微微拱手，示意公主殿下无需再送。

羡阳长公主点头，吩咐待从好好照料，待老者离去后，她亦转身往回走。

“公主，还回宴上吗？”

“不了，”长公主脚步停了停，“回养心堂。”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万寿厅相反的方向走去。

谢媛和蕙儿两人以前无未有的敏捷，迅速从树上爬下。

蕙儿惊魂未定，拍了拍胸口，“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还好没被发现，媛姐姐，我们快回去吧。”

谢媛望了望长公主离去的路线，“唉哎”一声捂住肚子，“蕙儿，我现在肚子不舒服想去茅厕，你先回去，我一会就过来。”

“媛姐姐，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不用。”谢媛连忙阻止，“大概是中午吃太多凉食，闹肚子了，方便方便就没事了，我没那么金贵，你先回去。”

蕙儿不疑有它，果然先行一步。

谢媛则一路追在长公主后面，在长公主即将进入内院时，谢媛什么也顾不得，大声喊道:“长公主，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