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人是你的饲主。若是你不想在这里，当初为什么还会选择与他立契？”白桑问。

他铺好床，准备借萧米舟的后屋泡个澡祛寒气。

萧米舟从衣橱中给他拿了一身干净的换洗衣裳：“我与普渡法师立契纯粹就是个例外。当初我初到佛国，连识君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受人点拨，要找道行高深之人立契，才选择的他。现在想想看，做个孤魂野鬼也没什么不好，何必要立契？反正这个乱世，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这人是对现状有多不满。白桑无奈地笑。

“我还没有问你们这一行人是什么身份，千里迢迢跑来佛国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问结界的事？”萧米舟道。他似乎想说：“这么无聊的一件事也值得专程来跑一趟？”

隔着一扇屏风，白桑脱衣散发下水。

热水漫过他的脖颈，蒸腾着溢出来，身体每一处似乎都苏醒了。

白桑呼出一口气，潜进水里，半晌来冒出头来开口道：“我们来找人。”

“找人？”外面的萧米舟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道，“佛国寺庙林立，群山环抱，加上这场春雪，恐怕不好找。”

白桑浮在水里，闭上眼，道：“没有关系。已经找到了。”

“哦。找到之后呢？”萧米舟懒散地仰卧在床上，“你们准备去做什么？”

白桑笑着反问：“你好像对我们很感兴趣？”

“说不上感兴趣。这佛国很少遇到外来的年轻人，就想多说说话。”萧米舟道，“而且你们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坏人。怎么说呢，挺面善的。”

白桑了然，垂眸微笑，道：“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甚至可能，一去不复返。”

“战争吗。”萧米舟双手枕头，感叹道，“所以我说，乱世真乱呐！”

“米粥。”白桑喊。

“嗯？”屏风外的萧米舟抬头。

“你……”白桑刚要开口，隔壁发出一阵骚动，接着便是一声惨叫——文星发出来的。

白桑眼神一凛，湿着身子散着头发从水中站起身子，拽过长袍披上，就飞身闪出去。

萧米舟速度不及他，愣了一下，没敢怠慢，也快步跟上去。

扶麟比他们早到，吹喉发着蓝光在空荡荡的房间环绕，不时发出争鸣声。

“少侠，”萧米舟撞见吹喉，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朝扶麟吹了个口哨，“好剑。”

扶麟来不及管他，转身朝披头散发的楼主道：“文星不见了。”

“我师弟也不见了。”萧米舟补充道。

白桑将尚且还湿着的头发挽起来，月光下循着踪迹追出去：“仙鹤寺有结界，这群灵狐跑不远！”

灵狐吗。扶麟抬手，吹喉飞入手中，收回刀鞘。跟着白桑追出去。

“少侠！我也跟你们去！”萧米舟道，却被闻声赶来的敖释和普渡法师拦住。

“何事惊慌？”普渡法师一身深色衲衣，手抓经卷，皱着眉头问。

“花归被灵狐抓走了。”萧米舟回头道，“灵狐最喜欢抓孩子，当初就不该引它们上山。”

“先不跟你们说了，我去看一看！”

望着三人先后消失在月色中，卷发散肩的敖释道：“大师不必担忧。事发不久，人一定能找到。”

抬头看月，普渡法师叹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

* * *

“如何确定一定是灵狐？”一路上，扶麟紧跟白桑道。

夜晚山中寺庙寂静无声，头顶一轮月亮照在雪地上，平添了一种静谧之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味道。”借着月光，白桑飞树跃枝，穿光掠影，速度极快，“这味道跟我们在佛国边界遇到的那群灵狐身上的味道很像。”

提灯而来的萧米舟几乎追不上他们。

“这僧人没有一丝功夫底子，为何非要跟我们来？”扶麟瞥了一眼身后气喘连连但又紧追不舍的人，问白桑。

白桑一笑：“大概是师弟被抓，忧虑心急，一时忘了。”

“后山！”在底下林子里奔跑的萧米舟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说什么，摇晃着灯吸引树上两人的注意力，“你们两个听到没有！去后山！那里有灵狐窝！”

