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里的木柴,自顾自燃烧着,不时发出一道轻微的爆裂声,与此同时从火光中蹦出来几个火星子。
刀莲生立在原地,有些凌乱,“我自己搬”四个字悄然消散在母亲的呵斥声中和爆响的火花里。
他有点进退维谷了。
这下,这床是挪还是不挪呀?
眼睛却止不住往海棠那屋飘。
那块隔绝了新房内一切的蓝色土布帘子,还在剧烈地荡着。
白氏蹬蹬几步快速下楼来,看清楚了西墙根儿下铺着的简易床铺,大为震惊,“莲生,你这是在做什么?是她不让你近身吗?!”折身就要往海棠那个里间去。
果然给海棠料到了。
眼见他娘立马就要去找海棠算账,刀莲生忙拦住道:“不是的,娘!这是我自己决定的。”
海棠刚才那句话,他娘肯定也听到了的,他只能顺着海棠那话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去睡了吧,娘,已经很晚了。”其余的他不愿多说。
白氏目色闪动,不信地把儿子看了又看,低斥:“这像什么话呀?娶了媳妇的人,自然该同媳妇睡一张床。你要是今天把婚退了还成,一切都不说了,但她既然愿意回来,自然这夫妻日子就是要过下去的呀。”
“娘,我与她……暂时还是算了吧。”刀莲生余光又往那道帘子瞟一眼,眸光发黯。
“算了??”白氏顺着他的视线也看看新房,压低声:“她不是愿意同房么?”
刀莲生哪里还能说同房的意思,只是要他把床铺到新房里去而已。
他走到火塘边,把所有还烧着的木柴都从灰堆里拨出来,提起铜壶将明火浇灭。
在一阵阵的“嗞嗞”声中,他压低声道:“那天晚上把她吓成那样,我去傅家时听说她还大病了一场。我看她好像现今似乎还没好全,不然不会一点都不害怕我。她跟我回来也不是自愿,她爹娘迫她回的。所以至少现在,在她并不是甘心情愿的情况下,我不想勉强她,跟她睡一屋。不然真闹出了什么可怕的后果,把人往死里逼了,傅家那边无法交差,我们也不会心安的。”
白氏听完,面现苦涩。
刀莲生见状,把犹带着火星子的木柴埋进热烫的灰堆里,拍拍手站起身来,凝着母亲轻声安抚道:“娘,好歹我这也算是已经娶妻成家了,我已是个成年男人了。我的事情,您还是放手让我自己做主吧。”
白氏长长一叹。
刀莲生顿了下,又补充说:“她跟我回家只是暂时的,看她能长久待得下去不。若是再跑,这亲是铁定退了,傅家那边再无话可说。总之,我还是想要回那头骡子。”
海棠逃进新房后就躲在布帘子后面偷听偷看。前面刀莲生和他母亲说话时双方都小声,刀莲生又在浇水灭火,弄出不大不小的声响,恰好盖住了说话声,她没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但看样子好像刀莲生还真的寻了理由说通了婆婆,白氏表面很平静,并未来找她算账。
后头这番话,刀莲生没刻意压低声儿,海棠听见了,一字不漏。
她揪着布帘子,一撇嘴。
嗐!这男人真跟条倔牛一样倔,反正在他眼里,她就是不如那头骡子好。
算了算了,不计较了,也算殊途同归。
什么骡子不骡子的,只要她自己不跑,这里她还是能继续待下去。
再一个,先前她不自己也用那头骡子想要诱使他同意先培养夫妻感情,再培养身体上的感情么?只要他说通了婆婆,那么现在这种状态,正暗合她的心思。
行了,今晚就放心地一个人占用新房的大床吧。
海棠轻手轻脚摸到床边,蹬了木屐,翻身躺上床去,抱着被子满足地闻闻那阳光的味道,闭上眼。
堂屋里。
白氏静默良久,叹口气,道:“你自己也说你已经成年了,是个大男人了。那么,熬光棍你还能熬得住多久呢?”
刀莲生耷下眼皮,看似若无其事,耳根子却是绯红,低着头咕哝说:“娘,熬不熬得住我都二十几岁了,怎生现在就熬不住了?娘,您甭管我。这种事情真的要讲个你情我愿的。”
“可是,你先前不是说她爹娘迫她回来的吗?若是她这次在我们家待的时间长些再跑回去,那边也有说法了,只怕不会退彩礼了。”
“……不退就不退吧。她还年轻,我总不能让她守一辈子活寡。”
“哎,你这孩子,不要乱讲话。守活寡不是你这样说的!你好生生在,她守什么活寡?!”
白氏瞪眼竖眉,好像很忌讳,把儿子好一顿叱骂。
刀莲生也自觉失言,沉默地垂着脑袋听骂。
骂完后白氏把高高大大的儿子横一眼:“你也是太心软,不中用。依着我的意思,关上门把她压到床上过一两夜,万事大吉。你这么大的个儿,她挣得过你?只要身子给了你,她就不会跑了。女人就那样德性,关键是要了她的身子……”
“娘!”刀莲生臊得黑脸膛发烫,急急慌慌阻止母亲继续说下去,“这事儿就让我自己做主吧,您别再劝了。”
白氏到底是无可奈何。
她生的儿子像她的性子,晓得他认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倔得要命。
算了,儿子也说得对,婚姻之事不能勉强。媳妇要跑,不可能为了看住她,家里人活儿都不干吧。跑就让她跑好了,要回来彩礼,重新给儿子定一门婚事就是了。
和和美美的婚姻,才能保证小家庭的幸福美满,也才是她咬牙非要给儿子找个女人的初衷,便是要莲生过得幸福。
原本她以为儿子寻不到女人的,总算在汉人那边定下个女人。
山里女人寻不到,就到山外头汉人的地方去寻。汉家女人比他们窝尼家的女人多多了,大不了生个杂种嘛,总比一个孩子都没有,叫莲生孤独终老的好。
有一就有二。
汉家女人那么多,这一个跑了,就再去寻个汉女来。
汉女不值钱,她一定能为她的莲生崽定下个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的好媳妇儿!
