滺澜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既熟悉又陌生,明明是相同的面孔,待她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庄周梦蝶,栩栩然也,那境遇太过真实,梦醒后,有种长长的怅然和失落,觉得懵懵辨识不出身在何方。
往四下望了望,晨光熹微,淡金色暖阳散落在枝叶上,透着明媚灵动,床帐陈设依旧,定定坐了片刻,才渐缓过心神。
“姑娘,怎么没多睡会儿啊?爷出门的时候,不叫吵您……”,锦云伺候着起床梳洗,略略将昨儿夜里的事儿,讲给滺澜听。
“我在宫里当差的时候,早起惯了,今儿另两位福晋要来请安,府里首领太监和掌事儿嬷嬷都要领着下人晋见,哪儿容你半点空闲。还有,往后别喊姑娘了,叫外头人听见说嘴……”
二人借着梳头的工夫闲聊,过会儿瑞庆在隔间外请安,听话茬儿是有事儿奏告,他是皇帝从乾清宫陪嫁过来的太监,彼此又熟识,顺理成章担负起今后滺澜这房的管事儿。
“奴才给主子奶奶请安。方才庶福晋屋儿里的婢子蕊娟过来回话,说,说是庶福晋身体不适,今儿不能过来伺候福晋早膳了,还望您见谅。奴才遣人去问过,庶福晋无恙,不必请医。她就窝床帐躲着,说昨儿夜里伺候爷就寝,太过疲累,起不来身。主子,爷在花园溜达溜达,后半夜歇自个儿房里睡的,那妇人就是作妖挑唆,您可别中计……”
瑞庆是从宫里历练出来的,往日跟在大总管梁九功手下当差,什么手段场面没见过,这点子撒泼耍痴的伎俩,对他来说,都不够拿正眼看的。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才过来给自己主子回话。
当着周遭下人,滺澜面上没露声色,心却渐渐沉下来。
按规矩礼法,不管府邸中各妾室位份名头如何,侧、庶福晋都是嫡妻的下人,她们的身份,只能算是仆人的主子,主子的仆人罢了。且满洲权贵历来没有‘扶正’的观念,哪怕正室故去,宁可续弦,亦不会让妾室越过次序。故而为了往后的日子好过,有眼力见儿的妾室会主动过来服侍主子奶奶,恃宠生娇没眼色的至多装聋卖傻,这般挑衅滋事的刺儿头,还真不多见。
“滚刀儿肉给我下马威是吗?瑞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作为掌事儿,庶福晋说不用就医,就真放任吗?万一耽搁了她的贵体,才真真是罪过。你让玉嬷嬷领大夫去问诊,照方子煎药,盯着庶福晋每日喝,好好调养才是。若闭门不开,来,告诉你个巧宗儿……”
太监瑞庆被滺澜唤到跟前儿,俯身虾腰连连点头听吩咐。脊背上泛起冷汗,心里不禁嘀咕,庶福晋也忒冒失不知好歹了,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难不成背后有大靠山给撑腰?瑞庆这般琢磨着,不禁听差又仔细精明了几分,势必要弄明白这妾室的来路。
庶福晋娇雪倚在炕上,套着金甲套的蔻丹抚过桌上的玛瑙盆景,她素来喜奢丽,十四阿哥又不吝惜赏赐,屋中布置极尽张扬堂皇,宠妾的名声绝非空穴来风。
“奶奶,咱们这般不给福晋脸面,是不是过分了?才过门儿头一天,于情于理都得去奉茶请安,往后还得靠她照拂,别把人得罪狠了。万一她去和爷告状,可如何是好?外头都瞧着您风光得宠,可咱们心里明白,您打从过门儿,还没和爷圆过房呢……”,丫鬟蕊娟侍立在旁,双手把帕子都绞出褶皱,她是奴才的奴才,底气本就不足,方才去跟总管瑞庆回话都战战兢兢,这会子心中突突的跳,感觉惹的事不会轻易得逞。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在耳边响起,吓得蕊娟耸肩闭眼不敢动弹,她知道,自己方才提起圆房这茬儿,又戳了庶福晋肺管子。但不提也不行啊,这位主子言辞行事都没谱儿,哄着外人说得宠,把自个儿都蒙蔽了,真以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再不盯着劝诫,回头捅了大篓子,把伺候的仆婢都连累了。
“不中用的怂玩意儿,别人没怎么着,自己先吓破胆!我没圆房,生不出一儿半女,占着福晋名分那位,也未必能得脸!我派人盯着呢,听说昨儿半夜,咱们的主子爷又从人家屋儿里跑了,我一直纳罕,他是不举啊,还是怕女人啊?”