扶麟闻声，唤出吹喉将人拉上来，以免他一个人跑着跑着掉了队，最后也被灵狐叼了去。

跪在剑上的萧米舟气喘吁吁，好久才平息过来：“我发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在剑上。真刺激。”

“你在这山中多年，可知灵狐会吃人？”白桑问。

“灵狐生性精明，喜吃肉食，时常上山抓家禽。寺庙不食荤腥，这些灵狐没东西下嘴，便拿小孩开刀。”萧米舟道，“人住的地方本来就不应该养狐，只可惜这里的灵狐受国人供奉，动不得，因此时不时赔上几条人命。”

白桑道：“我听说佛国崇狐极盛，见之必焚香跪拜，视之为仙。没想到能从你的口中听到这么通透的话。”

“我不是佛国人，也不信什么灵狐神仙。”萧米舟道，“我只信人道和我自己。”

白桑笑：“真性情。”

扶麟问：“既然你不是佛国人，那你来自哪里？”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反正跟大侠你们是两路人。”萧米舟道。

“殊途同归也未尝不可。”白桑说。

吹喉飞跃山岭，骤然往下，唬得萧米舟抱紧刀身再也没说一句话。他丝毫不敢睁眼，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

“那洞穴有光，定然是灵狐！”白桑嘴角一勾，当机立断从三丈高的地方跃下去。

扶麟刚想追去，见萧米舟蹲在剑上迟疑着不敢跳，便顺势将人从剑上带下来。

失了重的吹喉在天上盘旋几圈，飞入扶麟腰间。

洞穴湿冷，水声滴答，在月夜下略显阴森。

里头那光亮隐隐约约，一阵又一阵，在洞穴最深处闪烁，照着洞穴壁光影斑驳。

白桑走在最前面，扶麟紧随其后，萧米舟扒在扶麟后背，两腿直煽个不停。

“黏我这么紧做什么？”扶麟侧过头问。这人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两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像拖着块石头，走起路来十分不便。

萧米舟也想松开他，可是他的手和腿不允许他这么做：“大侠，我在寻找安全感。”

扶麟道：“放手，然后抓住我的剑。”

萧米舟只能乖乖照做。

“灵狐的气味很重。你们小心一点。”走在前面的白桑道。

众人放轻脚步，往洞穴深处走。

眼见着那光源越来越近，众人屏息，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然而那个光源跳跃一下，不见了。

“糟了！”扶麟身后的萧米舟反应过来，叫道，“我们被骗了！”

他手中的灯罩猛地碎裂，昏黄的火光瞬间变成阴森森的绿色，像是一团鬼火。

“看来这里的灵狐，还兼职装神弄鬼了。”扶麟皱眉。腰间的吹喉争鸣不已。

“你们退后！”扶麟招呼白桑和萧米舟，他握紧吹喉，朝黑暗的洞穴用力一劈，剑气猛地划过，所到之处没留下丝毫痕迹，甚至一点回声都没有。

“这是结界。我们被关在结界里了。”白桑皱眉。

萧米舟闻言上去踹了一脚，果不其然被弹了回来。

他捂住发痛的腿，道：“这群灵狐天天被寺庙好生供养，总有那么一两只成精的。它们脑子聪明，人会的结界，它们也能学。”

“怪不得这一带会有猎狐者出没。佛国的灵狐本就稀有，若是身带佛性会修结界，卖出去定然能赚不少钱。在乱世中算一笔不小的横财了。”白桑道。

“这群成精的东西欺软怕硬。见到弱者就当做食物入腹，见到强者就用结界困住你。”萧米舟皱眉，“我怕等我们从结界里出去，花归他们就凶多吉少了。”

白桑看向扶麟：“你可曾听到有什么动静没有？”

扶麟回答：“并没有听到。”

萧米舟显然没有他们两个淡定：“没有动静说明人已经死了！你们难不成想在这个洞穴的结界里住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去给他们两个收尸？”

