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端着茶碗的手都在抖,她双目含泪连道三声好,“好,好,好,不过儿媳妇儿啊,两年时间也太长了些,你使把劲儿争取年内就生崽崽啊,也好叫娘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海棠嘴角上扬,脸红道:“我一定听娘的话,多努力。就是这个事情肯定不是儿媳一个人使劲儿就行的,还得要,要……要夫君多多使劲儿才行呢。”
刀莲生再也听不下去了,从两步台阶下直接跳下去,一头扎进牲畜棚里。
“你放心,只要你这头没问题,莲生那头我去给他说!”
说罢,白氏顾不得那茶汤还有些烫嘴,捧着茶碗一口气就喝了个底朝天。
海棠又端起第二碗,递给了曹秀珍:“堂伯娘,堂侄媳妇儿敬您茶。”
曹秀珍拉长着脸,不甘不愿地接了过去。
海棠也没在意她喝没喝,直接站起身来,将剩下的两碗茶汤端着一一递给了刀莲荷和刀莲叶,脸上堆着笑容,说:“两位小姑子,嫂子请你们喝茶。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大家一起努力,把咱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两个姑子还是一冷一热的态度,倒是谁也没说话,端着茶碗都喝了个精光。
曹秀珍看着手上的茶碗,心头老大不舒服。
海棠一股脑儿把该当她和白氏要说的话讲的规矩都自己讲了,敬了白氏又敬她,还顺便把刀莲荷和刀莲叶也侍奉了茶,没按照她预定的计划来,搞得她全程无话可说,一点展示自己权威的机会都没有。
她还把白氏哄得眼眶都红了,反衬得自己好像故意来为难这堂侄媳妇的,只怕白氏心里已有些埋怨她今日强出头做得过了,这明明就是个好儿媳……
想要耍的长辈威风没耍出来,曹氏只觉得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不吐不快,可吐又吐不出来,真是难受极了。
不甘的目光挑刺一般在海棠身上来回逡巡,忽然抓着一处,心头一冷哼。
她声音极响地只喝了两口,便把茶碗重重地墩在了八仙桌上。
“我说堂侄媳妇儿啊,”曹氏拉长了声调,“你既嫁到我们碧约寨来,以后就是窝尼家的女人了,不可以再梳你们汉人这种大辫子了。你瞧瞧你这样子,不驴不马的,像什么样!”
说着话曹氏上前,一把抓住海棠垂在胸前的大辫子就猛的一扯!
曹秀珍有意要给海棠点颜色看看,找回场子,手上暗自用了巧劲儿,表面看起来动作幅度不大,但其实海棠给扯得头皮生疼,更往前踉跄了一步。本能驱使,她抬手抓住自己的辫子,跟曹秀珍拔河一样暗自往回拉扯。
嘴里却说:“堂伯娘教训的极是。回头我就学学窝尼家女人的发型该怎么打理。”
曹氏也只是想暗自教训教训这看着已是不好拿捏的堂侄媳妇罢了,海棠往回拉扯辫子,她顺势就松了手。
听海棠那样说,挺满意,转头就对刀莲荷吩咐道:“你得空了,给你嫂子教导教导下咱们窝尼家嫁了人的女人该当怎么打理头发和穿着打扮。嫁了人就要有嫁了人的样子,言行举止不可以轻佻,打扮不可以花枝招展的,容易招蜂引蝶。这些事情,一点马虎不得。”
刀莲荷闻言,立即不满地嚷嚷起来:“干嘛让我教导她?我又没嫁过人,我怎么知道成亲后的女人那头发该怎么梳理!”
莲叶想起姐姐才教导自己的那话——不要掺和大人们之间的事,要戒备心眼儿多的堂伯娘——原以为姐姐就是打胡乱说,谁想还给姐姐料中了,不怪姐姐反应这么大,她忍不住噗呲一笑。
笑过后立即觉得不妥,忙双手死死捂住嘴巴。
这本来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哪里需要如此较真儿呢?
曹氏有点下不来台,暗自狠狠剜了眼刀莲荷。
白氏也替曹氏恼羞,她在桌上重重一拍,朝刀莲荷急眼道:“堂伯娘怎么说你应下就是了,呱噪个啥?不管嫁没嫁人,你老大不小,也该学学了,省得以后嫁了人闹笑话!”