听见圆房这茬儿,气就不打一处来,过门儿头一遭侍寝,半夜男人夺门逃了,她被周遭仆婢明里暗里嘲笑了小半年。娇雪是朝天椒般的泼辣性子,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她扯嗓门拍桌子,把婢女们吓得敛声静气,不敢言语。
“奶奶您可别乱说,府里还有春阿哥呢,爷,要是不行,这春阿哥哪儿来得……”,蕊娟毕竟是没嫁过人,谈论床帷之事还是挺羞臊的,可她又不能不管,赶忙遣退了其他仆婢,主子嘴没把门儿的,不定还能咧咧出什么避讳。
娇雪和浅香一同过门,素来不对付,这会子听见蕊娟提及府里的长子,更是火上浇油,气不打一处来,“春儿?这孩子怎么还来的,当我不知道呢?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长得不像爹也不像娘,也就骗骗外头的傻子,糊弄糊弄永和宫娘娘罢了!西院儿有什么可得意的,她打从嫁进来,每回看见爷,不是跟乌眼鸡似的吵吵,就是梗着脖子装清高,都是妾,谁又比谁尊贵?他俩八字不合,见面没几句话就闹腾得跟仇人似的,能睡一被窝儿才怪!”
听闻这几句话,蕊娟差点儿没抽自己大嘴巴,好端端扯什么春阿哥。越说越不像话,先前不过是女人妒忌争斗,这下居然连府里小主子都牵连了。娇雪明摆着骂侧福晋浅香生得春阿哥身世不干净,来路不正,混淆皇家血统是杀头的罪,岂能信口开河。
才要劝说慎言,忽听见院儿外头有吵嚷之声,小丫鬟蕊怡跌跌撞撞跑进来报信,脸上都是仓皇之色。
“奶奶,我们是奉您的命,无论谁来都不给开院儿门。谁承想他们在外头敲锣,哐哐哐,头都要震昏了,嗡嗡的,我们只得打开门驱赶,结果,结果……”
蕊怡话还没说利索,顺窗户就瞅见气汹汹一众人从外院儿走进来,领头是位青蓝衣裳的精奇嬷嬷,四十来岁年纪,高额方脸,神情肃穆,通身儿的气派威仪。她身旁站着位长须老郎中,后头跟着婆子、丫鬟各两人,最末尾有四个小太监抬着俩大铜锣,估摸就是用这个震开的门。
娇雪哪儿受过这种窝囊,差点儿没气炸了,拍着炕桌站起来,一琢磨不对劲儿,自己是为了恶心福晋,称伺候侍寝太劳累,才不去奉茶请安的,活蹦乱跳算什么。她耍着性子,狠狠踢了花盆儿鞋,又翻身躺回炕上。尊卑有别,到底是主子爷的女人,宫里来的奴才,也是奴才,不信她敢动手!
