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秋雅妤离开后的第一个秋天。
吕晓闫站在空荡荡的暗房里,红色安全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那瓶她留下的绿萝在角落安静生长,相机背带上她编的绳结微微晃动。
他取出那台绝版相机,指尖划过冰凉的金属外壳。这是她攒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惊喜,如今成了最沉重的遗物。
八月三十一日。
他带着相机走过所有他们曾共同经过的地方。
梧桐树下,他拍下第一片飘落的黄叶——去年这时,她在这里接住了他镜头里的整个秋天。
军训操场,他拍下被烈日晒得发白的跑道——仿佛还能看见她挺直脊背站军姿时认真的模样。
图书馆第三排靠窗位置,他拍下空着的座椅——那里曾搁着她喝了一半的草莓奶茶。
湖边长椅,他拍下被风吹皱的倒影——夕陽依旧把水面染成金色,只是再没有人在他耳边说"真美"。
最后他回到暗房,把今天拍的胶片放进显影液。红光里影像渐渐浮现——每一张都完美构图、精准曝光,却空洞得让人心慌。
原来没有她在的画面,再美的风景都失了焦。
他取出她最后写的那封信,血迹早已干涸成褐色的花。
「吕晓闫,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收到生日礼物了吧?
这台相机,就像我看向你的眼睛...」
信纸在这里被泪水晕开。
她永远不知道,他先收到的不是生日礼物,而是她的死讯。
夜深时,他抱着相机坐在窗边。城市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
"雅妤,"他对著夜空轻声说,"第一个没有你的生日..."
话堵在喉咙里,变成压抑的哽咽。
二十岁的吕晓闫还不懂得如何与死亡和解。他只能固执地拍下一张张没有她的照片,仿佛只要持续记录,时间就舍不得真正带走她。
晨光初现时,他在暗房墙上钉了张空白相纸。
旁边用她最喜欢的蓝色记号笔写着:
想念你的第一年
——生日快乐,我的秋天
相纸雪白,像她再也不会老去的年华。
而他的思念,才刚刚开始漫长地显影。
十月·余温
他打开她的储物柜,最上层放着给他织到一半的灰色围巾。毛线针还保持着最后一次编织的弧度,像是时间突然被掐断的截面。他把脸埋进柔软的羊毛里,还能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是她洗发水的味道。
十二月·初雪
初雪落满校园时,他独自走到图书馆后面的小径。去年今日,她在这里往他衣领里塞雪团,笑得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现在只有雪安静地下着,落在相机镜头上化成水珠,像是谁的眼泪。
三月·回声
广播站换届,他在最后一排角落坐下。新来的学妹声音清亮,念的正是她写的开场白:“当秋天的第片落叶擦过肩膀…”他猛地起身离开,在走廊尽头点烟时才想起——她最讨厌烟味。
五月·无人知晓
他在暗房冲洗班级春游合影。照片里每个人都在笑,只有他看着镜头外的空处——那里本该站着一个穿鹅黄色毛衣的姑娘,会偷偷勾他的小拇指。
七月·遗物
她母亲送来一箱遗物。最底下是本带锁的日记,他试了他们相遇的日期——「今天遇到个很凶的摄影系学长,可是看到他拍的照片时,突然想哭。」往后翻全是细碎的日常,直到最后一页:「明天就要见到他了,要把相机藏在哪里才好呢?」
八月·永恒
三十一日傍晚,他带着相机走到车祸路段。夕阳把沥青路面染成血色,有野雏菊从护栏缝隙里探出来。他单膝跪地拍下这帧画面,镜头却突然蒙上水汽。
这一年他学会:
原来梧桐叶黄了365次就是永远。
原来显影液能定格影像,却留不住温度。
原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八月到九月。
九月·惯性
开学已经两周,校园里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吕晓闫也是。
他准时上课,坐在老位置,笔记记得一丝不苟。他去食堂,点她最爱吃的糖醋里脊,只是常常对着餐盘发呆,直到饭菜彻底凉透。他回宿舍,洗漱,上床,闭眼。一切行为都遵循着某种既定的程序,像一个被抽走核心代码后,依旧依靠惯性运行的机器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正常”的表象下,是何种天崩地裂的混乱。
吕晓闫走在路上,他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等着那个熟悉的(她)身影蹦跳着追上来,挽住他的胳膊。听到某个好笑的笑话,他的嘴角会刚扬起一丝弧度,就立刻僵住,因为耳边再也没有了她清脆如风铃般的笑声。他甚至会在深夜惊醒,恍惚中觉得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在隔壁宿舍睡着了,下一秒就会发来抱怨做噩梦的消息。
惯性是可怕的。它让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还铭记着她在时的节奏。而现实,却用最冰冷的方式,一次次碾碎这种惯性带来的错觉。
最失控的一次,是在一个普通的傍晚。他路过女生宿舍楼,看到一个女孩穿着和秋雅妤类似的浅蓝色卫衣,扎着相似的马尾,背影几乎以假乱真。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喊出了那个名字:
“雅妤!”