白氏想通了,不再纠缠儿子跟儿媳妇分床睡的事情,反倒安排起来,“这样,你去把你媳妇儿叫去楼上跟莲荷莲叶挤一挤,你去新房睡去。”
刀莲生拒绝道:“那床小,睡三个人很挤。娘,您不用管我了,您自去睡您的。您看我这床铺都搭好了,简单省事儿。”
白氏把那张简易床铺看了看,摇头,“睡板凳怎么行?又硬又窄又短,一夜两夜还可将就,时间长了你的肩背遭得住?早上醒来手脚都是麻的!肯定得躺床上好生睡觉才是正经的。”
“那明天我想想其他办法。今晚先就这么对付过去。”
白氏伸手在刀莲生搭的那床铺上摁了摁,眉头皱起,显然是不满意床铺厚度的。然后她往铺上一坐,再躺下去,笑说:“要不莲生,你去睡我那床。你人高马大睡不了这铺,我个子小,我睡这铺正合适。”
刀莲生岂会让母亲这样委屈?忙将她扶坐起来。
白氏也知道儿子有孝心,断不会让她睡在板凳上的。
刀莲生见母亲迟迟不上楼去睡觉,知道她是忧心自己睡不好觉。想了想,想到个叫他娘放心的主意,说:“我明儿去后坡砍几根楠竹回来做张凉床,以后睡凉床就舒服多了。等到插完秧子农闲时候,那会儿天气也热了,我就把牲畜圈收拾一方地方出来,垒几面土墙,砌一个单独的房间出来,也就不用再在堂屋搭床铺了。”
白氏也觉得这主意好,“要砌就多砌一间屋,反正圈空着那么多。你弟弟休沐回来,也有地方睡觉了。”
“嗯。”
“哎对!你一说凉床,我想起来家里原来不是有张破凉床吗?篾条断了几根,莲荷嫌它老是刮到手脚,说要扔了,好像她就是丢到圈棚里的。你去找找。找出来用水擦洗干净尘土,再去拿几个谷草来铺在上面,铺厚点。我这就上楼去给你找块床单铺上,舒舒服服的,跟睡床没啥区别。”
“娘,这事儿明天天放亮了再弄。睡了,我好困了。”刀莲生故意大了个大大的呵欠。
这又是去翻找凉床,又要刷洗,又要铺床,一番折腾下来,天都要亮了。
白氏见状,忙道:“行行行,你赶紧睡。你今天从傅家庄回来,走那么长的路,也早累坏了。”上楼睡觉去了。
刀莲生原地站了会儿,慢慢在他搭的那张小床上坐下来,然后侧身往后一躺。
结果,差点翻下地来!
刀家堂屋的地面是泥地。原本是夯实过的,但年深日久,已经有很多坑洼。靠墙那地方,估计是给重物砸过,好几个深坑,有的有手巴掌那么大。因而板凳搁不稳,崴了脚一般,高低摇晃。
刀莲生搭床的时候是注意到这点了的,但是先前海棠不是要拆床么?她拉了一把凳子,就把简易床铺移了下位置,恰好让凳子脚悬空在一道坑洼处。刀莲生往上一躺,上半身猛地往一头倾斜,是以导致他差点滚下地去。
人醒着肯定会注意点,但是睡着了,翻来覆去。他牛高马大,这小床很可能会给他在睡梦中翻身时弄得移位。那时候他掉地上,正好叫某人言中,就尴尬了。
刀莲生叹口气,寻思着农闲的时候一定要把堂屋的地面好好平整平整。但一想到把旧的地面铲掉、填铺新土、再夯实,是个大工程不说,算是动土了,他娘必定要他请人算时辰、算第一铲子下去的方位,请人请客,必然要破费,家里哪有那余钱?头疼不已。
除非是一点点的填平,晚上偷偷地弄,不让母亲发现了,就能少花很多钱。只是要费许多工夫了。
现今想不到那么多,目下把床铺下面这几个土坑先填平了,不要出糗才好。
刀莲生把八仙桌上那盏油灯点着,然后出了门,过了会儿回来时手里端着个装满了湿土的撮箕。
直接填土肯定管不了多长时间,新土旧土湿度硬度不一样,难以夯实在一起。但聊胜于无,管一阵子是一阵子。
他移开棉被和凳子,人蹲在地上用湿土一点点填那些坑。
八仙桌上的油灯将他的影子扩大拉长,占据了大半个屋。他弓起的脊背也在光里好像蒙了层雾,海棠看着他,觉得很不真实。
夜深了,月光更加柔和。
费了半天劲儿,刀莲生把地面填平了,洗了手回来,床铺重新铺上,刚在床铺上枕着手臂躺下,听见哒哒的木屐声。
都这么晚了,她咋还不睡觉呢?
他暗叹口气的功夫,脚步声已经响在了身旁。
知道床边的女人肯定在看自己,他闭着眼睛,不与她对视。
他可不想再跟她在大半夜里继续争执睡哪里的问题了,把母亲引下来,大家今晚都不用睡觉了。
光着的膀子忽然被一只柔滑细嫩的手推攘了下,那人小声道:“诶,你家厕所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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