结果她料错了,精奇嬷嬷还真敢。这玉嬷嬷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出了名儿的铁面不好惹,只懂得忠于主子命令,秉承规矩礼法,不会徇私服软,连低品阶的后宫小主都要给三分礼遇,何况只是个皇子妾室无端撒泼。
恭恭敬敬先请了罪,玉嬷嬷掀帐子分筋错骨一窝手,娇雪都没什么知觉,腕子上就被盖了手帕,送到了老郎中眼前儿。郎中不紧不慢,号了号脉,说庶福晋是心火旺,故而举止焦躁,起笔写了个方子递给药童。
娇雪怒火攻心,跳着脚站起来,指着奴才们唾骂狗仗人势,中气十足,哪儿还有半分柔弱无力的模样。装是装不下去了,嬷嬷黑面神似的盯着,丫鬟蕊娟想帮着拖延都不敢,赶忙麻利儿梳洗齐整,到前厅去给福晋奉茶请安。
今儿是大婚后头一回见府邸诸人,滺澜端坐在前厅正位官帽椅上,下首坐着浅香,府中首领太监、府邸长史、各房管事儿太监、嬷嬷分别侍立,院中小太监、丫鬟、苏拉、杂役乌压压站了几排。
浅香十一、二岁就以宫女身份进宫,放在德妃身儿教养规矩,她心中如何盘算暂且不提,反正不会像娇雪那般莽撞冒失,明晃晃将把柄送到人手上。她要恶心人,有的是旁的法子。
“福晋要是早些时日过门儿就好了,还能赶上我们春儿的周岁宴,毕竟是爷的长子,德妃娘娘亲自费心操持,也是我们的福气……”
许是不必再小心翼翼当差,养尊处优的清闲日子,让浅香看起来胖了些,双颊略显丰腴,面相不似之前那般孤高冷淡。她怀中抱个一岁多的孩子,穿着葱绿绸缎小袍,手里拿个摇铃儿。
宫中历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皇孙大张旗鼓庆周岁,关于十四阿哥长子弘春,滺澜是知晓的,只是他不曾提及,自己也就没上赶着去问,名正言顺的侧福晋,问什么呢?徒增彼此尴尬罢了。可心中酸涩骗不了人,海誓山盟言犹在耳,总觉得怅惘惘的。
“府中子嗣兴旺,乃是宗族昌荣之兆,侧福晋抚育小阿哥辛苦……”
滺澜未露声色,让锦云将早已备好的见面礼递送过去,御前当过差的人,轻易不会露喜怒,无论何时都挂着温婉和煦的淡淡笑意。
“澜姑姑,我是万万没料到,竟然是你,藏得可真深……”,借由俯身致谢的当口,浅香压低声音,望向滺澜,她的目光深邃且复杂,叫人辨不出情绪。
“皇上赐的婚,能让你轻易料中吗?再者,我有什么可藏的?明明是浅香姑姑您,心比天高,从来都没拿正眼瞧过他吧?”
依旧是乾清宫人那惯有的温柔笑容,可当滺澜回望过来的时候,那抹藏在眸中意味深长的暗示,却让浅香霎时惊悚寒栗。她瞳孔微震,但很快又勉力镇定下来,彼此往昔并无交情,自己隐匿多年的女儿心事,应该不至于被知晓吧?
正当两人针尖麦芒的暗自交锋时,庶福晋娇雪身姿妖娆的磨蹭到了,她将帕子懒散散往肩头一甩,给嫡、侧两位福晋请了安。
浅香虽不待见滺澜,可并不意味她就喜欢娇雪,这俩是老冤家了。
尤其浅香读过几本诗词歌赋,自诩清高,性情敏感多愁,悲欢都藏掖在心中,鄙夷娇雪不识字、爱听戏,也受不住那种炮筒子似的脾气,总骂她粗俗。娇雪就更别提,她出身低微,什么花样儿荤话都骂的出,打心底里憎恶浅香刻薄虚伪。
“庶福晋身体大安了?您为什么事儿劳累来着?趁着下人们都在,让大家伙儿都听听……”,滺澜将奉上来的茶,略抿了抿递给锦云,佯装不知详情。
娇雪猝不及防被顶到风口浪尖上,她以为嫡福晋出身高门世家,必定是儒弱羞怯的性子,端着教养仪态,不敢朝妾室发脾气,怕失脸面。
谁承想,人家不仅质问的明明白白,还把烫手山芋又抛给自己,这怎么接茬儿?难不成,要她亲口在诸奴才下人面前,说伺候男人床帐的事儿吗!
