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微微侧身,面北而坐。
着一套藏青色的粗布衣裤。上身是件绣花对襟短衣,下身一条宽大的筒裤,衣领、袖口、衣襟上以及裤脚处都有彩线绣着的简单的几何花纹。裤子还是九分的,露出了他粗壮的小腿肚。头上则包着一块黑色土布,包布尾巴垂了约莫五公分长的一截在左耳朵上,底端同样绣着有艳丽的刺绣花纹。另外他身上还斜跨着一个垂着彩线流苏的绣花布包,同样极具浓郁的民族风格。
视线往上,海棠再仔细去看男人的模样。
他有着比常人黑了几度的肤色,两条粗黑的眉毛,面孔俊朗,鼻梁端正。
人长得不错,挺周正的。
而且虽是坐着,但明显看得出来他长手长脚,至少有一米八的个儿。
只嘴唇抿得笔直,很严肃的样子。
老头儿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嗓门儿又大。海棠没再注意听老头儿说了啥,只品鉴一般紧盯着男人看,这时,发现他眉峰耸成了塔,忧愁得很的模样,身子动了下,开口:“傅老伯,我跟她……”声音醇厚,像风刮过初秋的落叶林,脆了的叶片哗哗的响,煞是好听。
“叫岳丈。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我还是你长辈不是?”
“……岳丈,我跟她,我们,我们并未入洞房……可否,嗯,您只要把骡子还……”
“没入洞房?谁能证明?哼,只要进了你家门,管它洞房入没入,人家都不当海棠是黄花大闺女看待了。哎,我们家海棠真是吃亏吃大发了!哈,我在想,肯定是你不懂怜香惜玉,入洞房的时候对她太凶狠了,她害怕,才跑了。”
“不不,没,没有。岳丈,您要不信的话,那能不能让她出来……”
“呸!你叫海棠出来干什么?让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出来讲你跟她的房事怎么进行的?你还是男人吗?竟然叫她一个女人大谈怎么跟男人入的洞房。哈,我总算看出来了,你就是想败坏我家海棠的名声!”
老头儿胡搅蛮缠起来。
青年数度张口都被老头儿强势地打断,海棠看见他塌着肩膀,无奈地轻轻叹气。
直到老头儿说得口干,拿起桌上一只陶罐,对着壶嘴就大口喝起来,他赶忙张嘴快速道:“岳丈,我只想要回那头骡子。真的,咱们好聚好散,别的我都不会计较,您放心!”
海棠看他因终于说完了一番完整的话,大松了口气的模样,不觉好笑。
这男人太老实了。
老实人容易吃亏。
她看得有趣儿,不觉把房门推得更开些。
还稍稍探出头去看她那个便宜爹是个啥样子,这强词夺理的逻辑能力还挺强。
便见北墙下摆着一张八仙桌,墙上供着个神龛。桌旁面南,一站一坐着两个老年人。
站着的那个就是自己那便宜娘了,已见过。她手边椅子里端坐着个干瘦的老头儿,想来就是自己的便宜爹了。
二人倒是很有夫妻相,都长得一样的干瘪精瘦。
老头儿年纪也大了,额头皱纹纵横,但一双小眼睛显出了精明强干的样子,骨碌碌转来转去,喝水的时候一直把口中那贤婿偷觑着。
干巴老头儿不慌不忙灌了个饱后,手掌把嘴巴水渍一抹,陶罐重重地墩在桌上,手一挥,道:“贤婿,事情就这么结了,你不用再说了。这件事情不管谁对谁错,我们都不计较了。天不早了,你领着媳妇这就回去了吧。”
说罢,攘了把旁边站着伺候他的陈氏,“老太婆,海棠是不是醒了?我瞧你进进出出几趟,送吃送喝。去,把她叫起来,收拾收拾就跟贤婿回家去吧。”
这回青年急得站起了身,“岳丈,我——”话戛然而止,他突然朝海棠这边看过来。
海棠一直盯着他看,青年突然转过脸来,骤然四目相对,海棠愕了下,随即冲他嫣然一笑,以示友好。
不想,那男人却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开了。
海棠:“……”
看来人家很讨厌她啊,退婚的决心很大。
海棠爹娘自然注意到了女婿的异样表情,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了过来,这下都发现她现身了。
海棠见大家都在看自己,也不好再躲在屋里了,干脆拉开门走出去,大大方方地立着任几人随便看。
心里头琢磨着,还是要跟人打个招呼,不然显得自己多没教养。
海棠正打算先喊那干巴老头儿一声爹。这是头一回开口,早点喊,也好早点扫除尴尬。只才张口,那干巴老头儿突然起身冲过来。海棠只见头顶一团阴影,下一刻,一巴掌重重地打到她脸上,“看看你干的好事!”
