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池春水皱

太子殿下南下,忙坏了沿途诸大小官员,虽是嘴上说着避免靡费,一切从简,勿要惊扰民生,谁信谁傻子。官场上油滑得跟泥鳅似的老油条,谁会在这上头栽跟头?不能够!

他们费尽了心思了,不过是饺子皮里包燕窝,棉布里子绣金线,让捧毂推轮的盛大显得很从容些,让严阵以待的恭迎看起来很淡定罢了。

家里大人忙到团团转,顾不上管教孩子们,只吩咐各自的谙达和教养嬷嬷看都把小主子看严实了,别在这个节骨眼儿胡闹,回头添乱惹麻烦。滺澜和完颜亮往常虽仗着年纪小混闹惯了,可到底是世家子出身,懂得轻重缓急,从边边角角里听了些闲话,似乎太子殿下不好伺候,脾气喜好不太容易揣摩,弄得上上下下如芒刺在背。

“好伺候能叫太子吗?拿糖①就对了!咱俩就挨旮旯儿里躲着,待这帮装腔作势的贵人都离了余杭,大家才能消停过日子……”

完颜亮将手臂枕在头下,翘着腿躺在园子里的石桌上,嘴里叼着草叶,一派悠然自得的态势,琢磨着近来从书院官僚子弟间传播的新鲜事儿,开始评头论足的阔论。

“你可别嘴上没把门儿了,这会子正逢关键时期,提防着隔墙有耳,回头被有心人听见什么风吹草动,给家里捅娄子!”

滺澜听见她堂哥又在大大咧咧‘指点江山’,心里吓得突突直跳,唯恐惹出乱子来,一家族都跟着吃瓜落儿。

“哎呀,别战战兢兢的,不妨事。今儿早上我看润晖收拾了衣物出门,说是随行去江宁还是什么的?他又不是当官的,总不能单打独斗吧,应该是我阿玛把他引荐给了贵人,多半一起离开余杭了,可轻省几天……”,完颜亮腾出一个胳膊,把妹妹捂他嘴的手扒拉开,嫌弃她小题大做。

完颜润晖被素有贤德才名,被叔父推举给了太子殿下,随行伴驾几日,据说颇得殿下心意,但他还是沉着那张千年寒冰的脸庞,看不出喜怒,诸人也不好揣测,都说伴君如伴虎,储君如幼虎,也许更难伺候,怨不得亲妹子跟着揪心担忧。

“哎,收声!我听有好些人过来了!”

两人本还在唠叨扯闲话,忽见滺澜整肃了神色,两道秀眉蹙起,往圆月洞口似的门外张望,她自小五识就比旁人敏锐清明,有个风吹草动,怪气异味准头一个发现。

完颜亮听了这话,磨磨蹭蹭坐起身来,也凑过来探头探脑的四处踅摸,“来人又如何?自个儿家的园子,还不能待了?再说,他们都离了余杭城,谁会来这秋意轩,偏僻又没好景致……”

嘴里还没咕哝完,就见两列锦衣侍卫大跨步齐刷刷的走进院子,身材高大齐整,石青色掐腰的缎面袍服,右手按在腰间佩刀之上,下颌微抬目不斜视,好不威风凛凛。

滺澜和完颜亮此时跑也不是,躲也不敢,就跟呆傻的石像一般,瞠目口微张,茫然的看着眼前的情形,人家就那么直挺挺堵住院门,只当他俩如蝼蚁碎石般,不给半个眼神。

还没等醒过闷来,后头的贵人就到了,叔父身着官服,迈方步微微欠身走在前方,面色含笑,显得颇为儒雅谦和。但他的笑容,在看见院子里呆怔的两兄妹后,霎时间就凝固了,嘴角都来不及扯下来,眉心就先拧起来,神情惊悚又滑稽。他应该是吃惊又愤怒的,若不是顾忌还有旁人,估计已经喊人请家法伺候了。

叔父身后站着两个陌生面孔,均是气定神闲负手而立,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好整以暇的观望着眼前的状况。完颜润晖眸色清冷,跟几位有官职在身的族叔和门客跟在后方,偶尔浅浅淡淡的从廊壁上漏花窗中往里瞟上一眼。

“无礼小儿!还不速速退下!”

来了,来了!这种佯装恼怒的呵斥,一家人早已磨合多年的默契,在此刻尴尬憋闷的情境中,发挥了最大效力。谁不知道这是长辈给的台阶,识相的就赶紧闭起嘴,撒开腿麻利儿滚开,将彼此的伤害降到最低。

“阿玛教训的是,孩儿先去书院……”,偏偏大傻子完颜亮领会不到,他还找补,都快申时了,再过会子就要吃晚饭,还去什么书院!叔父恨铁不成钢,眉头都搅成一团,朝服袖子下的拳头都暗暗捏紧了。

滺澜低头猫腰,捏起拇指拽了拽堂兄的衣角,躬身小步往后退,恨不能钻地里遁了才好。她打着如意算盘想敛声闭气逃跑,可惜偏偏事与愿违,有人存心不作美。

“这位是完颜大人的公子吗?果然……,不同凡响……”

拿话打趣完颜亮的青年,不过二十来岁,容长脸瘦高个儿,修长眉毛丹凤眼,五官样貌虽冷峻,此时眼底却透露着讥诮,让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显出几分刻薄。

“呵……”

这厢话音没落,一直没吱声的少年忍不住笑起来,以手握拳抵在嘴边,弯弯的眉眼中藏了几点星辰。他这头捡乐不要紧,滺澜傻了眼,她听闻笑声抬起头,悄悄往人群望过去,正赶上人家也看过来,眸光不经意间撞在一起,心里悔不当初,叫你多此一举,抬什么头!