白桑找个略微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托着下巴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我们三个人中只有你是行家。你觉得这灵狐设下的结界应该怎么解？”

似乎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萧米舟冷静下来，道：“给别人设结界，当事人一定要在场，否则结界不会牢固。也就是说，我们只要将那只幕后灵狐找出来，将它揍一顿，让它不要再给人添堵，结界自然就会消失了。”

“可灵狐狡猾，它若是偏要隐藏自己的踪迹，不让我们发现，我们不就永远也找不到它了吗？”白桑反问。

“所以这不是上上策。”萧米舟苦思冥想，片刻道，“哪怕是个结界高手，设下的结界也不会完美无缺，更何况这些半路出家的灵狐。我们只要找到这个结界的薄弱处，就能从内部破坏结界。”

“这个方法听起来不错。可是薄弱处在哪里呢？”白桑问。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叹了一口气，扶麟起身。

“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既然结界有缺陷，那就随便试一试吧。”

白桑闻话站起身子跳到他的身后：“你想试一试吹喉的剑阵？”

“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扶麟立剑于地，屏息凝神，空中瞬间出现无数把吹喉。

他抬手一挥，万剑齐射，无数光亮砸向这些透明的屏障，整个结界震荡不已，瞬间化为尘埃。

“竟然成功了！”萧米舟惊愕。

尘埃散尽之后，吹喉合万归一，争鸣一声，向那洞穴深处飞去。

三人见状跟进洞穴，不知穿行了多久，只见头顶一轮圆月——他们来到了一片诡异的雪地。

雪地空旷，当中一棵巨大的樱花树。月光下这棵树正不合时宜地盛开着满树的樱花。微风轻拂，樱花纷飞，宛如仙境，诡异又迷离。

“文星！”扶麟瞳孔骤缩，飞身而去。

文星不知被谁捆绑在樱花树下，似乎陷入了昏迷。吹喉在他的头顶安静盘旋着。

白桑上前，挥袖断了绳索。

“是人为。”白桑目光沉下来，道。

好在文星呼吸平稳，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被吊在这里许久，吹了冷风，身体有些许冰冷。

扶麟见状脱衣裹在他的身上，遮住脸，将人横抱起来，揽在肩膀上。

“花归呢？”萧米舟问。

这个地方空旷，除了一棵樱花树并没有别的遮蔽物，并不见花归的身影。

“吹喉没有反应，也就说明人不在这里。”白桑回答。

“你的师弟……被猎狐者带走了。”文星不知何时有了知觉，略微抬眼，“我当时若轻举妄动，他们便要杀他……”

他恢复过来，将前半夜发生的事情说了。

那群灵狐趁花归熟睡，将他带走，被文星发觉，追了出去。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批猎狐者在此时进山，掏空了它们的穴。猎狐者们撞见文星和花归，本欲杀人灭口，但由于摸不清文星的路数，情急之下拿花归做人质，逃了出去。

“人捉狐，狐吃人，冤冤相报何时了。”萧米舟骂了一声，“这什么鬼世道！”

白桑道：“有件事我有必要提醒你：那群猎狐者能解开仙鹤寺的结界上山，轻车熟路摸到后山狐窝，这就说明他们对这一带很熟悉，一定来过不止一次。”

萧米舟皱眉：“你的意思是，这山里头出了内鬼，跟他们里外勾结？”

白桑道：“你仔细品品，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萧米舟不语。

他们带文星上山，早有僧人挑灯在山道上等候他们。普渡法师和敖释也在其中。

见文星披衣趴扶在扶麟背上，敖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白桑没有多说，只是道：“这附近可能还有猎狐者。”

普渡法师闻言不语，亲自带了几个弟子持杖下山，将仙鹤寺周围的结界暂时又封了一遍。

“花归的事，抱歉。”扶麟背着文星从萧米舟身边经过时，文星轻声道。

事发突然，他当时的确是害怕的。猎狐者捉住花归的时候，他本能地想召唤出鲲化，但那一刻还是犹豫了。说到底，他对自己的管控能力不自信，害怕收不住场造成误伤。

萧米舟看他，片刻道：“花归有他自己的造化。你别咒他。”

