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群山葱郁,连绵入云。

不知翻越了几座莽莽大山,翻山下沟,爬坡上梁,紧赶慢赶几乎走了一天的路,海棠觉得两条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也早就不再问刀莲生还有多久能到家。即便对方可能把她带到哪个山旮旯里卖了她也无所谓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跟着他走就是了。

机械地拖着两条绵软的腿又爬上一道山梁,眼前突然开阔起来。

梁上和风习习,晚霞灿烂夺目。

就在山梁的对面,山脉不再耸立,而是一大片向阳的缓坡地带。

缓坡高处,散落着很多星罗棋布的房子。厚墩墩的土坯墙,黑褐色的茅草顶。屋舍一座连着一座,挨挨排排。房前屋后或栽竹子或种芭蕉,那些茅草屋便俨然一大片藏在林子里的蘑菇。

村落下面全是梯田,一块连着一块,从半山腰处一直绵延到山下河滩。

一条激越的河流自上游山谷澎湃而下。河水向东奔腾流去,河谷地也在这波奔流中被冲击得越来越开阔,在缓坡下面形成一大片滩涂。

寨子的背后,群山又开始高耸,那里正是太阳落下的地方。

此刻斜阳夕照,群山显出它们鳞次栉比的静默的黯淡剪影,美得不像话。

一直沉默寡言的刀莲生,忽然开了腔:“要到了。”

海棠心情好起来,小跑几步追上他,手指着对面山坡上的蘑菇屋,很是兴奋,“是不是就是那里?”

刀莲生“嗯”了声,被她的快乐感染,嘴角微微翘了下。

两人下了山梁,然后过河,开始爬坡。

陆续邂逅人烟,牲畜,田地,房舍。

走了一天,不停地攀山越岭,跋山涉水,沿途鬼影子都没遇到个。这会儿犹如回到人间,海棠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有汉子在半坡上撩开敞亮的嗓子高歌:“栽秧咯!大田栽秧栽得稀,和妹快乐好时机。有缘和妹把秧栽,栽到月出日落西……”

海棠听得有趣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儿,精瘦秃头,从坡坎上一块田里歪出身子来,“是莲生哎,好像从山外头回来,你去哪儿了?”

刀莲生只说:“招满叔,平秧田哩?”

“是啊。你后头那妹崽是谁?”老汉儿扯下肩上的汗巾,从头到颈一通抹,眼睛里带着点吃惊地意思打量着海棠。

刀莲生腼腆地笑笑,并不回答。

上面的田里又探出来个老妇人,大约是那老汉儿的老伴儿,嗔怪地冲对那老汉儿道:“这还能有谁?肯定是莲生崽的新媳妇呀。”

那老汉儿一怔,哈哈大笑,拍着脑门儿说:“哈,我想起来了哩,对头,你媳妇儿!莲生崽,我听说你娶媳妇儿了,咋喜酒都没摆哩?还是摆了酒,却不请我去吃席啊?”

刀莲生只是尴尬地咧了下嘴,并不回答。

老太婆撞了下老汉儿,老汉儿变了下脸色。也不追讨喜酒一事,挤眉弄眼嘿嘿笑着开玩笑,“就这么舍不得?你这是走哪儿都带着媳妇儿啊?哈哈哈哈。”

再将海棠从上至下端详一遍,摇头道,“啧!莲生娃儿,你是得把你媳妇儿看紧点。这俊模样,只怕喂不熟……”

老妪赶忙又打了那老汉儿一下,猛递眼色。老汉儿发愣之余又换了副笑脸,回头来对刀莲生挥手说:“快走快走。哎呀,你最好把媳妇儿关起来,别再带她出来晃荡了,小心给别人看见拐走了,呵呵。”

海棠走过去后,听见后头老妪悄声责骂:“你个老不死的,当着莲生崽面说那话干啥?你管人家喂得熟喂不熟!”

