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再恢复意识的时候,感到了一阵荒谬。
仔细想想,又匪夷所思地合理。毕竟他都经历了时空穿越、变身成动物以及跟不同时期的自己(?)直接对话这种科幻设定,再来点什么人间蒸发,好像也不应该大惊小怪。
但是——
当着认识的人的面表演凭空消失,对方还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准备……怎么解释也太不对劲了吧。
除非不对劲的是那个认识的人——瞿叶。
林庭语此前并没有太过注意他。聂展青的手下很多,性格各具特色,瞿叶并不是这里面最突出的一个,甚至都不是林庭语最熟悉的一个。比如每天上班开着个出租车在他附近转悠,后来还重出江湖替他管理帮派事务的阿声叔,存在感就比瞿叶强烈多了。
但如果林庭语在阿声叔面前突然消失,那个一贯乐呵呵好像天塌下来都要先饮杯茶的退休大佬,一定会大惊失色的吧。
因为这种事完全不符合常人的认知——在阿声叔这样的老派人士看来,甚至可以算是闹鬼的范围了。
然而瞿叶只是很敷衍地说了句再见。
好像十分确定,这句“再见”一定会实现。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林庭语微微低下头,看了看手指间夹着的,一支银亮的宝珠笔。
这支笔是一次心理学论坛的纪念品,笔帽上还刻着论坛的标题和LOGO。早在几年前,林庭语在去参加国际会议的路上被劫走时,它就和其他随身物品一起丢失了。
冰冷的白炽灯光从他头顶照下来。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背后是成排的蓝绿色铁皮保险柜。已经不会有人打开柜门从那里取出资料了——仅剩的一份资料,正摊开在他面前的桌上。
资料文档抬头的编号是:J369。
有人拿走了右侧堆着的两叠纸张,只留下了一份已经被划掉前6行的名单。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后,碎纸机细微的、如同蚂蚁咬啮一般的咔嚓声响,缓慢宣告了这些东西已经彻底变成不可回收的废渣。
碎纸机的工作很快完成了。房间里又只剩下了通风系统那片哐啷作响的扇叶,还在提醒着时间正在流逝。
没有人说话。
全部在等着他开口。
林庭语沉默一刻,然后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的笑容。他抬头望向前方狭小的审讯室,那个被强光无死角照亮的房间与他只隔了一道单向玻璃,和一张铁质长桌。
审讯室里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他垂着头,被困在一座明显偏小的铁质约束椅里,胸廓起伏缓慢。过长的黑发有些狼狈地散落着,遮掩住了大半张脸,但还是能看见那双装满希冀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
时不时会无法克制地呛咳一声,周身肌体也不规则地震颤着,可能被注射了包含巴比妥类药物的吐真剂——明显过量。
林庭语扫了一眼右侧的记录员。那是一个表情忐忑不安的年轻外国姑娘,穿着白色的护士制服,鬓角的短发都汗湿了贴在面颊边上。她面前有一份已经写满文字的记录本,旁边是一份空白的评分表。
记录员的笔还悬空在评分表的第一行,应该是在等杜凌酒下结论。
“J369号的记录,给我看看。”
他向那个姑娘伸出手去。对方犹豫了一下,瞄了坐在他左边的老人一眼,然后小心地抽出几张记录纸,递了过来。
朗姆咳了一声:“这个,看起来还算有戏?”
不管有戏没有戏,J369号已经是送到杜凌酒面前的最后一个了。如果他和前面那些被划掉名字的人一样无法通过,那毫无疑问,“装瓶计划”三期彻底失败,朗姆即将面对的是Boss的批评和其他元老的落井下石。
杜凌酒正是为此而来的。
“装瓶计划”是朗姆独自主持、极力保密的项目,以杜凌酒的私交还远不到能介入的程度。但他们都收到了最高的指令——杜凌酒作为技术专家,加入项目的最终成果验收评审,具备独立评价权,事后直接向Boss汇报。
没有人能骗过“Basilic”的眼睛。装出来的也不行。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信号:就连Boss也对这个已经开展了三期但可能还是颗粒无收的项目产生怀疑了。
林庭语大致浏览了一下纸上的记录。都是很简短的问题,前后照应,逻辑回环,是他自己一贯的问话风格。
而萩原研二在某几个对照问题里的回答,出现了不应有的微妙差异。比如第一次被问到家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回答“不记得了”;但隔着13个问题之后被问到“常用的收件地址有几个”,却又下意识地回答了“3个”——显然家庭住址正是其中之一。
毕竟还是在光明和爱里长大的年轻人啊……没有应对这种严酷讯问的经验。
林庭语的提问节奏很快,信息密度也控制得偏低,旁听者很容易走神。看房间里其他人的反应,大概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回答的可疑之处。
但如果像现在这样,拿着文档记录仔细研究,说不定就会发现其中的异常。
林庭语随手把这几张记录纸折起来,向右后方递出去:“清理掉。”
站在他身后的工作人员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呃”。
林庭语笑了笑:“实验体状态不对,重来。”
工作人员还在迟疑,朗姆已经沉声下令:“销毁干净!”
“是、是,朗姆大人!”
工作人员慌慌张张地抓过那几张纸跑了。林庭语调整了一下坐姿,瞥了朗姆一眼:“这一轮开始正式打分吧——满分是5分?”
