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莲生给她带回来的那个蓝色包袱放在衣柜里。
衣柜的样式很简单,没有刻花、没有镶金包银。上下拉通了就两扇大柜门,中间一把铜锁,锁未上,简单粗糙。或者说,简约大方。
这是她头一回打开这个约两米高的衣柜,本以为里面会塞满了新被子、新衣服、红艳艳的四件套等等之类的东西。
因为这是新房嘛,而且这是新房里唯二的家具之一。新人成亲,男女双方家庭都该会为新人置办点上床用品和个人穿戴的吧。
但谁知道打开后发现,里面竟一大半都空着。
柜子整体分上中下三个空间,下面叠放着两床被面半新不旧的棉被。不大厚,看着就只两三斤左右。
上面的空间,左边是刀莲生寥寥几样不是黑就是蓝的旧衣物。好在有绣花,故而乍一看,显得花里胡哨的,掩盖了衣服料子的粗糙陈旧和染色不匀。只是海棠随便翻了翻,长袖短袖,薄衫旧袄,每样几乎只有一套,换都没得换的。
他的衣服旁边就搁着他给她带回来的那个包裹。
衣柜中间是左右各两个抽屉。
海棠拉开看了下,里头是男人的零碎小穿戴,包头布、绣花布包、阔腿短裤——估计是他的内裤,好几条,这玩意儿倒是多,说明他换得勤。
另外,其中一个抽屉底下竟还压着一双崭新的布鞋。
蓝色粗布为面,厚厚的千层底,鞋头微翘,前脸镶有立体状的如意云朵,云形绣得曲线流畅自如。鞋跟后面也绣着如意云纹。整体十分精美,做工精致。——嚯,这不就是书上常提到的古人喜好的那种登云履么?
如意云纹显然不是她见过的那些碧约寨人身上所绣的纹样,汉人喜欢这个纹样,它象征吉祥富贵,不光是刺绣,在瓷器、家具和首饰上也经常出现。
那么,这双鞋是新娘子送给新郎的咯??
海棠脸红了。
据说新娘子出嫁前要给未来的丈夫做鞋,是亲手做。
这鞋做得如此精美,鞋头的如意纹还是立体的,云彩绣得像活的,可见做鞋的女子不但绣工棒棒的,且充满了巧思,心灵手巧。
她把那双登云履拿在手上反复把玩儿,第一次感受到“不如别人”的赧然。
刀莲生退婚,甚至都把她的东西打包了带到她娘家,却没有退还这双鞋,是忘了?还是舍不得退还?
哈,谁说那男人木讷呢。能“周到”地想到把她的东西打包送过去,免得她还回来拿,会想不起这双新娘子送给他的鞋?人家闷骚着呢!
海棠解开自己那个蓝底白花粗布的包袱皮,翻看了一下,里里外外两身衣裳,还有一双黑色绣花鞋。鞋面上很普通的花卉纹,精美程度就比那双男鞋差远了。
加上脚上这双红色绣花鞋,统共两双鞋,聊胜于无,跟衣裳一样,有得换就行。
海棠把那两套衣服拿出来研究了下怎么穿,中单、亵衣、衫子、下裙、褙子。怎么搭配上裳下裙,怎么搭配内外衣服,又怎么系带,怎么束腰,就这两身衣服她都研究了半天。
庆幸身在穷人家,陪嫁的衣服不多。这要是几笼几箱衣服,外加首饰之类,出个门,应个宴,都还得先考虑半天哪种是适合赴宴的,哪种是平常穿的,另外她还要考虑头发怎么梳,头疼啊。
如今,穿成个穷媳妇,倒正适合她现代人的做派。
布帘子外,刀莲生终于来叫她去洗澡了,“水烧好了,给你提到圈里了。”
海棠忙匆匆抓起一套换洗衣服追出去。
出堂屋前想起自己没洗澡帕子,跑到墙角,看准墙上那绳子上挂着的最大的那块土布帕子,估摸着该当是刀莲生的,扯了就走。
牲畜圈就在院坝右手边,一长溜都是。棚子里面用石柱和木头隔成了五六个小圈。其中一个圈关着那头青灰色的水牛,有一半都堆满了柴草和杂物外,还有一个圈空着。这个圈就是刀莲生说的可以洗澡的地方。
草棚子里月光洒进去的少,但只落在栏杆下。圈里面黑影幢幢,特别是因为一半多的地方都堆着柴草农具背篓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头虫鸣啾啾。