海棠发现,之后刀莲生的脸色,沉了许多。

进寨的路是一段由大块大块的岩石铺就的坡路,经年累月雨水冲刷和人畜的践踏,部分地基塌陷,以至于道路凸凹不平,显得沧桑古旧。

在寨子口遇到个孩子牵着一头驴走下来,驴背上驮着两只满载的竹篓。驴蹄敲击着石板路,哒哒哒,哒哒哒,缓慢而悠长,十分悦耳。

海棠的注意力就从刀莲生身上移开,转到这座自己即将生活的寨子上。

抬头看看,一道石头砌成的堡坎上,几根很有些年岁的粗大圆木深深扎进泥土里,耸立在蓝天下——这大概就是寨门了。

海棠跟着刀莲生从寨门下走过。

寨门上方横亘的原木上挂着一个牛头骨。白生生的骨头,两个完整的灰色牛角。长脸上方,两个巨大的空洞洞地眼眶俯视着底下人。

牛头骨的下面,三个黑漆漆的大字,碧约寨。

寨里的房舍依山而建。

清澈的山泉水在石上流淌着,沿着数不清的沟渠穿寨而过。

房子几乎全是土坯墙,土木结构,多为两层。主屋的房顶上盖着茅草。

但零星也有几处房屋顶上盖的是灰瓦,想来那是寨子里的有钱人家。

很多人家都是小型四合院的样子,在主屋两旁建有双耳房,面向主干道开一道院门进入。

耳房都是平顶。粗木为粱,再铺上细木、稻草,用泥土夯实了作为晒台。晒台上有木头搭的架子,两柱之间横搭几根竹子,一堆衣服晾晒在竹竿上。

秋天的时候,晒台上应该会馋死人,黄澄澄的包谷、红艳艳的辣椒……寨子会美得像调色板。

有不少小孩子和老妪站在平顶的晒台上俯瞰他们。也有害羞的孩子躲在土房子里,拉开半扇院门探出颗若现若现的脑袋偷偷地看她。

可能时间还早,年轻力壮的成年人都还在田地里干活儿没回来,寨子里老人和小孩儿居多。

不时有老人打招呼,“莲生崽,你这是带新媳妇回门了回来呀?”

刀莲生总是含糊不清地应付过去。

土黄狗上蹿下跳,跑进跑出,见到生人来,狂吠不止。

这时候海棠会发现刀莲生会有意无意放慢脚步等她走近,挡在她前面。

寨子里的人,都跟刀莲生一样穿着深色的粗布衣裳,衣服颜色以深蓝色和黑色为主。衣裳的领口、前襟、袖口、下摆和裤脚的地方都有斑斓的刺绣花纹。纹样以简单的几何图形为主。妇女和孩子的花样儿会多点,鸟兽鱼虫都有。想来,就看做绣活儿的妇女是不是心灵手巧。

也全靠刺绣,让一身黑不溜秋、蓝得彻底的衣裳鲜亮活泼起来。

男人女人都包着头布。

很少看见有人穿鞋,大都光着脚板,双脚乌黑,指缝里清晰可见黑色的污垢。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初来乍到,海棠对碧约寨的风俗习惯有了个初印象。

刀莲生带着她一直在往寨子深处、高处蜿蜒上行,经过了不知多少户人家的屋前院坝和房屋背后。

“喂!”初时的新鲜劲儿很快给消磨没了,海棠立在原地稍息,拿手掌当扇子扇风,“你家是哪栋?给指指。”

刀莲生站在几步远的石阶上,回头瞄一眼她,心不在焉说快到了。

这意思是此刻所在的位置还看不到他家哦?海棠心里一声哀嚎。

果然,说是快到了,一直到都快要走出山寨了,才终于到了刀家。

路上海棠已经给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建设。

她那个“娘家”都破败成那样,而二婚夫君穿的寒碜,给的聘礼不过一头骡子,便是这样,娘家也迫不及待的接受了且还不肯退婚,可想而知,什么锣配什么盖,婆家不会好到哪里去。

刀家的穷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远瞧着也是两层楼,没有院墙,孤零零的坐落在寨子的尾巴上。