声音在空旷的楼前显得突兀而嘶哑。
那个女孩闻声回头,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疑惑的脸。
“同学,你叫我?”
那一刻,吕晓闫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清醒。巨大的尴尬和更深重的失落将他淹没。他仓促地低下头,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认错人了”,便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跑回暗房,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黑暗中,他用力攥紧胸口的位置,那里疼得像是要裂开。
惯性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无数次确认失去后的、新鲜的凌迟。
十月·痕迹
十月的天空变得高远,梧桐叶黄得愈发灿烂。吕晓闫开始像一个偏执的考古学家,疯狂地搜寻着秋雅妤在这世界上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他翻遍了自己的所有物品。在摄影理论书的夹页里,找到她画着丑丑小太阳的便签;在旧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出一颗已经融化变形、她偷偷塞进去的草莓糖;在手机云盘的深处,发现了她趁他不注意时,偷偷录下的、他在暗房工作的视频片段——镜头晃动,只能看到他专注的侧影和偶尔响起的、她压抑着的轻笑声。
这些微不足道的“遗迹”,每一次发现,都让他心如刀绞,却又如获至宝。
他还去了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试图在那里找到她留下的印记。他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靠窗的第三个卡座,桌角下面,果然找到了她用指甲油淡淡点出的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黄色小点,旁边还刻了一个小小的“L”。他们一起喂过流浪猫的小巷角落,那只橘猫还在,看到他,亲昵地蹭过来,仿佛在询问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甚至鼓起勇气,联系了秋雅妤的室友沈雨琪,小心翼翼地问,是否还保留着一些她的照片,或者她曾经提到过什么……
沈雨琪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带着鼻音说:“吕大神……妤妤的床铺和桌子,我们还给她留着……有时候晚上,好像还能听到她翻身的声音……总觉得她只是回家了,还会回来……”
这番话,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反而让那份失去感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沉重。原来感到恍惚的,不止他一个人。原来她的离去,在那么多人的世界里,都留下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
寻找痕迹的过程,是痛苦的。每一次发现,都像是在结痂的伤口上重新撕开一道口子。但他无法停止。仿佛只有通过这些零星的、物化的证据,他才能确认,那个叫秋雅妤的女孩,真的在他的生命里,如此鲜活、如此深刻地存在过。而不是他因为过度悲伤,而臆想出来的一个过于美好的幻影。
十一月·沉默的对话
北风开始呼啸,冬天露出了它凛冽的爪牙。吕晓闫的话变得更少了,几乎到了缄默的地步。
但在他的心里,与秋雅妤的对话,却从未停止。
这种对话无声无息,发生在每一个独处的瞬间。
当他看到一片形状奇特的云时,心里会默默地说:“雅妤,你看那像不像我们上次在植物园看到的那只棉花糖?”
当他在暗房成功冲洗出一张效果绝佳的照片时,他会想:“如果你在,一定会拍着手说‘学长好厉害’吧。”
当他吃到味道奇怪的食堂新菜时,会下意识地吐槽:“这个肯定不合你胃口,太咸了。”
当他在寒冷的夜晚裹紧外套时,会喃喃自语:“你总是不记得戴围巾,现在……会冷吗?”