他这种话简直是明知故问。已经验收到最后一个人了,怎么可能不知道满分是多少。朗姆立刻接收到了他的暗示,对着还有点茫然的记录员喝道:“没听到吗?做好记录!”
“呃、诶?是、是的,朗姆大人!”
记录员连忙把记录本翻过空白的另一页,做好了书写的准备。
但是她能坐在这里,为朗姆负责这样高度机密的项目,甚至是负责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份文档的记录,能力自然也不止是会写字而已——她蓦然睁大了眼睛,望向朗姆,又小心地将视线转向杜凌酒。
那个传说中的,没有人能在他的注视中幸免于难的Basilic,半垂下眼,对她露出了一个十分温和的,如同春风拂面般的微笑。
开口,无声:5分。
说实话,要不是明知道对面是萩原研二,以林庭语的职业操守,他绝对不可能给这个人通过。
就连朗姆那张老脸都变得更皱了,每一道深深的沟壑里都写着“这个人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难道真的是药打太多了”。
但是既然已经达成了初步的默契,林庭语也只能保持平静,听完了那一通有关玫瑰和名字的浪漫论述。
如果没记错的话,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读的是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现在的理科生必修莎士比亚吗,真是了不起。
而且,重来一遍之后……
这次林庭语格外清晰地看见了,那双漂亮眼睛里闪烁的渴望。
那个年轻人,在绝境之中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偏偏那是一根无比脆弱的芦苇,在他面前摇曳着细碎又梦幻的花。
他自己也没有任何把握,甚至怀疑那只是药物导致的幻觉。但他尝试着去抓——他只能尝试去抓,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他用有些调侃的、轻松的语气和沙哑的嗓子说出那一番话。
也送出了最后的一丝勇气。
假如这次尝试失败,那个历程光明的年轻人,一定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朗姆对于废品从来没有什么怜悯心,等待着萩原研二的必然是更为严酷的,纯粹把他当做耗材使用的实验。
即使身体侥幸熬了过去,那双眼睛里的光也会完全熄灭,作为“人”的心肝脏腑被掏空,只留下风声撕扯的空洞。
萩原研二大概也是清楚这种结局的。他可能已经尝试了无数次,又失望了无数次。此刻他竭尽全力,去抓最后一丝的可能。
而杜凌酒回应了他。
那并不是在后续的心理治疗中产生的移情作用。那种巨大的好感,产生得更早、更猛烈,驱动那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乖乖爬上临时诊疗床,亲手捆缚自己的四肢,展开脆弱的腹部,在指尖触及皮肤的时候战栗起来——然后忍耐住了。
林庭语能识别出那是忍耐,但当时他并没有细究忍耐背后的情绪。那原来不只是要害部位被触摸的不适。那双紧紧闭上的眼睛,藏着更多的东西,平常总是过分热烈地流露出来,反而在这种时候耻于释放自然的反应。
“你在想什么?”
林庭语沉默了一下。
他眼前仿佛还晃动着,朗姆吩咐人进审讯室里去松绑时,萩原研二那张猛然迸发出喜悦的脸。虽然隔着单向玻璃,萩原研二不可能看得见他,但那双光彩熠熠的眼睛,还是执着地盯着这边——好几次林庭语都错觉自己跟萩原研二对上了视线。
但后续的事情就不是他能够介入的了。朗姆要亲自接见这个百里挑一的幸运儿、三期“装瓶计划”唯一的奇迹成品,然后施展攻心术加以安抚,彻底收服J369号。为了拿到J369号全部的忠诚,他们见面的房间里不会留有其他任何人。
不过反正没过多久,朗姆就会把精心打扮焕然一新的J369号重新派到他面前——
林庭语瞄了正在开车的琴酒一眼。
他们现在准备去琴酒的一处安全屋。法国是朗姆的大本营,这处安全屋当然也是朗姆安排的,也难怪萩原研二能顺利找上门。
琴酒只是在任务的间隙抽空到基地来把杜凌酒接走,把他送到安全屋就又要出发了。Boss让琴酒负责护送,一方面是因为琴酒在这段时间频繁途径港岛,顺手就能把人捎上,另一方面似乎也是在有意制造琴酒和杜凌酒之间的联系,削弱朗姆的影响力。
明明杜凌酒是朗姆首先接洽的,但到实际操作把杜凌酒带进组织的时候,负责人就变成了琴酒。朗姆最看重的一个儿子原本在美洲建立了不小的势力,却被Boss最宠爱的女人贝尔摩得接手了大半的政经关系网——这几乎已经是明示了。
Boss不愿意看到已经掌管欧美事务的朗姆家族,再将手伸到远东。
从后续发展看,这种态度也是十分明确的。前代朗姆潦草地死在港岛,Boss也只是轻飘飘地询问了一下情况。其他元老蜂拥而上瓜分朗姆的地盘和人马时,Boss同样作壁上观,只在几个元老抢得太不体面的时候,稍微调停一下。
或许杜凌酒会同琴酒杀死朗姆的事,Boss也有所猜测——但组织里这种争斗实在太多了,权位变更难免伴随流血。Boss既然不念朗姆家族世代侍奉的旧情,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过多追究。
说不定还会对杜凌酒感到更放心了。手上染过血的人,就很难再回头。
林庭语仔细梳理了一番,确认没有自己遗漏的细节,然后开口说道:“我准备动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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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阴霾裹缠之兽:琴酒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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