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白氏没其他话说了。
她拉着布满了皱纹的褐皮老脸,勾着头,专注绩麻。
白氏脚旁地上搁着两个竹篮,左边一个竹篮里一大捆晒干的毛躁躁的苎麻纤维,右边装着她搓好的细麻线。
白氏旁边坐着刀莲荷,负责把母亲绩好的细麻线捻接成长根,最后再由莲荷身旁的莲叶把姐姐接出来的长线一圈圈绞在纺车的锭子上。
海棠看婆婆把苎麻纤维撕成头发丝儿那么细,然后搁在膝盖上,濡湿手掌,摁着纤维将其朝一个方向搓成扭成股的细线,暗想,这样用手工把麻纤维搓成一根根,也不知道要搓到猴年马月。她犹疑了好久,终是不打算出声去帮她了。她可没这耐心。
这时候白氏别眼,瞟到一旁刀莲荷把一根接了几次都接不好的麻线,气得直接扔进了火塘里,脸色一变,抬手就打了她一下,“你又糟践东西!”
刀莲荷不忿,“这又不是咱家的。我们帮堂伯娘白白搓麻,糟践她几根又怎样?”
白氏疾言厉色道:“就算不是自家的,也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随便糟践东西啊。谁家的东西都不该乱糟践。何况你堂伯娘日常帮衬我们也没说要讨个好处,我们给她白做也是应当的。你动作慢点,细致一点,哪里会接不好?我都说了你多次了,你就听不进去!”
刀莲荷道:“哎呀,她家自己梳麻、绩麻都要扔一大把。”
莲叶扯了下姐姐衣摆,“堂伯娘每次给我们东西,都是称了重的。”
刀莲荷一撇嘴,还待再还嘴。
白氏给小女儿一提醒,当即厉声对大女儿道:“人家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肯定结了老大一个疙瘩了,以后两家关系必然受影响。你好好弄,少个三五钱没关系,多了的话,你今年就别想做新衣裳了!”
火塘边母女两个都好像已当她不存在。刀莲荷一直对她视而不见,只管不耐烦地跟母亲顶嘴。只有莲叶,扭头冲她甜甜的抿嘴笑了下。
海棠看看刀莲生。
那男人专注地编着他的竹撮箕,看都她没看她一眼。
尽管刀莲生替她遮掩,但是人家一家子都在坡上干活儿,连才十岁的莲叶都是忙了家里忙坡上,她却一觉睡到天黑,哪个待见她?
海棠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有错,讪讪地奉劝了白氏晚上别喝浓茶后,看人家一家子都不理会她,她用手笼一笼乱蓬蓬的头发,就出了堂屋,打算去灶屋静静地把晚饭弄来吃了。
你睡到天黑,肯定不要指望别人还把晚饭端你手上撒。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今晚的月光晦涩不明,像蒙了层纱,看着毛毛的。
以前听乡下姥姥讲,月亮带毛,天气不好。
估计明天的太阳不会再有今天这么晴好了,说不定还会下雨。
海棠进了灶屋,借着敞开的灶屋门外透进来的黯淡月光,她摸到灶台上的火镰,打了几下,把油灯点着,然后心急地伸手去揭开了灶台上那口大铁锅的锅盖,结果,里面空空如也。
海棠的心先凉了半截。
赶紧又跑到灶膛这边来,把那口鼎锅锅盖揭开,探头往内一看,里面同样一无所有。
这下,她一颗心全凉了。
婆婆,你要不要对我这么苛待啊,晚饭都不给我吃!
不就是睡了个午觉,然后一不小心睡到天黑吗?可是我是新媳妇,我才来你家,我对你们家你们这里的水土还不熟悉,就不允许我偷点懒、犯点错吗?!
海棠气得把油灯重重地墩在灶台上,又去翻碗柜。
打开立在墙边的橱柜,里面除了几叠土碗和那个藏在柜子最里头的不起眼的褐色盐巴罐子,没有吃的。
碗筷都刷洗得很干净,一粒米一点油水都没残留。
甚至是整个柜子,都闻不到一丝饭菜的余香。
他们家每次吃饭都吃得很干净。
再去翻案板。哎,案板都不用翻看——一个又大又厚的切菜墩子,一个破筲箕,筲箕里面快要见底的一把干瘪瘪的青辣椒。案板一眼就看完了,根本不用她去翻看。
没吃的,到处都没吃的。
海棠环视整个厨房,试图找到刀家人给她留了晚饭的蛛丝马迹。
说实话,来刀家两天了,海棠今天才来好好看看刀家这个灶屋。
不大的厨房,跟那块石案一样都一眼望尽。
头上是木头房梁和桁架,虫蛀得明显,上面铺盖着茅草。草棚下蛛网遍布,一些破碎的蛛丝上垂着吊着丝丝缕缕的黑色烟尘。
四周围是夯实的泥土墙,但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灶膛上面的木房梁、灶膛后面的土墙以及靠烟囱那堵墙都已经熏得黢黑。碗柜的木头呈现出发霉的那种灰色。地面跟堂屋一样,布满了坑洼。
唯有石头搭砌的灶台和案板,是这屋里最耐用坚固的设施。
这穷家薄业的,难怪灶屋连门都不用做。这能偷个啥嘛!
