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骁听大伯母突然扯到苏慕昕的嫁妆上去,心想这件亲事必然成不了,心中一定,重新换上漠不关心的模样,让丫鬟给他换杯热茶,状似随意地瞥向对面。
而苏慕昕听后却暗暗着急,生怕好好的婚事被这位好事的大伯母给搅黄了,但她又不敢表露过多,只得忐忑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刚坐下就忍不住瞅向对面,这时方玉姝已满脸通红,焉儿答答地垂下脑袋,在妻面前,她这个妾就算受了莫大的侮辱也不敢翻脸,此时的她哪还有那天见面时的英姿飒爽,只剩下羞愧与无地自容。
她突然很同情她,想起母亲曾经说的一句话“为妾的那一天便是奴”,更觉得“宁做贫人妻,莫做富家妾”这句话很有道理。
正想着就算这件婚事不成,此生也决不为妾,那对夫妻就当众吵了起来,她不由得看向对面,大伯已然黑了脸,想发作又发作不得,只得压低声音呵斥妻子别乱说话。“本不要你来,你偏要来,来之前跟你怎么说的。”
孟娇显然不服气,一拂手中的丝绸绢子,叫了声“冤枉”,不满的对梁頫说:“老爷,我哪里乱说了,我一直在夸妹妹的侄儿呢。”
“你那是夸吗?好好的,提什么嫁妆。”
“哎呀,这可是求娶人家姑娘呢,嫁妆多少,聘礼多少都得当面说清楚。我们大家伙都知道苏小姐的嫁妆有多少,妹妹家的聘礼怎么给?给多少?可一个字都没说呢。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亏了谁都不好,得摊开来说,免得事后埋怨我们这些做长辈的。”
苏慕昕听到这儿,心中唏嘘。这位大伯母哪是怕亏了晚辈,她是见不得方玉姝好,更何况她前些天才表示过想苏慕昕给她儿子当妾,她家没落到的便宜,方家更别想。
这时,孟娇眼光向方玉姝斜睨过去,“妹妹,姐姐虽有一小半体谅苏小姐,但另一大半可都是为你家着想,你可别想岔了。都知道苏小姐无父无母,如果你家的聘礼给得不爽快、给得含糊或给得少了,旁人会怎么说?”
她丢出一个问题后就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旁人会说‘哎呀,方家平白得了这么标致的一个大姑娘,却一个子儿都舍不得出,还不是欺负别人无父无母’。听墙角、嚼舌根的自古有之,若被旁人拿了话头去说,唾沫星子都会把人淹死。”
方玉姝更加无地自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向众人说了一句“有聘礼”,然后咬牙说:“除了我哥嫂给的,我在城东有一门脸,也充作给苏小姐的聘礼。”
孟娇一听她提到“城东的门脸”就再也坐不住了,臀儿“噌”的一挪,与方玉姝对着脸儿:“那可是老爷给你的,贴你娘家你可真下得去血本!”
“给了她就是她的,她愿意贴谁我管不着,你更管不着!每次都闹,有什么好闹的!”梁頫一张脸拉得老长,指责妻子的言辞也越发严厉。
“我哪里闹了!”
见丈夫当众偏袒小妾,孟娇“哎呀”的嚎了一嗓子,跟着转回身子,语带哭腔的向主位的王宏君叫屈:“弟妹,我容易吗,谁家没几个小的呀,但谁家也不像我家,老爷从来不向着我。”
梁頫眉毛怒气冲冲的向上挑着,反手指着房梁:“你都要窜上天了,谁还敢向着你。”
孟娇气得捶胸顿足,掩面抽泣,“难道我不要脸面?”她酸溜溜的说:“我虽是大的,却不是老爷心尖尖上的人,我是处处忍让,处处做小伏低,再来我又是个不记数的,这些年谁知道她贴了多少,纵是金山银山也经不住呀。”
王宏君眼见这对夫妻又要吵闹起来,连忙安慰孟娇,又劝梁頫要“夫妻和睦”,梁頫有苦说不出,不住唉声叹气。
“大伯,”
苏慕昕正听得心烦,忽听到梁骁说话了,她低着头,把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上了。“既然大伯母反对这门亲事,不如就此作罢吧。”梁骁的声音冷冰冰的,就像在否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慕昕听后,心里难过又失望,这件亲事她期待了好些天,没想到梁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否定了,她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大伯的家事乱七八糟,倒教骁儿、治儿笑话了。”
梁頫先自嘲的笑了一下,然后坚定的看向对面:“骁儿是怕苏小姐嫁到方家后,在外受人欺凌,在内受婆家苛待?大伯完全明白骁儿的担忧。的确他们方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比不上如我们这样的人家……但骁儿放心,在外有我们梁家给苏小姐撑腰,对内有大伯给苏小姐当靠山,苏小姐嫁过去必然顺心顺意,不会受欺。”
方玉姝听了梁頫的话,眼里泛起泪光,忙不迭的点头。
虽是妾,但大伯对她倒是一片真心。
苏慕昕见梁頫自始至终,不遗余力的帮方家说话,对方玉姝又生起羡慕之情,同时,她心中对她与方毅的亲事又生起了渺小的希望。
梁骁的反应却与她相反,不客气的对梁頫说:“大伯,有梁家给苏小姐撑腰,不管她今后嫁进怎样的人家,她都不会受欺。至于表弟嘛……”他斜睨了一下方玉姝,然后冷淡的说:“与苏小姐不相配,姨娘还是帮表弟再寻寻吧。”
