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霞欺山,晚日欲落,山脚村落升起袅袅炊烟。
黑衣青年蹲在灶口烧火,方填进两块短柴,门口赫然多出一个白衣男人。那男子走过来,道:“我来做饭,你去屋里休息吧。”
青年抬起头,他戴着半边木制面具,右脸白璧无瑕,一双丹凤寒眸打量眼前男子许久,才说声“好”,站起身,拿着两副碗筷离开狭小的厨房。
季清悠用小刀把饭桌上新生的黑霉刮去。纵是茅屋泥地,他也打理得整洁干净。
“他在菜里下了毒药。”系统把隔墙发生的事如实告诉季清悠。
右手无意识遮挡腹部,季清悠继续问系统:“是哪道菜?”
“青椒肉丝。”
难怪自恢复记忆以来从未帮他做过家务的曲照怜今日突然转性,要代他煮饭,原来竟是决心要杀自己。
季清悠不愿相信,但事实摆在面前,他不得不信。
预感一切皆会在今日将了结,季清悠摘下面具,放在木桌上,磕碰出一声闷响。
曲照怜端菜进来,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袖口蹭上漆黑炉灰。他见季清悠一反常态摘下面具,没由来的心慌。
“我炒的青椒肉丝还不错,你尝尝看。”曲照怜夹起一筷子肉,放到季清悠碗中。
季清悠心脏悸痛,手中筷子掉在地上。
他开口拦住去拿新筷子的曲照怜,开门见山道:“此次回来,是想好了吗?”
“我想清楚了,我会留下来,陪在你和孩子身边。”
男人眼尾长而翘,不笑也仍带三分温柔,他此刻真心实意笑起来,叫季清悠甚至生出他等到那人回来的幻觉。
可他知道,男人在骗他。
猝不及防,一黑衣人闯入大门敞开的茅屋,踢开饭桌,一桌未动好菜洒了个干干净净。霎时间,十数人冲过来,把把刀剑围向不及反应的季清悠脖颈。
“曲照怜,你果真不忍,那我便替你动手。”身穿明黄色衣衫的青年站在院中满地银霜之上,缓缓走进来。
曲照怜面色剧变,拦住苏骄去路,“为何要对他赶尽杀绝?”
“就因你为他这般对我,这个理由还不够吗?”苏骄扬起脸,一掌挥开曲照怜小臂。曲照怜不敢还手,在苏骄步步紧逼下退开。
站在原地曲照怜心中越发慌乱,他直觉此刻若不阻止苏骄,他一定会后悔。
纯金所打造的折扇,扇叶边缘纤薄。苏骄执扇滑过季清悠肌肤,留下触目惊心的深深血痕。
他挑起季清悠下巴,只见黑衣青年眸光清寒,不卑不亢,好似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副神情引得苏骄更加厌恶。
“我本不想杀你,是你非要强留曲照怜。”
拦我仙途。
苏骄摸上季清悠小腹,“三两月前曲照怜半夜回来过,是不是?”
“那是因为他情热发作也不舍得碰我,所以来找你。今日,我让他杀你,他就在饭菜里下了毒。”
苏骄展颜一笑,唇边两个酒窝显得少年格外天真无邪。
“哦,还有一事,曲照怜并未忘记你,他不过不愿与你纠缠。只有你不知,非紧贴着他自取其辱。一想起那日你抱着肚子求我,要我把他还给你的画面就可笑。”
他猝然横起一旁长凳,狠狠打在季清悠柔软腹部。季清悠避无可避,生挨这一下,五脏六腑好像都被闷了出来,然而他的心更痛。
季清悠面色惨白,强忍作呕之意,屈腰捂住好似撕裂的小腹,腿间鲜血争先恐后,汩汩涌出。
曲照怜把嘴里咬的没一块好肉,他双拳紧握,胸膛起伏,心中杀意涌动。
片刻后,冷汗涔涔的人倔强站直,他冷眼看向旁观的曲照怜,声音平静得好像在谈论无关紧要之事。
“他所说都是真的。”
曲照怜张口,却无法否认这一切,更何况他也不该解释。
季清悠最好彻底对曲照怜死心,再别拦他大道。
夜沉默得像已死去。
就连一向话多的系统都不发一言。
“我不要了。”季清悠道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此刻彻底后悔和系统做交易。
本以为做不到让曲照怜爱上他魂飞魄散已是最坏的结果,却不曾想自己会赔了心。他所体会到的这种长久不衰的隐痛,恐怕比一瞬间的魂飞魄散难捱太多。
季清悠撕过曲照怜所写休书。他说自己已有曲照怜的孩子,要曲照怜放下苏骄,别去仙门,陪他留在凡世,与他做一对寻常夫妻。
他放下尊严,用尽方法挽留曲照怜,此时回首纵观,简直错得可笑。
“曲照怜,是我不要你的。”
黑衣青年双眸无声滚落两行清泪,他为不能保全腹中生命而悲痛。
曲照怜闻言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只觉遍体生寒。
他此刻再也做不下戏,什么打草惊蛇,什么报仇,他全然忘了。他只知道季清悠不应该对他如此冷漠绝情。
“曲照怜!”苏骄此刻把剑递给曲照怜,“我要你亲手杀他。”
“如果不是你心软,他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是及时止损挽回苏骄的信任,还是听从自己那颗颤痛的心?