走近了看房子很有些年岁了。

龟裂粗糙的土坯墙,发黑生霉长草的茅草顶,朽旧的木梁柱……海棠很怀疑,这要来一个地震,只需一两级,就能把这个家震垮。

刀家占地还算宽敞,勉强呈凹字型。

正北是两层土坯墙的主屋,面朝山谷。左边一排茅草棚,明显看得出来是畜生圈,没墙,用木头和条石做的栅栏,里面空荡荡的,有一多半都堆着柴草。左边一间小屋,泥墙,草顶上一截泥塑的烟囱,显然这就是厨房了。厨房旁边立着几个一人多高的谷草垛,顶上也是发黑生了霉。

土楼和耳房围着个院坝,还算整洁,但是地面没有硬化,没铺石板,只是夯实的土层。岁月长了,院坝坑坑洼洼,不少地方有积水。边角地方青苔、野草丛生。

房檐下铺着一圈石条砌成的地台,通向主屋大门那里还有两步石头台阶,侧面都布满了青苔。

院坝边种着几株指甲花。现在正是花期,粉的白的红的,花开正好,叫这破落的院子总算添了抹亮色。

“到家了。”刀莲生多此一举的给她说。

说罢,径直朝主屋去。

大门是两扇已经发灰的木板门,铁将军锈迹斑斑。

刀莲生开锁推开门,海棠站在门口台阶上往内看。

是间堂屋,挺宽敞的。

正北面是神龛,上面供着个木牌,红布搭下来遮住了字迹,看不清楚木牌上写的啥。

神龛下一张方桌,两边两把破旧的椅子,前面一张长条凳——这跟汉人家里差不多。

堂屋门槛约有四十公分高,海棠提着裙摆努力跨进去,屋内光线昏暗。

立门口环顾一眼。

堂屋很空旷,方桌,木凳,竹凳,就这几样简单家具。然后墙角立着几样简单的农具,锄头、犁铧等。

最稀奇的是堂屋中央有一块四方形的下凹地,是个火塘。塘里一堆还有火星的半燃着的柴禾,下面盖着草木灰。火塘边堆着木材。地上摆着铁锅、铁钩、铜壶、铁三脚架等器具。

神龛旁边的角落有道木楼梯,想是上二楼去的。

靠东墙立着一个洗脸架,木头做的,同样颜色发灰,细脚细杆,古老、陈旧。架子上方搭着两块米色土布,可能是洗脸帕。架子后方的墙上牵了根麻绳,绳子两端拴在两根凸出墙面的木棍上。木棍的另一端是插进嵌在土墙里面的木柱上的。麻绳上也搭着两张洗脸帕。

海棠猜,这家四口人。

刀莲生把方桌前那条长凳端来放在大门口进门位置,徒手粗粗的抹了下上面的灰,让她坐。又把茶叶土碗找出来,然后用铁钩掏了几下那个火塘里的灰堆,鼓着腮帮子趴在地上吹了几下,明火一下子蹿出来。他丢了几块干爽的木材上去,然后就提着地上那把铜壶跨出门槛要走。

海棠猜他估计是去装水,打算烧开水泡茶。

“我又不是客人,你别这样客气。”海棠笑着揶揄道。

刀莲生好像愣了下,随即看着地面说:“总要喝水。走了远路。”

海棠就不再纠缠他烧水泡茶这事儿,在他出门前东张西望问:“我们的新房在哪儿?”

刀莲生已经跨出堂屋门槛,闻言,回头看看她,眼里的情绪有点复杂。顿了下,他重新跨进屋来,然后门后一指,“这屋。”

海棠探头一看。

原来堂屋大门宽大,打开后就把背后的房门遮住了。

门后一道小门,嵌在土墙上。没房门板,只挂着一张蓝花花的布帘子,权且把里头的情况遮掩住。

海棠抬脚往那屋去,刀莲生拿着铜壶去了灶屋添水。

天边云翳滚滚,天色暗下来,起风了,卷起土坝子上尘土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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