不会错的,她素来过目不忘,念书认人都一门灵,这可不就是端午灯会那天,被乞儿偷荷包的少年吗?明明带着侍卫还不吭声的那个,敢情是位贵人,怨不得心思玲珑,办事缜密。又想起花灯会没过去多久,就听闻乞儿帮让官兵给端了老窝,细琢磨起来,兴许人家那天就是出来体察民情,微服私访的,合着是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眼瞅着眼前的情形是糊弄不过去了,让贵客干站在廊下也不是回事儿,叔父拿袖子点了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面目严肃的招呼兄妹过来见礼,彼此引荐一番,才知这二位也是当今皇上的儿子,行四和十三,陪伴太子殿下南巡,沿途替储君兄长办些琐碎差事,说白了就是打下手。至于叔父为何改了行程,润晖如何也没伴驾太子,这些都不得而知。

完颜亮再驽钝,也明白方才四阿哥是在嘲讽他胡说八道,可人家是天潢贵胄,谁又敢显露不满情绪,幸好他脸皮够厚,心态也扎实,也就顺坡下驴过去躬身请安,嘴里还应承着‘谬赞、不敢当、惶恐’之类的客套话。

滺澜垂眸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她盼着对方没认出自己来,当时以为少年是个外地富家公子,不想乞儿偷盗,败坏了余杭城民风淳良的美名,才好意出言提醒,谁知惹这个麻烦。眼瞅参选秀女在即,偏偏撞上紫禁城里来的人,这门儿都没迈出去,疯玩胡闹逛街市的名声先出去了,撂牌子不打紧,只嫌羞臊丢人辱没家风。

她戳在廊下胡思乱想,心神飞到天外,忽听到叔父喊过去给两位贵人请安告退,想来那头虚与委蛇的寒暄已经到了火候,这一声号令简直如蒙获大赦,忙快步上前俯身行了大礼,心里念叨着快些逃离这罗刹相争之所。

“府上格格仪态端雅,气度温婉,想来是有大造化的……”

又是这一套!不知为何,四阿哥仿佛瞧她兄妹格外不顺眼,方才嘲讽完颜亮不同凡响,这会子又拿话挤兑人。温婉端雅?自己配吗?不配……

没承想这位阿哥爷丢下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就不再言语,只似笑非笑的垂眸把玩拇指上翠绿扳指,完颜侍郎的额头脊背都泛起薄汗。兄长将侄女托付自己照顾,眼瞅着入秋就去宫里选秀了,家里也没指望姑娘多有出息,稳当当别出乱子就成,这会子来句大造化,很难不引人遐思。

越咂摸越觉着古怪,侍郎大人勉力堆出笑脸,又一番谬赞不敢当的周旋,总算把自家傻儿子和侄女都撵离了是非地。晚间回房就寝,只觉着精气神都被掏了半空,抽几口烟袋冷静琢磨,还是觉着古怪,盘算着找天试探试探四阿哥的口风,若有异动,也好早做筹谋。

打从那天偷去园子里玩,给长辈惹了麻烦,兄妹俩就都被禁了足,教养嬷嬷们全到老太太屋里耳提面命的挨训斥。她们被骂,不敢争辩犟嘴,只把气都往小主子身上撒,卯足了劲儿严苛教导规矩仪态,闹得滺澜叫苦连连。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都赖完颜亮!”,滺澜规矩学得好,难得偷了半日闲,和丫鬟锦云坐在院儿里的芭蕉树下扯闲篇,没说几句,话又聊了那天秋意轩冲撞两位贵人,被叔父责罚的事儿。

“也怨不着亮爷,都是赶巧了,再者大人也没怪罪,就说了几句,不妨事,谁家孩子不挨说啊。禁足也好,咱们躲院子待着,还清净呢……”,锦云的性情一贯温柔和顺,她在桌上放了一笸箩彩线,五指翻飞的给滺澜的荷包打络子。

“清净什么呀?我肩膀顶了一上午的水碗,就挨那院儿里走柳儿,知道的说我选秀,不知道的以为杂耍班子挑人呢?腿肚子都转筋了……”

她嘟嘟囔囔捶着腿抱怨,回忆起当天的情形,虽忙着客套应付,可还是没法忽视一股灼热的视线,如同细密的针,扎在身上有点刺痒。思及此,不由自主的又摸了摸脖颈,心中有股没着落的古怪,恐怕,人家还是认出自己了。

“又扯什么呢?方才听见背后嘀咕我来着,是不是?”