他话中的偏见和蔑视藏都藏不住,但他这样的反应在苏慕昕眼中反而理所应当,他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安平侯,方家算什么?一家子庄稼汉!方毅又算什么?连个童生都没考上,区区一介布衣!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人入不了他安平侯的法眼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她咬着下唇,一双秀气的眉毛皱作一团,对他的说辞却又不敢苟同。
梁治似乎也不认同梁骁的话,不满的唤了一声“二哥”,还没开口,陈明玉就伸手按在他的右手上,笑着说:“一个小孩子,你二哥和你大伯说话的时候,凑什么热闹。”
梁治被她的话堵得死死的,又哪里能再说什么。
梁頫并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显得他很是儒雅。他不再聊方毅的事,反而夸赞梁骁、梁治两兄弟一个潇洒,一个俊逸;一个武,一个文,转头就夸赞王宏君有福气,虽只两个儿子,但两个儿子都是人中骐骥,必能驰骋千里,更赞叹“梁家未来可期”。
王宏君听后,喜气洋洋,不住往两个儿子身上瞅,就连陈明玉也压不住喜悦之情,掩嘴而笑。
“骁儿,你以自身所长去要求他人,可不公平。”
梁頫笑着说了梁骁一句,跟着又问王宏君:“天下又有多少儿郎能比得过骁儿?”
“我儿子是不错。”王宏君笑得更开心了。
“毅儿虽非如骁儿、治儿一样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好在也算仪表堂堂,家里又有一门营生……”梁頫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弟妹,苏小姐虽说是从小长在我们梁家,但毕竟她姓苏,是不是也问问她的意思?”
“大伯说得是。”
王宏君应了一声,转头就问苏慕昕:“苏小姐,这是你自己的大事,你自己的意思呢?”
苏慕昕心中松了一口气,第三次起身,向众人盈盈一拜,站直身后就点头说:“慕昕愿意。”
“你愿意?”梁骁意外极了,侧过身子面向着她,不确定地再问一次:“你愿意嫁一农夫?”
苏慕昕深吸一口气,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坚定的说:“慕昕愿意嫁给方家少爷。”
“我爹那些年给你请了好几个先生,可不是让你嫁一农夫!如果爹在,爹会同意你嫁?你就是这么辜负我爹对你的栽培?”梁骁还很镇定,可是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语气也严厉了很多。
爹会同意吗?
苏慕昕想到继父,想到他平易近人,想到他对自己的教养,想到他曾经说过“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她觉得她并没有辜负继父的栽培。
“爹会同意的。”
她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如同落叶飘落在地上,以至于梁骁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甚至搞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说话,又怕她想岔了,继续提点道:“爹对你也是有期许的,不说嫁世家大族,至少得是书香之家,嫁一农夫,做贫贱夫妻,把过往所学抛诸脑后,先不说你对不对得起我爹,就是那些年日夜苦读的自己,你对得起么?你好好想想本侯的话。”
“慕昕想得很清楚……”
“大声点!”
苏慕昕吓得一哆嗦,赶紧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同时声音也大了很多:“男耕女织,平安一生,也是一件幸事。”
梁骁见她油盐不进,心中的怒火直冲脑门,“啪”的一声,他的右手重重地拍在椅子扶手上:“苏小姐,你年龄还小,很多事情想不明白!这样,这件亲事,本侯替你做主,就此……”
“骁儿,”
他拒婚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王宏君打断,“这是苏小姐的婚事,她既愿意,我们作为外人……不便反对,也不应该反对。”
王宏君特意强调“外人”二字,言外之意就是她同意这门亲事。
“娘……”
“好了,这件亲事娘做主了。”
王宏君朝儿子摆了一下手,跟着目光又移到苏慕昕身上,重新打量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姑娘,然后意有所指的对儿子说:“姑娘大了,家里留不住了,嫁谁、嫁进怎样的人家,这都是姑娘的命。”
梁骁心中莫名的烦躁,但他又不能公然违背母亲的命令,便将所有的怒火归到苏慕昕身上,觉得是她不识好歹,她不仅辜负了他爹对她的期许,更辜负了他,他对她有更好的安排。
他怒狠狠地瞪着苏慕昕,好一会儿后才松开紧握的拳头,冷漠的对她说:“苏小姐,你既甘心平淡,本侯又何必替你操心。”说完,他站起身,气得拂袖而去。
直到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苏慕昕才真真正正地松了一口气,她悄悄放开捏紧的拳头,低头一看,手心里全是汗——好在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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