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牧招个手,立时有小监过来,把人套上麻袋,抗在肩上从小门出去了。
廷牧回头跟冯玄畅一呵腰,“沈御医已经去乾和殿给官家诊治了,官家嘱咐了您要近身伺候,咱们别耽搁了。”
他额首,锦绣华服,曳曳生风。
秋日里的阳光暖黄黄的,起一阵风,树叶子跟跳舞似的打着旋往下落。
乾和殿的宫婢们修剪了大朵的百合花插在花瓶里,正鱼贯而行。
冯玄畅示意廷牧过去问一问。
廷牧走前边去,拦住个女使问话儿,“都做什么呢这是?”
女使驻足,恭敬地揖个礼,回:“官家方才说是心浮气躁,静不下来,沈御医给官家诊过了,说官家眼下/体虚,肝火旺,着人泡了菊花茶来,又说百合香味入心,能安神,是以吩咐奴婢们去西海子花园剪些过来,放在官家常经过之地好助眠。”
廷牧放了人,道:“你去吧,按沈御医吩咐的行。”踅身回来,给冯玄畅回话,简单道:“给官家降肝火的。”
冯玄畅轻笑,官家心火旺那都是近日来叫太子气的,江南水利的案子,查到齐相国头上去了,齐相国是太子的人,这事儿就牵扯到太子身上。太子为了集权拉拢朝中大臣,在江南买大批女\妓往朝臣府上送,侵占水田送给拥护他的地方官和有些名气的文人,这都是干的什么缺德事儿!
西厂那边捂着这事儿不说,只给官家报喜不报忧,西厂嘴严,旁人嘴可不严,尤其是那几位亲王,折子里一五一十全抖落了出来,就怕官家不知道这事儿。
他特地挑了几宗弹劾太子的折子呈给官家看,官家挑着看了两道折子就气的全撕了个稀烂,禁了太子的足,削了齐相国的职。
古来帝王在分权这种事情上,思想难得那么统一,谁威胁到皇权,就让谁死,哪怕是亲儿子,那也不能例外。
到了乾和殿,他让廷牧在外头侯着,自个儿提步进殿,到官家跟前伺候。
沈念见他来,做个噤声的手势,床榻上官家已经睡熟了,他们轻手轻脚的出了内阁,确认惊扰不到官家,才坐下来低声说话。
“官家的身子不好,怕是得静养半年,受不得劳累。方才替官家诊脉,脉象极不好,这龙体已经掏空了,陈年痼疾也无良药可医,若仔细调理着,尚能撑个一年半载的。”沈念唏嘘,“往后更要你在朝政上使力,我担心万一时候到了,太子即位,你便是那眼中钉肉中刺,太子一定会想尽办法除掉你。言青和早就归顺了太子,西厂攀了高枝,往后也容不下东厂再骑在他们头上。你如今却还没个盘算,叫我甚是担忧。”
冯玄畅说没事,问他,“你还能给官家续阳寿多久?给我个准话。”
“至多两年,我也说不好,凡事怕个意外,你就权当还有一年时间可供你谋划吧。”沈念叹气,“官家不宜再行房事,往后你规劝着点。”
他沉思一会儿,道:“赶明儿我物色个靠谱些的道士,领着官家修道,打坐最磋磨那东西,静心了就少往后宫去了。”
沈念看他一眼,“你说的不假,我看可行,平日你也这样打坐磋磨,确实没见你失态过。”转而想了想,又问他,“我给你开的药你每日都按时吃了么?”
冯玄畅点头,“每日都按时吃,早晚各一副,没落下过。”
沈念总算放心些,道,“那便好,仔细调理,估摸着将养两三年,能和常人无异了。我这点本事还能给你帮上忙,不枉咱们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情分。”
他笑说是,“亏了你。”
沈念回尚药局去开方子去了,冯玄畅坐在官家跟前守着。
官家服了药足足睡到亥时才起身,见他侍立在跟前,唤他。
他近前来,应和着,“臣在呢。”言罢给官家垫上软枕,半坐在榻前给官家捏腿。
官家有些晕乎乎的,“这屋里真香,熏的头疼,叫她们把花都撤了吧。”
他唱喏,叫人进来把花搬走,问官家,“您传膳吗?”