刀莲生手里托着灶屋那个灯碗,要递给她。但是海棠在牛圈门口站了会儿,不接那盏灯,只对他说:“你还是把我领进去了再走。”
刀莲生瞥了她一眼,没作声,但是大长腿倒是迈开往圈里走。
海棠抱着衣服和帕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油灯如豆,他身躯又高大,完全把海棠挡住了,海棠看不清楚脚下的路,忍不住伸手,半虚半实地掌着了他的腰。扶上去的时候,海棠感到他薄薄的土布衣服下,肌肉发紧。
那头青灰色的水牛正卧在圈里睡觉,圈里光线亮了,它看见人来,顶着牛角艰难而缓慢地站起身来,朝他们哞哞叫了几嗓子,不时喷着鼻息。
洗澡的空圈就在关着水牛的那个圈旁边。
刀莲生将海棠领到圈里,海棠看见地上果然已搁着两个装满了热水的大木桶,灯光里热气蒸腾,一片雾蒙蒙的。其中一个桶的水面,浮着那个葫芦瓢。
圈里空荡荡,没堆柴草等杂物,地上打扫得很干净,没异味儿。四周围的围挡也比另外几个堆了杂物的圈好得多,石头隔断木栅栏都是好好的,没坏。
未必,刀家这个圈是专门留着用来洗澡的啊?不太可能啊,农村人可没这么讲究。
时间长了,家里空地方肯定都要堆东西的。
所以,这个圈只是空置的时间不长,才会这么干净,才会尚未堆满杂物。
海棠随口问,“这个圈原来是关着什么畜生?”
“骡子。”
“……”
刀莲生把灯给她搁在圈的一个角落的石柱上,便出去了。
海棠环视一眼周围。
石头隔断有一米来高,下面光线被挡住,月光也照不进圈里来。旁边虽关着牛,牛站起身来后,只要两只前脚不趴在隔断上来,牛眼睛就看不到隔壁在洗澡的她。圈也够大,她在圈中央洗澡,也不用担心那头牛伸出蹄子或是舌头摸到自己。
海棠很满意。
挽起袖子,伸手试了试水的温度,有点烫。但是现在是夜里,脱了衣服容易感冒。没有浴霸,正需要这样的温度。她更加满意了。
低头研究了一下身上的衣裙,外裙怎么解开,襦衣怎么脱掉,研究好了,然后就先解下一件,扬手就往圈外头那个柴草堆上丢去,忽然看见对面那堵草帘子墙上,清晰地映出了自己婀娜的身姿,还是放大了的曼妙身影。
油灯是搁在牲畜圈靠近院坝那边那堵隔断的石柱上的,她背对着圈外,昏黄的灯光正好将她的身影打在对面挂起来的那堵屎黄色的草帘子墙上。
影子美好婀娜,曲线优美迷人。
美美地欣赏了不过一分钟,海棠愣住。
那不是外面站在外面暗处的人能把她看个一清二楚吗??
想也未想,她“噗”的一下就把那油灯吹灭了,回头一叠声大喊:“莲生?莲生?……刀莲生?!”
刀莲生已经走远,进了堂屋,听到外面海棠有些慌的在喊他,出来一,畜生圈里一团暗黑。
他以为灯被风吹灭了,海棠是要他去把灯重新点燃。
他踏踏的小跑过去,先安抚慌乱的女人:“你等会儿,我去拿打火镰来打火。”转身就往灶屋走。
海棠听见到刀莲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晓得他应该是没看见她脱衣服,放下心来,马上喊住要走的他:“不用。你就守在牛圈外面就行了,等我洗好了你再走。”
“……”刀莲生不确定,“你看得见?”
“我不需要看。”
刀莲生就不做声了。
海棠费力地把两桶水嘿哟嘿哟地往圈里头搬了几步。一抬头,低垂的草帘子遮住了外面的情况,连月光都看不见了。
海棠不放心,“喂,你在吗?”
刀莲生在原地“嗯”了声。
海棠没听不见,往前走了几步,探头朝外大喊:“刀莲生!”
刀莲生只好近前几步,“我在。”
海棠慌忙蹲下去,“喂,你别离我这么近啊!我不是被你看光了?!”
“……”刀莲生控制不住扯了下嘴角,往远处走了几步。
海棠又喊他,“刀莲生?”
刀莲生叹口气,大声道:“你又怎么了?”