“这,这,昨儿夜里爷来我屋儿,就……”,娇雪撅着红唇,扭扭捏捏吞吐,欲语还休的模样让人看了起急,她故意语焉不详,让滺澜自个儿去猜忌。
“庶福晋慎言,规矩呢!没得不着四六儿的话,污了福晋的耳朵!”,皇帝陪嫁的桂嬷嬷阴沉了脸色,她和玉嬷嬷跟两尊铁金刚一样侍立左右,本来就不满意娇雪逾越犯上,不遵礼数,这会子见她这轻浮孟浪的模样,更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
“嬷嬷不必介怀,让她说,方才怎么打发丫鬟回的话儿,这会子就坦坦荡荡在奴才们面前再说一回。这么体面得脸的事儿,告诉我一个人多没意思啊,说吧,大家伙儿都长长见识……”
滺澜轻轻将桂嬷嬷的手拂开,唇角勾翘起笑意,她静静瞅着,满院子仆婢下人竖耳朵听着。管事儿的首领太监、嬷嬷都作壁上观,敛声静气观望这局正妻宠妾对阵的输赢,他们都惯会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今儿头一遭会主子奶奶,也想探探这位到底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又或手段几何。
“我,我……”
娇雪的脸涨得通红,她是刚硬好面子的人,喜欢被吹捧恭维,虽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但真要像个下等娼女般,毫不顾忌在诸仆婢面前大谈伺候床帷风月,往后恐怕谁都敢拿她随意贬损折辱,府邸内再难有容身之地。
西洋钟滴答作响,博山炉中香韵缭绕,娇雪几欲张口,面容神色在愤恨与委屈中变幻,奈何滺澜丝毫不为所动,连点子破绽都不露,让人搞不清她是吃软还是怕硬。在宫里当差久了,从娘娘们身上学到一种本领,就是任风云变幻,都要沉得住气,把自己当成案几上摆的金雕玉像,温婉低眉,笑看世人幻海沉沦。
“福晋,妾身知错,妾身莽撞,求福晋宽仁……”
终于,娇雪服了软,噼啪炮仗似的性子,熬不住这种无声的折磨。只是她嘴里讨着饶,身形却稳如泰山,咬唇抽泣吸鼻子,却连个起身赔罪的姿态都没有。
滺澜倒也没计较,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初来乍到,也甭把人挤兑急了。只是她在这事儿上不计较,并不意味着软弱退让,恰恰是要趁势追击,杀一儆百,不给这帮乌合之众往后胡作非为的机会。思及此,悄声吩咐玉嬷嬷将门关闭,避开杂役仆婢,屋中只留首领太监、管事嬷嬷和两名妾室。
“我不是藏掖扭捏的性子,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往后一个屋檐儿下过日子,家中要谨记和睦,莫让外头人瞧笑话。劝二位福晋一句,规矩礼法森严,您们的名分是板儿上钉钉子,这辈子都越不过次序的,索性收了痴妄心思,闲时饲花侍鸟,比窝着腌臜气,搅合的鸡犬不宁强。身为嫡母,春哥儿本应归我教养……”
浅香本来冷眼旁观瞧好戏,想着渔翁得利,谁承想滺澜竟提及亲自教养春儿。要知道,多少无宠亦无子的侧、庶福晋,在丈夫故去之后,被嫡妻撵出府邸孤苦寡居,这是规矩,没谁会去指摘。孩子是她后半辈子唯一的依傍,听闻这话茬儿,连衣襟都拽紧了,就跟谁要抢她命根子一样。
瞅浅香这芒刺在背、目光戒备的模样,滺澜心下了然,她无意去抢人家孩子,不过是探探蛇之七寸,拿捏敲打罢了。
“不过,念及孩子年纪小,且先辛苦侧福晋费心抚育吧……”
直听到孩子还归她养育的时候,浅香才松懈口气,掌心冷汗都浸湿了孩子衣襟。心中竟有劫后余生之感,隐隐生出畏惧,有些后悔用孩子斗气逞威风,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软肋。
“至于庶福晋……”
滺澜偏过身,微微笑着将娇雪上下打量,瞅得她直发毛,“庶福晋今儿命人回话说身子疲累,我身为当家主母,自然也有责任要照顾好爷的妾室。心中深感不安,特请了告老归家的刘医正来给诊治,医正大人说,庶福晋肝失疏泄,气郁化火,若不调理,容易乏累、恼怒、目赤,需静心调理。所以,从今儿起,就劳玉嬷嬷侍奉庶福晋服药,医正还叮嘱过,喝药只是治标,故而请庶福晋每日抄写《列女传》、《女则》、《女戒》、《女论语》各一篇,以养心性,敬顺知礼……”
令在场诸人万没想到的是,娇雪听闻这惩戒,没吵没闹,竟嚎啕大哭起来,指责滺澜折辱她,欺人太甚。这下子大伙儿全怔楞了,其实真碰上厉害的主子奶奶,就冲今儿这番顶撞,给妾室抽鞭子发卖都是寻常,让抄个书,简直是不痛不痒大仁慈,怎就成了折辱?