寒光一闪。
曲照怜已作出决断。
冰冷的剑刺进胸膛,凉意彻骨,季清悠四肢百骸犹如冰封,嘴角随之溢血。
被所爱之人一剑穿心的季清悠竟无声笑起来,半边清冷半边可怖的面容染上凄艳。
“宿主,他的剑偏了,你不会死的,我能救你。”系统大声提醒。
对系统的劝阻充耳不闻,季清悠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双手握住剑刃,把剑锋从胸口拔出。
鲜红,滚烫的热血溅在曲照怜鼻梁和眼角,他手中剑就这样被季清悠夺去。
直至季清悠分毫不差地把剑尖扎进心脏,曲照怜才反应过来季清悠决然赴死的心意。
然而一切都晚了。
意外再生,院中忽然出现几十个黑衣人。
为首者字字含恨道:“血债血偿!苏骄,你该死!”
原本围着几人的苏骄手下提刀出门,对上直冲他们主子来的黑衣人。
“我仇家很多,请问你哪位?”满面阴沉的苏骄走出来,他轻轻歪头,言语间皆是蔑视。
来人大喝出手,“取你狗命的那一位!”
茅屋里,季清悠鲜血涌上喉间,他勉强压住咳意,“曲照怜,”
“仙凡有别,我不过想再留你几日,但我错极。”
“不要说了,”曲照怜惶恐落泪,他慌乱用手堵住怀中人不住流血的喉脉,指间汩汩的热血触感惊心,“别说了,清悠,听我解释好吗?”
“你我、下辈子,也不要再见了。”
意识沉入黑暗前,季清悠问系统,这番话他赌赢了吗?
“你会没事的。”看着仍旧为零的好感度进度条,系统在他脑海内叹息一声。
院中,苏骄今日所带手下皆是高手,双方鏖战半个时辰,终以少胜多,负伤杀尽对面三十几人。
“天道不公,让你这种坏人苟活。我儿与你无冤无仇,不过和你穿了一样的衣衫,就为你所杀。你这狠毒小人,不得……”
腰腹中剑的中年男人自知必死无疑,绝望叫骂。
苏骄怒极反笑,差人割下他的舌头,亲手把他头颅斩落在地。
曲照怜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他抱着怀中人逐渐失温的尸身,神情恍惚。
他眼前是二人洞房时,季清悠自己扯了红盖头,坐到他身上来,叫他傻子。
厨房里的季清悠吹了一脸漆黑炉灰,把烧了一半的柴火掏出来丢到他脚边。
补衣服扎了手的季清悠,编竹筐手磨出茧的季清悠,攥着休书的季清悠,戴上面具的季清悠,床榻间流泪的季清悠……
曲照怜满心满脑都是季清悠,他承诺要相伴一生的娘子。
曲照怜是重生之人。
上一世他自以为深爱苏骄,其实不过被其情蛊控制。在拜入太清宫后,曲照怜身上魔障发作,太清宫掌门应正行赶至封魔崖,降下致命一击。危急时刻,苏骄将他推开,看似殒命。这时噬魂宗来人护他,只想着为苏骄报仇的他稀里糊涂入魔。
后来他因修习噬魂宗功法,神智尽失。
再睁眼,面前竟是当初封魔崖下偶遇的老者。
“你体内一情蛊,一傀儡蛊,再加之你修炼邪功,神魂不清,我最多维持你半个时辰清醒。”
“虽说非你本意,但你此身血洗人间,杀害无数无辜生命。你我有过一场缘分,愿你自我了断,而非要我动手。”
曲照怜闻言踉跄数步,他半生浑浑噩噩,所爱是假,所恨也是假,所作所为竟皆受他人算计,身不由己。
他该死,但他即使一死却也难偿杀孽。
曲照怜惨笑着,徒手撕开自己的胸膛,他举起自己那颗心肝
——
还是红色的。
上苍开眼,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可这一世,曲照怜在失忆时被前世从未遇到过的人所救。
季清悠的存在打乱了他原有的轨迹。因而曲照怜在恢复记忆后,几乎下意识地推开身份可疑的季清悠。
他告诫自己,他不可能再爱上什么人,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区区凡人放弃复仇,留在凡间。
他把苏骄所给毒药换成假死药,想要保下季清悠性命,然而苏骄生性多疑,改变主意非要曲照怜手刃季清悠。
曲照怜没有想到,即使自己表现得对苏骄如此忠贞痴迷,信誓旦旦要带苏骄拜入太清宫,苏骄却还不肯放过季清悠。
他更想不到的是,季清悠一直在等他回心转意。
他自以为对得起季清悠,掐着一寸距离,将剑锋擦过季清悠心脏。当季清悠拔剑自尽时,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曲照怜失魂落魄,他抱起季清悠尸身,往后山走去。
“曲照怜,你要去哪儿?”