海棠也实在忍不住,噗的一下笑出声来。
白氏和曹氏同时朝她横眉竖眼。
海棠忙敛了笑,微低着头,态度良好地说:“堂伯娘,得空的话我就去寨子里请教那些嫂子婶子些,一定按照堂伯娘教导的那些改过自新。”
她这行为,这态度,说的这话,都挑不出刺来。
曹秀珍铺垫了半天,又摆这么多谱,结果海棠不但笑着接招,还不动声色控了场。又被刀莲荷一顿打岔,严肃的场面彻底崩了,她脸上有些挂不住。
白氏也不大自在。
敬婆婆茶的仪式就这么匆匆结束了,白氏严厉地呵斥海棠赶紧去把院坝里还摆着的蔑桌饭碗收拾了,把锅碗瓢盆刷洗干净。
海棠忙应下,匆匆出了堂屋去收拾灶屋了。
白氏送曹秀珍出门。
一出了堂屋进了院坝,曹氏就低声埋怨起白氏来,“你刚才也太不沉着了。她就说了两句甜言蜜语就把你哄得晕头转向,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先前跟你说好的计策,你是一点儿都没施展出来。完了,你这儿媳妇太会哄人,只怕以后不是你拿捏她,而是她拿捏你、你儿子和你们全家了!”
白氏如梦方醒,后悔不迭,忧心忡忡,“哎呀,那怎么办?”
“凉拌!这堂侄媳妇儿太能拿主意了。我还没见过才进婆家门就这么能拿主意的新妇。”
白氏心存侥幸,“或许这是个好事也说不定啊。我们家莲生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娶个会拿主意的媳妇儿也许还挺好的。”
“呵,好什么呀?你才说你和媳妇儿昨天干仗了,你觉得这么个一来就能跟婆婆干仗的女人,真能做个贤良淑德的儿媳妇?”
白氏一拍大腿,“哼,管不了她,我就叫莲生再打她就是,定把她打得服服帖帖的!莲生是个孝顺的,他一定不会向着他媳妇儿!”
“也只能这样了。行了,你回吧,别送了。耽搁大半天工夫了,我要去地里忙活儿了。”
“诶,好好,堂嫂子你忙去,今儿谢谢你了啊!”
经过牛棚,看见刀莲生扛着犁铧从里面出来,好似要下田去,忙扯住曹秀珍一起将儿子拦住道:“你才新婚,就在家歇个两三日,跟她好好处处。”
刀莲生道:“那怎么成?家里秧田还没犁完。”
白氏劝道:“不差这三两日。你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头操劳,那么辛苦。才娶了媳妇儿,你就在家歇个几日吧。一则权当犒赏一下自己。二则,刚才她敬茶的时候,你也听到她说的话了吧?她要你多多使使劲儿哩。——你别急着撇清。我就向着大门坐的,我看见你的身子在外头晃了一下!”
刀莲生神色躲闪,别着脸,嗫嚅着嘴唇无力地为自己分辩,“娘,我只是来拿搁在檐下的锄头……”
“我不管你拿什么,总之,娘知道你一定听见了。既这样,你就别老想着退婚把骡子要回来了,不如趁着在家的这三日,跟她培养培养夫妻情分,有机会,就同她把房圆了,也好了却了母亲夙愿。”
曹秀珍也在一旁帮腔道:“我们费心巴力给你娶这个媳妇儿回来的目的就是给你生小崽子,给你们刀家延续香火的!打铁要趁热,懂吗?”
刀莲生黑脸膛紫胀,低着头嗯嗯的敷衍应付了母亲和堂伯娘,赶紧寻了个借口说要寻根汗巾子,跑堂屋躲着去了。
白桂景回头看看,一声叹息,“这孩子嘴也笨了些,要是跟那女人一样会说话,多说点甜言蜜语,把女人哄得晕头转向,说不定孩子已经在女人肚子里揣着了。”
“就是,女人都爱听好听话。不过莲生不止嘴笨,他心软,耳根子也软,还死脑筋,跟你这当娘的一样。哎呀,我要走了,看,又耽搁了一盏茶的功夫了。”曹秀珍拍拍白氏肩头要走。
白桂景心头过意不去,坚持要将她一路送回家。
两家其实就住隔壁的,中间隔着一条后阳沟以及一道院墙罢了。刀莲生家这边灶屋背后院墙内,就是曹氏家的牲畜圈。
两个女人上头侍奉的是同一双公婆的,只是早早就分家各过各的了,所以这老两妯娌之间平时没啥矛盾,关系挺好,曹秀珍时常来帮衬白氏。
刀莲生他大伯刀茂德因为健在,日子自然要比这边白桂景一个寡母独自拉扯大四五个孩子过的要好得多。人家修了四合院,起了高高的围墙,进屋要先进院门,是寨子里排得上号的不多的富户之一。
这头敬完新妇茶,海棠就去收拾厨房,洗碗洗锅。
这活儿很轻松。因为早饭没油水,所以碗筷很好洗,直接用清水冲洗一下就可以了。炕了饼子的铁锅有些胡锅巴,用竹刷把刷几下也干净了。