丫鬟连哄带拍背顺气儿,待人冷静下来,才道出实情。原来她自小习琵琶歌舞,会唱小曲,并不识得字,所以觉着被故意羞辱针对。
听了这由头,滺澜简直是哭笑不得,可又莫名想乐,她不知庶福晋擅长什么,再说,惩戒还管你喜欢什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挺泼辣的性子,怎么说哭就哭了,只好憋着笑,茫茫然回头问锦云,“她为什么哭呀?”
锦云是温柔和婉的人,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被身旁的玉嬷嬷就先抢了白:“庶福晋大抵是耻于逾矩的言行,和福晋无关。”
“如此。倒不必哭,修身先养性,明礼而后知耻,望庶福晋自省自勉。不识字无妨,玉嬷嬷识字,在宫中担训诫教养之责多年,颇得诸公主、小主们的敬重。让她念给你听,讲其中道理,庶福晋就跟描花样子似的,照着勾画就好,日久年深,总能领会道理。我也乏了,且就这样办,不必再多言……”
都没给娇雪撒痴耍蛮的机会,嬷嬷得了令,命侍立在旁的小丫鬟连哄带拖,给劝离了前厅。
好容易打发了二位妾室,又将首领太监和总管事精奇嬷嬷召到近前,听他们奏报府中大小事宜,才刚成亲大婚,权贵之间讲礼尚往来,哪个府要回谢,哪个府上老夫人过寿要贺颂,谁家福晋添了小阿哥,都得滺澜来操持决策。趁午膳过后稍事闲暇,账房管事儿抬了账册来请奏禀过目,新官上任忙叨叨,不经意往窗外望望,已近落日西斜。
饶是这般忙碌操劳,她都觉得比在御前当差轻省,府中日常俗务都有规制,捋顺手就好,昔日伴君如伴虎,奉命唯谨,步步为营,高悬的心就从未踏实过。
“福晋,您为什么让庶福晋抄《女戒》《女则》啊,她是懂道理的人吗?”
锦云不解滺澜的用意,当着外人没敢问,这会子趁着沐浴过后,拆簪钗梳发髻的工夫,主仆间才有机会说几句体己话。
“锦云姑娘还是生嫩,福晋冰雪聪慧,你还身边儿伺候,还要多历练学习,往后才能帮衬着打下手。闲生是非,并没指望庶福晋懂多少道理,福晋只是给她找点儿正经事儿做,省得胡乱折腾。再者,这事儿甭管她去哪儿抱怨,都没人会指责咱们奶奶苛待妾室,公主们从蒙学到成人都要习《女则》,娘娘们还抄经静心呢。让写几篇字,煞煞性子,也是怕她不知天高地厚,出去给家里惹事儿……”
玉嬷嬷笑起来也挺和善,接过锦云手中的梳子,按宫里伺候的手法,细细柔柔的松散着发辫。
“嬷嬷懂我,正是这个意思,庶福晋的脾气若不收敛,不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终究是个隐患。”
正谈话间,太监瑞庆来传话,说十四爷从西郊兵营回府,先去浴房沐浴换洗,不急着用晚膳,过会子来福晋院儿里再说。