苏骄不信情蛊控制下曲照怜还会爱上他人,但曲照怜沉默的模样让他心神不安。
“你别忘了,若不是我苏家收留,哪有现在的你?你说过永远不会背叛我的!”苏骄追出几步。
“我怎么会背叛你呢?”曲照怜回头一笑,言语亲昵如常,“我和他毕竟夫妻一场,总归该替他收个尸。
这你也要醋吗?”
高山耸入云端,一座座巍然宫殿矗立雪山之巅。隐霄山太清宫的怀吟阁内,地面所布引魂阵法华光大绽。
阵法中央的寒玉床上身着深蓝长袍的青年蜷起身。
季清悠痛彻心扉,仍不觉流泪。
感受到引魂阵异动,本在闭关的应正行心头一跳,立即睁开眼,飞身前往怀吟阁。
魂魄离体多年的独子神魂归来,应正行表面镇定,实则心绪翻涌。他不知道青年为何哭,作为从小和应别吟不甚亲密的严父,他也难以问出口。
“别吟,你真的回来了?”
“……”
“我是你父亲。”
“父亲……?”
“你乃是上清宫掌门之子应别吟,天资纵横,生来筑基,十五岁便修成元婴。五年前你在秘境遭人暗算,神魂不知所踪。我设下这引魂阵五年,本以为再也没机会找回你,没想到今日你居然回来了。”
应正行连忙为季清悠查看身体,发觉他神魂受到极大损伤,情况危急到简直是差一点就要消散。
“你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神魂怎会受了这样严重的伤?”
季清悠,也就是如今的应别吟摇头。
他一点点想起自己作为应别吟的记忆,五年前秘境中,他的神魂脱离身体后,在周围天地翻转的灵气漩涡中被几乎被搅散。
他再有意识之时,便是被系统唤醒那日。
喝过侍者端来的药后,应别吟遣散屋里来的所有人。
“系统。”
不久后,系统微弱的声音幽幽传来:“宿主,你可要好好感谢我。”
“如果不是我把自身功能全部砍掉转换成能量滋养好你的神魂,你早就没命了。”
应别吟从没想过系统会拼命救他,这份真心让应别吟全面树起的心防悄然塌下一角。
“谢谢你。”
“咱们相识一年,早就是朋友了。我可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系统,怎么可能真的下狠心丢掉宿主。”
“如果宿主能成功攻略男主的话,我就能把删掉的功能再补充回来。不说多赚吧,起码不亏,我也能离开这个世界。”系统嘤嘤道,“宿主,你会帮我的吧?”
应别吟嗓音干涩:“不行。”
“我知道你在凡间被男主伤得狠了。但你是天之骄子应别吟,从前的季清悠本就是假的。你换个身份继续攻略男主,权当是帮我个忙好不好?”
季清悠妄想那个与他在茅屋相贴取暖,说要和他相伴白首的人回来,可惜纵死也未求得负心人回心转意。
“我也是季清悠,”黑发青年长睫半遮眼瞳。他不想恨曲照怜,也更不可能继续爱他,他只想和此人撇清关系。
“他死得很难过。”
系统虽旁观一切,但它自始至终都以为应别吟是为了完成任务而逢场作戏。更关键的是,他为保全应别吟神魂甚至把自己当储备能量给用光了,如果不能完成任务,它就无法回归主系统,只能留在世界直到最后一丝能量用尽。
系统仍是恳求应别吟继续帮他攻略男主。
一番话逼得应别吟不得不面对过去。
“宿主,我对你掏心掏肺,为你倾家荡产,你不会不管我的对吧?”
“……”
“不会。”
瞥见床头书架最上面那本《神女无情》,应别吟淡淡道,“我需要先闭关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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