她可真是麻烦。
海棠听他的说话声,判断出了他大致的位置,满意了,笑着说:“没啥。你就站那儿不要动哈。”
但是很快她觉得圈里面太黑了,没点灯,又看不到男人,心中着慌,对外喊:“喂,你往前走四五步我瞅瞅你。”
刀莲生:“……”
刀莲生暗叹口气,朝牛圈走近了四五步。
海棠趴在石头隔断上努力往外瞅了两眼,月光下看到他一双大长腿,想了下,自己虽说看到的是他的长腿,但是自己矮,他看到的她,就不一定也是腿了,于是说:“算了,你还是给我把灯点着吧,然后站到先前那个位置去。”
刀莲生不想跟她废话,一声不吭地去了灶屋把火镰拿来,又目不斜视地给她把油灯点着了。
余光瞟到,那女人像防贼一样,弓着胸躲在墙角的暗影处监督着他的动作。
刀莲生有些无语,赶紧目不斜视地往外走,省得给某人觉得他想看她!
但是马上被海棠喊住了,“喂喂,你把灯给我挪个位置!”
这时候她又不怕被他看了?
海棠在圈里走来走去找摄像机机位似的,一会儿指示刀莲生把油灯搁左边石柱上,一会儿叫他搁右边石柱上,一会儿又要他去拿条凳子来,她要把灯搁在猪圈里……
刀莲生不耐烦了,蹙着两条浓眉把油灯往石柱上重重一墩,“你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你到底要怎样!”
“呃,就,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快走啦,我要洗澡了。看嘛,被你一耽搁,水都要放凉了。”她手伸进桶里搅两下,不满地瞪他一眼。
“……”
刀莲生抿紧了嘴往外快步走开。
听见海棠又叫他了:“刀莲生?刀莲生?……喂,姓刀的!”
刀莲生充耳不闻,他上了台阶,在堂屋的门槛上坐下来,听见海棠大声质问他怎么没站在原地守着,怎么不应声了,他统统没理会,靠在门框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海棠又喊了一声,他还是没理,她那边终于消停下来没喊了。
院坝子静悄悄。
但是好神奇。
虽然牛棚跟堂屋之间有一段距离,但是好神奇,在这静夜里,他把牛棚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她脱衣裳脱裙子的声音,她拿起那只葫芦瓢舀起水来哗啦一下从头淋到脚的声音,她开始哼起了歌儿,一种他从未听过的音乐和节奏,很轻快,很欢乐,歌词又很怪异,“我洗刷刷洗刷刷,嘻唰唰!嗯啊—,冷啊冷!嗯啊—,疼啊疼,我的心,噢,等啊等!请你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你我好像划拳般谈恋爱,每次都是猜,唉唉唉——”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夜,更深了。
月光如烟般氤氲。
院坝边的凤仙花,在静谧的夜里悄然绽放。
忽然,刀莲生睁开眼来。
不是幻觉,海棠真的又在喊他了。
“刀莲生——,刀莲生——”她拖长了音调,一遍又一遍,像叫魂儿一样。
他暗叹口气,起身走到圈外七八步远处,言简意赅:“说。”
“呃,我的布鞋打湿了,可我不想光脚踩在圈里面。家里有没有凉鞋啊草鞋这类的,沾水也不怕的那种?要没有的话,你给我把包袱里那双新布鞋拿来嘛。”
刀莲生转身要去给她拿鞋来换。
脚才迈出去,听到身后海棠又说:“哦,还有还有!我忘了拿肚兜了,麻烦你给我一起拿来一下。我扔在枕头上的,很好认,一块红色的绣着鸳鸯戏水的绸布。”
他没动。
月光下,海棠见他身体僵直。
她奇怪,“咋了?”
男人曳开大步走了。
过了会儿,刀莲生去而复返,远远的,往牲畜圈里丢了几样东西进来。有两样砸在那个空圈门口的石板地上,先后发出啪嗒两声脆响。
海棠张大了眼,借着破烂的茅草棚顶漏下来的月光探身瞧去。
两只木屐,小船似的那么大、那么宽,鞋底板有男人巴掌厚。木头鞋底上戳了三个洞,斜穿着两根麻绳。
哟,还是夹趾拖鞋哟,这么时髦!
木屐的做工十分粗犷就是,明显是刀莲生穿的。一只落在她洗澡的圈门旁,一只落在旁边的石槽旁。
另一样,她要的肚兜,扔得有点远,扑在一堆柴草堆上。肚兜的两根系带长长地吊在半空,左右摇荡得厉害,在悬空中不时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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