海棠甩着手上的水跨进堂屋,看见刀莲生站在墙边咬帕子。
先前洗脸的时候,刀莲生看海棠一直用自己那块洗脸帕洗脸洗澡,没还给自己的意思。
海棠嫁进来,就带了两身衣裳,平时生活用品都没有,他那块就干脆给她用好了。但自己也不可能一直用包头布洗脸啊。
想起家里往年织的土布,做完了衣裳经常有边角料剩下,母亲勤俭节约,从来不丢,边角料缝缝补补,常常能做个布包、做个枕头帕出来。
估计去年的布也还有剩的,于是就上楼去母亲装贵重东西的柜子里翻找,还真给他找到块合适的土布边角料,遂拿下来当洗脸帕用。
只是,当他把帕子挂绳上时看见旁边晾着的海棠用过的自己那块帕子,又看看手上新的,两张帕子长短大小差不多,很容易混淆的。
想起海棠给尿罐坛子做记号,刀莲生便也想在自己的新帕子上做记号。
捏着帕子想了下,他决定在帕子边角处咬个破洞出来,以便区分。
帕子是苎麻织成的土布,粗糙、生硬。原材料是植物纤维,人工搓成一根根细线,再人工织成土布。限于原材料和人工做工的技术水平的限制,麻线就比丝线、棉线那类线要粗些。
刀莲生龇牙咬了半天,就咬掉一根线而已。记号不够显眼,还得把洞搞大些,他就继续咬。
这头还在专心地用力咬呢,旁边一道清脆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侧首看去。
海棠歪着脑袋在看他。
刀莲生吐掉口中那根麻线,“我给帕子做个记号,免得咱俩的洗脸帕搞混了。”说着又去咬线。
海棠看他咬扯得费劲儿吧啦,不过又咬断一根线而已,倒拉扯得土布帕子经纬混乱,皱成了一团,她说:“你好笨啊,那边火塘有火,你直接用火在上面烧个洞啊。”
刀莲生一想,对啊,忙走到火塘边,抓了块燃着的木柴,把尖端抵在土布上一烧,随即丢了柴禾,将土布上的火星子拍熄掉。
然后就拉扯帕子想将其拉平整。
因为之前咬的时候把帕子咬扯得皱成了一团,此刻一拉一扯一展,加之烧了一下,结果,展平后那帕子上老大一个洞不说,不少地方经纬都很稀疏了。
海棠幸灾乐祸:“滑线了,你这整张帕子都很容易坏掉了。”
刀莲生:“……”
白氏这时候跨进堂屋来。
海棠见到白氏回转,先前她已经跪着敬了新妇茶,喊过娘了,此刻海棠张口就喊,“娘。”十分丝滑。
白氏一直把曹秀珍送到她家院子门口才回转来。她还在为曹氏说的话忧心,此时看到海棠,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淡淡地哼了声,算是回应。
海棠顶热情,倒了碗茶,上前去要递给白氏。
白氏脸色好看了点,摆手:“我现在不渴。”
海棠脸上也不见失落,回身搁下茶碗,又笑着说:“娘,家里有针线吗?”
“你要做什么?”
“夫君的洗脸帕坏了,我想给他补一补。”
白氏的脸色更好看了,叫来莲叶,“你去把针线篮子找出来给嫂子用。”
白氏上楼换衣服。
此刻她身上这一身,是逢年过节走人夫的时候才舍得穿的。最近一次穿它,还是娶儿媳妇进门那日。她脱下来,叠好,仍旧小心翼翼地压在箱子底下。
海棠坐在堂屋门槛上,拿着针线很认真地在刀莲生那块洗脸帕上烧烂了的地方缝缝补补。
因为先前听海棠嘀咕说要绣朵花把那个破洞遮起来,刀莲生就很好奇她会绣个啥花样儿出来,借着进堂屋拿矮板凳去坐的机会,他在跨进门槛的时候顿了一下。
海棠立刻察觉到了,扭头看来。
见刀莲生在看自己,她把那正在缝补的土布冲他扬了扬,“这条坏的以后就我用,你用我先前用的那块好帕子,别搞混了啊。”
刀莲生:“……”
白氏又把那身做活儿时候常穿的黑色土布衣裤换上了,又打算去地里干活儿。她心头盘算着今日要争取把所有旱地里的草都除一遍。下楼时正好听到海棠说的那句话,大声赞道:“以后都要像此刻这样,好东西都要先紧着自己的男人。”
刀莲生:“……”
刀莲生有口难言。
他洗过脸洗过澡的帕子,她拿去用了。
她洗过脸又洗过澡的帕子,还给他继续用,这算不算公平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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