变故陡生,海棠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屋里其他两个人也没反应过来,陈氏后知后觉叫了声:“她爹,你干什么啊!”然后跑过来扶女儿。
对方下手就没留情,海棠直挺挺地挨了一巴掌,给打得扑到门板上后又跌在了地上。
这一巴掌,海棠是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她那个便宜娘说得真没错,这便宜爹脾气真不是一般暴躁。
陈氏一边搀着女儿,一边骂丈夫心狠,弯着腰身,给海棠不住拍打她衣裙上的尘土。
海棠咬着牙扶着娘站起身来,想着这一巴掌就代原身还她爹娘的养育恩好了,她不计较。只是,脸上还传来火辣辣的疼呢,不想老头儿竟又再度高高举起了巴掌还要打她!
海棠余光瞥到那不远处的青年身子动了动,好似要来阻止。她大约明白了老头儿的用意。
其实她便宜老娘已给她打过预防针了——这老头儿是想做戏给她那个丈夫看。
那丈夫也是执拗,老头儿怎么哄劝他都不愿松口,非要退婚,老头儿现在是要施苦肉计。
但是,这得先问问我傅海棠同意不同意吧。
妈的,打在我脸上,出丑和痛的人都是我,你老头子倒是打得爽是不是??
眼见那巴掌就要挥下来,海棠微偏头,同时眼神儿一厉:“你敢再打一个试试!”
这句话、这语气,她阴鸷的脸色,都犹如平地一声炸雷,把所有人都炸懵了。尤其是她那个便宜爹傅万山。
她站直身体后,比傅万山高了一个个头儿不止,居高临下,气势更足。
傅万山着实给震慑住了,面色僵了僵,审时度势,高举的巴掌缩了回去,悻悻地往后退走,气息不稳道:“你,你……你这小贱蹄子若是不听话,老子还是会打!你个下贱货还能反了天了!”
又退了两步,结果一踉跄,狼狈地扑在了地上。
傅万山老脸通红地爬起来后,不意目光扫到青年,想是觉得大失面子,忽然拎起桌上那壶滚烫的茶水就要朝海棠砸过来,陈氏慌忙去抢,还用瘦弱的身体挡在她老头子跟前,狂叫道:“她爹,她爹,你别这样!别这样!把孩子烫残了可不得了!”
海棠秀眉皱起来,她本性就不是个乖乖女,正要张口冲老头儿不客气地哔哔几句,陈氏又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身子哭得像死了人,“海棠,海棠,我可怜的女儿呀,我们娘俩儿的命咋这么苦啊!干脆就让你爹把我们娘俩儿一块儿打死算了,下辈子都投个好胎,省得在他眼前碍着他了!”
海棠:“……”
低头看看扑在胸前的老太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快要断气。
这感情不是假的。
海棠默默伸出双手将便宜娘搂住,轻声安抚:“娘,你别哭了,我没事。不过就一巴掌,我脸皮厚,不觉着疼。”
余光里,对面的青年已经按住了老头儿的手,把他手里的茶壶夺走了,搁得远远的。
这么看,海棠就觉得这来退婚的丈夫勉强还算个好人。
只是,都到这程度了,他也没说不退婚了的话,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哎,一醒来就是个退婚局面,还被便宜爹当着夫君的面打,往后的日子难过啊。
海棠看看这一摊烂场。
她这个家,穷不说,爹娘都不靠谱。
看这个便宜娘,个头娇小,只到自己胸前,身板也瘦弱,只怕她都能轻松把这个娘撂倒。那个爹,也不壮,可面目狞恶。人家对方来退婚,先前还扬言说她死也要死在婆家。反正,这便宜爹是宁愿她死,也不愿退婚还人家彩礼的。娘懦弱没本事,只知道哭。
唯有那个青年,看着样貌可以,她不讨厌,好像也比较老实巴交好欺负。
至少在便宜爹娘的衬托下,这二婚夫君是可靠的。
很快的,海棠权衡好了利弊,她决定跟着“丈夫”回婆家稳妥些。
虽然他是来退婚的,但是若叫他打消了念头,好歹自己暂时就有了个安身立命之地。至于以后,先安身,再从长计议吧。
海棠把目前的现状捋清楚后打算直接跟丈夫谈判了。她轻轻推开还抱着她腰身的陈氏,朝青年抬了抬下巴,“你过来,我俩说说话。”
青年明显一愣,随后转头去看了下海棠爹。
可能觉得男人谈正事,女人不该掺和。
傅万山和陈氏也都愣住了,他们从没见过女儿这般气势。今日的海棠也数度让他们刮目相看。
倒是陈氏反应快,立刻说:“对对,你小两口儿单独说说话。海棠,你一定要好好跟莲生认个错啊。”
海棠于是知道了这男人叫莲生,姓刀。
刀莲生,她的男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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