听闻他回来了,滺澜猛然睁大眼睛,惶乱爬上床,朝着锦云吩咐,“过会子爷来了,就只管说我睡下了,叫他早些回屋安置,有事明儿再商议……”
说罢,连床帐都没待下人动手,自己给撂了下来,没多会子工夫,看小丫鬟挑帘请安,人已经到了门口。
锦云既不擅长,也没胆子骗十四阿哥,可她素来只听滺澜的话,摸不透小两口唱哪出戏,又见玉嬷嬷、桂嬷嬷都沉吟不语,显然没打算掺和,只好怯生生硬着头皮,按之前的叮嘱说福晋睡下了,请爷自己去歇息。
滺澜蒙个被子,黑咕隆咚辨不真切,恍恍惚就听锦云在回话,然后有人在旁边儿走来走去,再待会子,一切都静谧下来。
估摸着人已经走远,腾楞下子坐起来,脸都被憋红了,“锦云给我倒杯茶,被子里可太闷,了……”
结果十四阿哥非但没离开,就坐在床沿,好整以暇的守株待兔,看她什么时候扛不住自投罗网。
“我只问你,上人家院门口敲的铜锣哪儿来的?亏你能想出这般招数……”
滺澜细细琢磨他这话茬儿,想必今儿白天发生琐琐碎碎,早就有人一五一十禀告过了,也好,省了自己去费口舌。
还真让她给料中了,打从十四阿哥进了大门儿,管事太监、府邸长史就赶忙过去请安,趁此时机,也将之前种种事情向他汇报,甚至妻妾间的对谈都没落下半个字。他们也在观望,摸清主子心中秤杆子偏何方,今后办差事儿也容易。
谁知十四阿哥却不甚在意,只说府中内务是主子奶奶要操心的事儿,妾、婢、奴仆无论打罚还是发卖,一切都由福晋做主,往后不必来回禀,他一概不管。
好么,这位爷是铁了心当甩手掌柜的。都是老油条了,轻描淡写几句话,管事儿几个心里全明晰,从今往后这家里,估摸真正主子是里院儿那位。
“铜锣是大婚时奏礼乐开道用的,存在库房里,我可没打压你的爱妾,不过是让她收敛心性儿,别作天作地胡闹……”,有点尴尬不自在,滺澜将目光别开,自己明明想表现得坦荡公正,可怎么都觉得像拈酸吃醋。
十四阿哥没搭腔,就静静望着她欲盖弥彰的神情,末了,忍不住笑出来,抬手将姑娘头发揉个纷乱,目光言语中全是纵容,“为何故意躲着我,可是因孩子的事情吃醋了吗?觉得我言行不一,面是背非?这厢同你信誓旦旦,转头就去和浅香生孩子?春儿的事儿,很是复杂,三言两语讲不清,你之前没问,我也懒怠说。现如今,外头出了状况,求福晋莫要逼问我,我也不想将你牵扯进去。只记得,我儿子小名是白起,我同你说过……”
滺澜沉吟不语,她出身勋贵世家,又在御前当差,太懂得朝野倾轧,和官宦权贵间摆不上台面的利益置换。尤其近年东宫虽在,前景却不明的情况下,皇子间各自都有结党筹谋。倒不是她被海誓山盟欺昏了头脑,皇子同妾室绵延子嗣是理所应当的,十四阿哥没有必要为这事儿费心机扯谎,他肯这样说,想必是有隐情。
“咳,浅香姑姑是名正言顺指给您的妾室,纵是你们风情月意,而后开枝散叶,又岂容我置喙?”,饶是心中明白,可她就是忍不住逗他,觉得这人懵懂懂恼怒的模样很有意思。
“我没有!”