这些沉默的对话,成了他排解巨大孤独感的唯一方式。他对着空气提问,然后在回忆里寻找她可能会有的回答。有时是她的笑语,有时是她带着小脾气的嘟囔,有时只是她安静望着他时,那双清澈的眼睛。
他知道这很傻,甚至有些病态。但他控制不住。
有一次,他甚至在深夜的湖边,对着冰冷的湖水,低声说出了声:“雅妤……我很想你……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回答他的,只有风吹过枯荷的沙沙声,和湖水拍岸的、空洞的回响。
那一刻,他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来,连他自己都无法欺骗自己。沉默的对话,终究只是他一个人的独白。那个能回应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十二月·第一个没有她的冬天
初雪降临的时候,吕晓闫正从图书馆出来。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他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这片纯白的世界。
去年下雪,她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团了雪球非要塞进他脖子里,得逞后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被他抓住,用围巾裹成了只笨拙的小熊。
而今年,雪依旧在下,身边却空空如也。
寒冷,是物理层面的,可以用厚厚的衣物抵御。但心里那个因为失去她而出现的窟窿,却呼呼地灌着冷风,任何保暖措施都无济于事。
圣诞节前夕,校园里弥漫着节日的气氛。情侣们牵手走过,商店橱窗里摆着精美的礼物。吕晓闫绕开了所有热闹的区域,回到了寂静的宿舍。
他打开那个浅蓝色的相机盒子,拿出那台绝版相机,轻轻擦拭着。这本该是他在这个冬天收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现在,它成了一个悲伤的象征。
“雅妤,”他对着相机,如同对着她本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圣诞节快乐。”
没有回应。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永远不会再亮起的头像,输入了一行字:“下雪了,你那里冷吗?”手指在发送键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逐字删除了。
他关掉手机,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圣诞歌声,直到天亮。
第一个没有她的冬天,格外漫长,格外寒冷。
一月·年关
期末考试结束,寒假正式开始。学生们拖着行李箱,欢天喜地地奔赴回家的旅程。校园再次空了下来。
吕晓闫没有立刻回家。他害怕面对父母担忧的眼神,害怕那个没有她在的、看似团圆的家。
他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又待了几天。每天只是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或者一遍遍翻看那本贴满她照片的相册。
年关将近,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种催促团圆的焦灼。这种氛围,于他而言,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终于还是收拾了行李,踏上了归途。火车上,到处都是归心似箭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即将到家的喜悦。只有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是一片茫然的荒芜。
回到家,父母果然对他格外小心翼翼,绝口不提任何与“秋雅妤”、“恋爱”、“未来”相关的话题。饭菜很丰盛,都是他爱吃的。家的温暖真实可触,却无法真正抵达他冰封的内心。
除夕夜,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他站在阳台上,看着那转瞬即逝的美丽,想起了他们一起看过的星空。星空永恒,烟花易冷。而她的生命,比烟花还要短暂。
新年钟声敲响时,他收到了很多祝福信息。他机械地回复着“新年快乐”,心里却没有任何喜悦。
新的一年来了。
可他的时间,仿佛还固执地停留在,失去她的那一年。
二月·痕迹的消逝
寒假结束,重返校园。吕晓闫发现,一些关于秋雅妤的痕迹,正在不可避免地消逝。
她曾经最爱光顾的奶茶店换了招牌。
广播站来了新的主播,声音风格与她截然不同。
就连他们常去的那家煲仔饭,老板似乎也换人了,味道有了细微的差别。
最让他感到恐慌的是,沈雨琪告诉他,宿舍可能要调整,她们不能再为秋雅妤保留那个床铺和书桌了。
“学校说……一直空着不好……”沈雨琪在电话里声音低落。
吕晓闫理解,这是现实。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停止运转。但理解,不代表不心痛。