哦,案板!
海棠猛然想起白日里刀莲生从案板下一个坛子里摸出来吃的。
她忙把油灯端在手上,猫着腰摸到案板下面。一排的坛子,她已记不得她男人当时打开的是哪个坛子了,海棠只好一个个挨着揭开了看。
真是越发失望,一排五个坛子,竟四个都是空的。唯一没空的那个,装了半坛子碎糠壳,她男人就是从这个坛子里摸出来的豆饼。
海棠伸手在糠壳里面摸了下,大约还有七八豆饼的样子。
她摸了一个出来,凑在油灯下看了看。
石头一样硬邦邦的,颗粒粗而糙,握在手里都硌皮肤。黑褐的颜色,显而易见看得见里面掺杂了大量没打得很碎的糠壳和麸皮。
尽管肚子很饿,但是这饼子看起来真是一点食欲都没有。
海棠怏怏地把豆饼放回去,重新用麻绳在笋壳叶子绑在坛口把土陶罐封好。
没找到吃的,心情不太好,便也不想回堂屋去跟刀家那一家子人待一块儿,不然她心里憋的闷的那股气会想找缺口出了。
海棠干脆烧了一大铁锅水泡脚,直泡得那洗脚水都变凉了,这时候刀莲生来灶屋舀了瓢水搓洗他那块包头布,她才焉儿吧唧地收拾收拾起身回堂屋。
她在灶屋里压捱了半晌,出来一看,时辰已经不早了。月亮都不见了,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
堂屋门大敞,借着门内透出的火塘里的火光她摸回到堂屋。
刀莲荷和莲叶已经把纺车摊子收了起来,白氏也把装了粗麻的两个竹篮子重在一起搁在八仙桌上。
刀莲生的撮箕已经编好了,他拿在火上把那些支棱起的毛刺烧干净,手里掂了掂,拿到堂屋外墙靠在墙角。
回来在把地上的篾条蔑刀收拾好,另从墙上取了把怪模怪样的琴,用那块才去灶屋打湿了的包头布,把那把琴抱在膝盖上擦来擦去。
白氏跟刀莲生说了声早点睡,就自顾自上楼去了。
刀莲荷和刀莲叶也跟哥哥打了声招呼,也上楼了。
母女三人去了二楼睡觉,没了手摇纺车的吱嘎声,堂屋一下子安静下来。
海棠下午睡过了,晚上又没吃晚饭,加上泡了个脚泡得身上出热汗,现在清醒得不行。
她回到卧房,在床上躺了一阵,实在睡不着。
撑起上半身看门帘子外头的火光仍然很亮,她于是下床趿拉上刀莲生那双小船一样的大木屐,撩开布帘子看了眼。
刀莲生还坐在火塘边,仍然在擦拭他那把琴。
她就拖着木屐哒哒的走出去,先踢了踢旁边搁着的干燥的木柴,以引起刀莲生的注意,然后在他旁边的矮板凳上落座,问他道:“喂,你这琴叫什么琴?”
刀莲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垂目回道:“牛腿琴。”
海棠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我就说瞅着它长得挺像牛腿的。诶,这琴咋用啊?是弹的还是拉的?”
“弹。”
“那就弹一首曲子来给我听听呗。”她一副理所当然、高高在上的命令口吻。
刀莲生斜了她一眼,没理她,自顾自细致地擦拭着那把琴。
海棠欲求不满——是食欲的欲——就见她豁得一下站起身来,一抬脚,重重踢了刀莲生屁股下坐的那根板凳凳子腿一脚,恶狠狠地说:“你的心可真硬!连首曲子都不弹给你娘子听!”
“……”
刀莲生错愕不已地看向她。
不给你弹曲听就是心硬?
她可真会给他定罪名。
海棠还把他恶狠狠地盯着看。
刀莲生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她那两道要吃了他的目光,微微侧身,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海棠讨了个没趣儿,撇嘴,大声道:“就两根弦,你擦来擦去,小心粗的弦都给你擦细了,然后一拨就断!”
刀莲生忍不住了,头也不抬地道:“这是棕绳做的弦,擦拭只会让它的弦愈加光滑,琴声更好听。”
海棠没崩住脸,噗的又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又要跟我装哑巴,这回要一装到死呢。我不过才说了一句,这就忍不住说话了。看来你的定力也不过如此嘛。”
刀莲生再次愕然不已。
这么说她刚才是故意挑衅,只为了逗他说话么?
扭过头去,海棠已经哼着歌儿进了卧房,那块蓝色布帘子被她揪着狠狠一甩身后,飘来荡去,挡不住她肆意的歌声飘进耳朵里。
海棠:“我得意儿地笑,我得意儿地笑,求得一生乐逍遥……”
刀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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