突然起来的高声,把滺澜给震了一跳,她呆怔怔不知所措,半晌才醒过闷来,“没有就没有呗,何必这么大声,急什么?就跟黄花姑娘捍卫清誉似的……”
……
看她笑得花枝乱颤,十四阿哥心知被戏弄,忍不住有些羞恼。少年好颜面,较着劲儿的凑上来,将姑娘纤细的手腕钳制住,俯身笼在怀中,“我今儿就让你做不成黄花闺女。方才沐浴用的栢叶,澜姑姑闻闻我香不香……”
隔间儿外的锦云隐约听屋里的动静,寻思着不对劲,心中担忧,可又不好冒失打扰。幸好玉嬷嬷见多识广,只抿嘴笑笑不言语,拉着她的胳膊退避到庭园之中。
锦缎丝被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动了窗沿趴睡的胖白影儿,碧绿翡翠似的双瞳,冷傲的往这厢望了望,‘喵嗷’叫嚣了句不满,嗖下子从镂花窗缝隙间挤了出去。
“皇上问你喜欢什么赏赐,你没事儿要大鼎子干嘛?昨儿夜里它也不言声儿,绿眼睛趴柜子顶上盯着,冷不防吓我一跳……”,少年细碎轻柔的吻,缠绵在姑娘耳畔,浅浅沙哑的嗓音,似抱怨又像在撒娇,犹如蝎尾端的幼勾,搅得人心神发颤。
“皇上不过试探试探,我舍着脸要什么?要书案上的印玺,显着野心大,墙壁上的字画,又忒卖弄才华,金银珠玉呢,粗鄙浅薄没见过世面。还不如要大鼎子,像个贪图玩乐的庸碌,也好让万岁爷省心。再说,我也喜欢大鼎子……”,滺澜笑他缠闹黏人,细白玉臂攀附在肩膀上,乖顺着迎合。
“那你喜欢我吗?”,可惜这人不依不饶,明明知晓的事儿,非要再追问个百八十遍才踏实。
“你昨夜为何突然跑出去了?”
滺澜知他是恃爱撒娇,偏不给称心如意,又把话头抛了回去。其实她昨夜迷迷糊糊,并非全无知晓,只是太乏累,眯着眼想装睡躲过,结果不小心真又睡着了而已。
十四阿哥被她猝不及防的盘问,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要他如何答?心火焚身,去园子里溜达冷静去了?
“怕自己忍不住折腾你,所以出去了。啊!”
犹豫了半晌,少年咬咬唇角,谁承想才说了半句话,就惊愕的叫出声来,他甚是诧异疑惑,怔楞望着身下熟悉的人。
“澜姑姑,你知道你摸的是什么吗?”
滺澜佯装懵懂,尾稍上挑的杏核眼,泛起嫣红,颇有几许无辜的意韵,“我知啊,宫里的教养嬷嬷教过。这是我们爷的红尘……”
简直不可置信,十四阿哥愣住了,很是莫名的蹙了蹙眉,“宫里都派的什么不三不四的嬷嬷?”
不着片刻,他唇角微微勾翘起来,摸索着捉住姑娘的手,搭在自己脖颈上,窄腰微沉,又往下俯了俯身,彼此之间再无半点罅隙,“那就劳烦仙女,陪我这俗人一探红尘吧……”
初次的释放与交融,渐渐演变成炽烈的缠绵,往昔空荡的沟壑,被缓缓填补。情难自抑似炎焰燎原,清甜又馥郁的气息缭绕交织,缓缓渗入鼻息,迷惑了最后的理智。
滺澜咬着花瓣似的唇,目光描摹着帐顶绣的百子嬉戏图,思绪全然空白,尽力顺承着起伏。
“疼吗?”
韵律渐歇,从耳根到脖颈都落下绵软温柔的亲吻,化解了难耐的苦楚,陷入绵绵春水。
“有一点,不过无妨,忍忍就好……”,她浅浅笑起来,纤细指尖从他的颈骨抚到尾椎,像慰藉着不安的猫,既是都要经这一遭,又何必矫情。
“今夜委屈棠棠多照拂,往后,你就舍不得离开我了……”
“不要脸,说什么浑话!”
食髓知味,犹如淬了蜜糖的毒,不曾尝过还能克制,一旦沾染,就成了**蚀骨的渴求。由爱故生怖,他承受不了这种勾魂摄魄的撩拨,灭顶的快意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慌,恨不能将怀中人拆食入腹,才能求个心安,上穷碧落下黄泉,暗暗发了誓愿,比翼缠枝,生生世世。
~~~撒花~??ヽ(°▽°)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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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枝头欢意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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