官家恹恹的,“没太有胃口,叫莲弋夫人过来陪寡人说说话吧。”
他有些为难,“沈御医说了,官家的病要静养,今儿不唤莲弋夫人了吧?臣给您去叫皇后,来给您说说体己话。”
官家惆怅半天,“皇后这半年来也不知过得如何,上次祈福后,就再没跟她见过。她同寡人是少年夫妻,若不是为着太子,也不会同寡人闹的这样僵持,寡人知道她不让废太子有她的考量,眼下太子还在,其他的亲王多少收敛些,不至于为了皇位互相谋算,可太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寡人对他一忍再忍,多次告诫他作为储君不可向臣子们低三下四卑躬讨好,为君之道便是用人之道,他不明白,若对他再继续纵容下去,那寡人就是千古罪人。皇后多少对寡人是有怨言的,也罢,怨就怨吧,今儿谁也不传诏了,厂臣你陪着寡人说说话吧。”
他应是,絮絮叨叨的给官家讲诗书,说风土人情。
允淑从掌执文书殿下值刚回来,整个监栏院黑灯瞎火的。她怅然,心道大监大人还没回呢?
这些日子两人一直都在一起,近乎形影不离了,搁以往大监大人就是有事回不来,廷牧也会来给她知应一声,告诉她大监做什么去了,用不着等。可今儿居然连廷牧的影子也没见着,她有些稀奇。
寻不着人,她自挎了食盒去屋里用饭。
双喜特准时来找她,进了门闻到香味儿,就又跟着吃了两筷箸,边夸着菜色好吃,边问允淑,“今天尚药局的沈御医去尚仪署给女司们例请平安脉,你怎么没过去?是这边没递信儿过来么?”
允淑点个头,“嗯,没人过来递话儿。”
双喜打个哈欠,“那真是可惜了,唉,”她叹气,“你不知道今儿那场面,那阵仗,沈御医诊出青寰的肺子不好,崔姑姑怕她给上殿过了病气,请她出宫去修养,她倒是和崔姑姑争执起来,惹了姑姑大不痛快,最后是被拖走的。”
允淑约莫猜到,这是大监大人着沈御医这样安排的,便问双喜,“她真的是肺子不好么?”
双喜嗯声,“那还有假?我每月来那事儿,总是腹痛难忍的,沈御医只给我切了脉,就开了调理的方子,他真是神医。”
双喜自然是信实的,凡事临到自己身上灵验了,便打心眼里就信奉起来。
人不都这样么?总认为自己觉得好的,别人定然也觉得好。
允淑若不是早就知道冯玄畅动了除掉青寰的心思,她保管对双喜的话儿也信很实。
“可怜见的,她怎么会这么倒霉,偏偏肺气就正赶上她。”
她总得寻话头把话接下去不是?
双喜古怪:“你这话说的,就好像那病气挑人儿一样,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几个人也一并送出宫去修养了。”
她应和,说:“瞧我嘴笨,是我不会说话了。”捏捏手,岔了话头问双喜,“常到宫里来给你送好吃的好玩儿的那个哥儿,他平日都喜欢什么?”
双喜托腮想一会儿,“读书,吟诗,作画,偶尔也喜欢射猎。”
允淑笑,“不是,我是说穿戴哩,他平日爱穿深些的衣裳还是浅些的?”
“哟,”双喜红了脸,“那不知道,我没问过呢。倒是每次见面,都穿的挺素净的。你问这做什么?”
她往前凑了凑,“我前两日给大监大人做了条大带,就平常人家的公子常佩戴的天青色,白帛底子的,绣了云纹仙鹤,我拿给你瞧。”她起身从矮柜子里拿出张白描图来,铺在桌上,欣喜的紧,“看,就是这个图样子,叫仙鹤祥云图。”
双喜笑,“这图样子精致的,哪里像绣在爷们身上的东西?我瞧着像是咱们姑娘领襟子上的花样。”
允淑听罢掩嘴笑,“是了,我从未给爷们做过这些花样子。嗐,反正大监大人也算不得是个全须全尾的男人,什么花样子搁他身上都熨帖。”
双喜说也是。
雕花笼的窗户糊着层白纸,月光照不进来,冯玄畅路过窗户外正回屋,听着偏屋里头两个人絮絮叨叨,问廷牧,“姑娘们到一处,都聊些这个?”
廷牧打个寒噤,“这话儿掌印您别问奴才,奴才虽说是个不全的男人,可也不是女人,姑娘们平时聚在一处说什么,奴才哪能知道?您问奴才今儿打了几个人板子,几人挨得重,几人挨得轻,几人被打死扔到宫外乱葬岗了,奴才都门清呢。”
冯玄畅调开视线,看一眼青天上的白月亮,转了话头,“禁廷里没几天安稳日子过了,你叫线子们打听打听,外头有什么能指派宫女做的活计,她留在宫里我瞻前顾后的伸展不动手脚,你挑个远些的差事,离长安越远越好,把她远远的安置出去,等宫里头这桩风起云涌定了,再把她妥帖的接回来。”
廷牧鞠鞠身子,“大姑年纪还小,不懂这男女之间的事儿,等过两年开了窍,知道您这样为着她事事操持,指定心生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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