他意识到,随着时间流逝,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物理痕迹,会一点点被抹去。会有新的学生住进她的宿舍,会有新的故事覆盖他们走过的路,会有新的声音取代她在广播站留下的余韵。
这种“被遗忘”的趋势,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更加疯狂地投入到“收集”之中。不仅仅是照片,还有所有能想到的、与她有关的一切。他害怕有一天,当所有外部痕迹都消失后,他连在记忆中拼凑一个完整的她,都做不到。
三月·生与死的课堂
新学期有一门选修课,《生命教育与死亡哲学》。鬼使神差地,吕晓闫选了这门课。
课堂上,老师讲述着生命的无常,死亡的必然,以及如何面对失去。那些理性的分析和哲学的思考,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无法真正触及他血淋淋的伤口。
但当老师讲到“哀伤的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接受——时,吕晓闫在下面默默地对照着自己。
他否认过,无数次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他愤怒过,恨那个司机,恨命运的不公,甚至……恨过她为什么那么不小心,上了那辆车。
他讨价还价过,在心里祈求用任何东西换她回来。
他现在,正处在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沮丧期。
接受?他无法想象自己会有接受的那一天。
这门课没有给他答案,反而更清晰地照见了他所处的、绝望的困境。
四月·失控的创作
期中作业,吕晓闫交上去的是一组名为《空》的摄影作品。
全是空镜。空无一人的教室,空荡荡的操场,没有书的课桌,失去温度的咖啡杯,以及……暗房里,那把永远空着的高脚凳。
照片拍得极好,构图、光影都无可挑剔,但那种弥漫在每一帧画面里的、巨大的空洞和失去感,让看的人几乎窒息。
老师找他谈话,语气担忧:“晓闫,你的技术很成熟,但这组作品的……情绪,太沉重了。你需要……试着走出来。”
走出来?
走去哪里?
他的世界自从失去她之后,就已经全面坍缩了。他所有创作的源头,他看待世界的目光,都已经被彻底改变。
这组《空》,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他无法伪装出阳光,无法拍摄出他不存在的希望。
五月·幻觉
天气渐渐热起来,校园里又开始弥漫起栀子花的浓香。那是秋雅妤最喜欢的味道。
也许是太过思念,也许是精神终于不堪重负,吕晓闫开始出现清晰的幻觉。
不是在暗房那种模糊的影子,而是真真切切地“看到”她。
在图书馆,他看到她正坐在老位置,低头写着什么,阳光在她发梢跳跃。
在食堂,他看到她端着餐盘,正笑着和室友说话,眉眼生动。
甚至在宿舍楼下,他看到她正朝他跑来,裙摆飞扬,脸上是他熟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
每一次,他都几乎要冲上去,每一次,都在最后一刻,那幻象如同阳光下的泡沫,“噗”地一声,碎裂消失,留给他一片更加死寂的现实。
这些幻觉不再是慰藉,而是折磨。它们一次次地给他希望,又一次次地用最残酷的方式将他推回深渊。
他去看过学校的心理医生,但收效甚微。有些伤口,语言和药物,无能为力。
六月·周年祭的逼近
随着学期接近尾声,六月来临,空气中仿佛开始弥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距离那个黑色的八月三十一日,越来越近了。
吕晓闫变得异常焦躁和易怒。他无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睡眠也变得极差,常常整夜失眠。
他开始反复做一个梦。梦里,她就在他前面走着,他拼命地喊她,追她,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看她就要坐上那辆大巴,他声嘶力竭地喊:“别上去!雅妤!别上去!”
然后,他会在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中惊醒,浑身冷汗。
周年祭,像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他知道,那一天,他将不得不再次、更加清醒地,去面对她已经永远离开的这个事实。
这一年,他靠着惯性、寻找痕迹、沉默的对话、以及偶尔失控的幻觉,勉强活了下来。
但第一个周年祭,像一道坎,横亘在面前。他不知道自已能否跨过去,也不知道跨过去之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想念你的第一年,每一天,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而余生,还有无数个这样的“第一年”,在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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