这一晚，众人都没有睡好。

次日清晨，众人一早就醒来。早有几个弟子穿戴齐整下山去修复结界。据说只要找出昨晚结界损坏的位置，就能找到猎狐者们的去向。文星因为昨晚的事情过意不去，也和萧米舟他们下山了。

结界之外雪花纷飞。堂内盆中炭火安静燃烧。普渡法师在堂中静坐，眉头紧锁。

白桑一言不发地走近，在他身边坐下。

老僧人并未睁眼，待气息平顺了，方才开口：“施主找贫僧所为何事？”

“想请教大师一个问题。”白桑道。

“请说。”

“大师可曾听闻有什么结界，能够阻挡住时序变迁？”白桑组织言语，“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一问。”

“有。”不想大师回答道。

“什么？”

“云生结海楼。”

白桑沉默半晌，道：“除此之外，还有吗？”

老僧人睁开眼睛，波澜不惊地看着他，道：“若还有，那便是万国了。”

“万国？”白桑皱眉。

“占星初代人所建立的万国，本身就带有巨大完整的结界。普通的结界只能阻挡外来的危险，而万国的结界，能够阻挡时间的流逝，永远停止在时间的角落里。人不会有生老病死，死人能复生，生人能降世。换句话说，这便是极乐世界。”

盆中的炭火发出爆裂的声响。

白桑的思绪流转。他的云生结海楼只是从万国的土地中分裂出来的一小块，而真正的万国土地，现在正散落在九州甚至三界之中。反观井鬼这些年的举措，似乎是想在九州之上另立万国。也就是说，哪怕是堪世，现在也并没有找到万国的旧土。

那么这片土地，目前究竟在哪儿呢？

“白桑。”敖释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来，他看着普渡法师，轻声道，“文星他们说，花归找到了。”

“人有没有事？”白桑连忙问。

敖释不答，转身出去了。

白桑随敖释下山，见众僧人围在中间，一动不动。

不好的预感袭来，人群散开后，他看见这样的场面：

与其说是花归抱紧一位女子，不如说是这具女尸紧紧地将花归护在身下。她的脖子已经被野兽咬断，可四肢依然呈一个趴着的姿势，双手紧拽雪地的草根，将花归完好无损地护住，哪怕其他僧人想将花归拉出来，一时也难以做到。

文星的眼睛有些红，转身见到白桑和敖释，眼泪一时收不住，带着哭腔道：“是她。”

上山途中，他们一行人曾见到她在半路扫积雪。文星还向她借了顶斗笠，约好次日下山来还。

“是个妓女。”他们身边的僧人道。其他僧人隐晦地发出一声轻叹，似乎避之唯恐不及。

“她不是！”躲在尸体底下的花归怒吼大哭，“她说过让我替她赎身！她说过让我娶她！她不是妓女！”

众僧人唏嘘一声，都不说话了。

只有萧米舟全程一言不发，毫无忌讳地将那女尸的手轻轻地从地上拨出来，擦干净泥土和血迹，将袖口抚平。

花归从女尸怀里钻出来，踉跄着扑进萧米舟的怀中，嚎啕大哭。

文星他们也落泪了。

萧米舟轻轻拍着花归的背，笑道：“哭什么，你不是还想着替她赎身么？”

花归渐渐止住哭，在他怀中点了头，疲倦地睡了过去。

僧人将花归抱走之后，白桑他们留下来，跟萧米舟一起，将这具尸体葬在山腰上的一片空地上。这片空地很安静，晚上还能清楚地看见星星。

望着垒起的新坟，萧米舟冷嘲一声，道：“看到了吧？我佛慈悲，众生也不可能平等。这就是现实!”

一行人站在他身后。

此刻天地寂寥，灵魂无处安放。

白桑开口道：“米粥，跟我们走吧。你是我们的第六个人。”

记住现在被迫营业的萧米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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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猎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