芭蕉丛后的矮山墙翻过来一个人,吓了滺澜和锦云一跳。完颜亮被禁足看管的最严,好阵子没见着他的人影儿。

“呸,这是打笼子里给你放出来了不是?一张嘴就没好话,莫要胡乱编排我了,回头让嬷嬷们听见,一状告到老太太跟前儿去,吃不了兜着走!”

兄妹俩不见面彼此惦记,可待到碰面,又忍不住打嘴仗,十来年都这么相处过来,倒也不走心,滺澜偷摸鬼祟的往四周望了望,见婆子丫鬟都各自忙碌,没人搭理这边,赶忙拽着完颜亮的袖子,在大棵芭蕉树的掩护下,猫腰压低了声音。

“亮爷,你妹妹我可能出息了。”

“怎么茬儿?你阿玛的二品大员让给你当了?”

“啧!怹老人家就是个官儿迷,还想当大清朝一代贤臣呢,能舍得把官位让给我?好好听着,别打岔!”,见他这节骨眼还插科打诨,滺澜恨恨的一掌拍在堂兄肩头。

“先前咱们和江家姐弟去看花灯,我在临江缀锦阁外瞧热闹,瞅见乞儿帮的贼摸异乡人钱袋,忍不住就行侠仗义了一番。嘿,谁承想,小贼在我威吓之下,居然没得手。你猜怎么的?苦主居然是今儿这位京城的贵人!你说,我是不是造化到了,赶明儿上京选秀,虽不说飞黄腾达吧,好歹也能照应些许吧?”

在滺澜眉飞色舞、添油加醋的比划描述之下,完颜亮听懂了七八分,反正就是他妹子似乎对京城来的阿哥有什么恩情。但这人脑子浆糊,一时间理不清思路,脸上神情还是懵懵懂懂的。

“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排叉儿身板,能威吓谁啊?往常旁人高声几句,就说吓得你心里突突跳,这会子吹大牛呢吧?再者,京里来了两位爷,大的还是小的啊?瞅年纪大的那位爷冷面冷言的,不是好糊弄的主儿,可别沾染,吃不了兜着走……”

有时候,看似糊里糊涂的小亮爷又格外清醒,一语中的,一语成谶。说起来,那又是好多年之后的事儿了。

“年纪小的那位爷,他逛灯会,乞儿帮的人就偷摸跟着,拿细长的镊子一捏……”

滺澜还在绘声绘色讲故事,可抬眼却望见堂兄不怀好意的笑容,心里激灵一下,知道他又要拿自己打岔开玩笑。

“嗯,模样虽没我英俊,可年纪倒是相仿,只不过人家京里贵人成亲早,紫禁城主子早就给指婚。听说贵人们在余杭城待三五个月呢,回头我给你打听打听,看这位阿哥有主儿没有……”

“我就知道你狗嘴不吐不出象牙!呸!好好儿和你商量正经事,你又没胡闹扯皮!”,十几岁的姑娘被臊的脸通红,恼羞成怒的拾起地上开败的玉兰枝,满院子追打着小兄弟。

淡金色的暖阳映照在肩头发顶,乌油油的发辫起伏翻飞,追了会儿,两人又不知为何嘻嘻笑起来,像两只灵巧的鸟,叽喳又雀跃,弯起的嘴角眉眼里,盛满了细碎的光芒。

少年沉稳端正的脚步迈上撷芳山的石阶,单手握拳负在背后,显得姿态格外修长挺拔。他素来敏锐,此时隐约听闻笑闹声,忍不住往不远处低矮的院落里望去,神色虽是淡淡的,眸光中却露了几分笑意。

“此处风景更胜于京城吗?惹得十三弟这般流连……”,青年缓步近前,脸上带着浅淡和煦的笑意,他眸色有些发棕,光影之下,似上好的琉璃。

这话让少年怔楞了一瞬,垂了垂眸,却又即刻换了神情,往山下园子的方向抬了抬下颌,轻笑出声,“闲闲无事,看猫儿打架,是弟弟懒散怠惰了,兄长训诫的是……”。

顺着他的目光,见矮矮山墙上,慵懒的大白猫被灵巧的小狸花追着咬,好不热闹。素来冷面的青年,也忍不住笑出来,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确是有趣,既出了宫,也不必过于拘泥。你既喜欢,就踏实瞧呗,何来训诫责罚一说……”,说罢,也不再搭话,背着手朝前而去。

见兄长走远了,少年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又朝山下院子望了望,哪里还见得半个人影。他神情肃然的靠在廊柱上,四周陷入一种悠长的冷寂,自幼长在重重朱墙宫闱之下,半点心思都不愿被人窥探揣测。

嘿嘿~~~下一章进京啦,小十四登场~~~节奏走起来~~~大家发现了么,吾们小十三的性子有点忧郁文艺哈,本质上行事作风认真又正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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