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颠簸感将姜璃从混沌中拽醒。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老旧公交车布满划痕的绿色座椅靠背。车身正规律地摇晃着,引擎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鸣,仿佛一头疲惫的巨兽在喘息。
太安静了。
她猛地意识到,这死寂不同寻常。
车上稀稀拉拉坐着些人,却都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蜡像,目光空洞地凝视着前方或窗外,没有交谈,没有表情,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
一股寒意顺着姜璃的脊椎悄然爬升。
她下意识低头,瞳孔骤然收缩——身上竟穿着一套蓝白相间的校服!
挺括的白衬衫,缀着蓝色格纹的及膝短裙,微凉的触感陌生又刺眼。
几缕柔软的长发垂落肩头,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气息。
浑身上下……那伴随了她二十多年、如同呼吸般习以为常的、深入骨髓的疼痛感,消失了!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胳膊——白皙、光滑,没有任何疤痕,没有任何脆弱易破的痕迹!
怎么回事?我不是在家吗?那熟悉的、充满药水味的出租屋?那永远需要小心翼翼、生怕磕碰的生活?
念头刚起,一片幽蓝色的、半透明的光幕毫无征兆地在她眼前展开,冰冷的电子文字无声浮现:
【欢迎玩家登录。】
姜璃的心脏猛地沉入谷底,几乎停止了跳动。惊骇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光幕似乎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困惑与抗拒,文字如水波般无声流转、分解、重组,形成新的、更详尽的指令:
【玩家您好,您已成功登录大型沉浸式恋爱体验游戏——“恋爱心跳”。当前处于新手副本。请努力完成副本任务,获取游戏积分。游戏积分可在系统商城兑换您所需的任意物品(包括但不限于:健康、财富、技能、寿命等)。生存与奖励,尽在您的选择之中。请尽快开始您的游戏体验。】
冰冷的文字散发着幽蓝的光芒,映在姜璃惊惶的眼底。
健康……兑换健康?
这荒谬绝伦的信息,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记忆的闸门。
那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
姜璃在出租屋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醒来,意识回归的第一件事,便是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下的床单——没有刺目的血迹。
她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连呼吸重一点,都会撕裂脆弱的皮肤。
紧接着,身上各处传来熟悉的、此起彼伏的痛意——那是旧伤未愈的钝痛,新伤结痂的刺痒,以及某些地方即将破溃的灼热感。
她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支撑着坐起身,她小心翼翼地脱下宽松的外套,检查身体。大腿外侧,一块巴掌大的伤疤边缘已经开始泛红、发亮,中心渗出浑浊的黄水——又一处感染化脓了。
她挪到床边,拉开床头那个几乎等同于她生命线的旧药箱。碘伏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她熟练地拿出消毒棉球、纱布和胶带,对着床边那面布满水渍、只能勉强照出人影的旧镜子,开始给自己换药。
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柔,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或者说,一件随时可能碎裂的琉璃器皿。剥离旧纱布时粘连皮肉的刺痛,消毒药水渗入创口的灼烧感,都被她死死咬在唇齿间,只化作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她患的是先天性大疱表皮松解症(EB),一个名字听起来甚至有些诗意的绝症——“蝴蝶宝贝”。
但这绝非赞誉,而是最残酷的诅咒。她的皮肤,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脆弱,最轻微的摩擦、触碰,甚至衣物自身的压力,都可能造成皮肤和粘膜起疱、撕裂、溃烂。这是世界罕见病中公认最痛苦的一种,无药可医,伴随终身。
换好药,姜璃打开那台同样老旧的电视,让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填满寂静的房间,然后才慢慢走向狭小的洗手间。
镜子里映出一张过分瘦削的脸,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裸露的脖颈、手臂、脸颊上,布满了新旧交叠、深浅不一的疤痕,如同被烈火燎过又被拙劣修补的瓷器。
普通人看到这样的面容,多半会惊骇或移开目光。但姜璃只是麻木地扫了一眼,便垂下眼睑,拿起牙刷,机械地开始刷牙,仿佛镜中那个伤痕累累的陌生人,与她毫无关系。
电视里女主播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本台最新消息,昨日清晨七时许,江沅市第三中学前方十字路口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载有学生的公交车疑因闯红灯,与一辆正常行驶的私家车发生猛烈碰撞。事故目前已造成43人受伤,9人不幸当场死亡。下面请看现场发回的报道……”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太多人死去。姜璃听着,心中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一丝极淡的、对生命无常的喟叹。
她刷完牙,用温水极其轻柔地沾湿毛巾擦拭脸颊,避免任何摩擦。
走出洗手间时,电视屏幕上正好切换到事故现场的画面:一辆黑色小轿车如同被巨力揉捏的废铁,深深嵌进一辆蓝色公交车的尾部,扭曲的金属狰狞地暴露着。黑烟尚未散尽,消防员持着高压水龙奋力喷射,水雾弥漫。
不远处的急救车后门敞开,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正将覆盖着白布的担架匆匆推入……镜头扫过地上散落的、沾着污渍的蓝白校服碎片,以及一个孤零零躺在泥水里的书包。担架推过时,一角掀开,露出半张属于少年的、苍白而稚嫩的脸庞。
生命短暂如朝露。姜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泛起迟来的、沉甸甸的伤感。她关掉电视,那瞬间的沉重感挥之不去。
好久没出门了。
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或许是新闻画面带来的触动,或许是出租屋里过于压抑的药水味,又或许只是内心深处对“活着”本身的一丝微弱渴望。
她翻出最柔软的棉质外套,戴上能将大半张脸都藏起来的宽檐帽和口罩,最后套上轻薄但能覆盖所有皮肤的手套——将自己裹得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茧。然后,她以近乎慢放的、每一步都精确计算过的动作,极其谨慎地打开了出租屋的门。
屋外不远是一个社区小广场。
阳光正好,带着初夏的暖意。老人们随着欢快的音乐在跳广场舞,孩子们像小兽般追逐嬉闹,充满了喧嚣的生命力。
姜璃贴着广场边缘的树荫,小心翼翼地移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警惕地避开任何可能产生碰撞的行人。
最终,她在花坛边一处无人的阴凉角落坐下,像一粒投入沸腾大海却无法溶解的尘埃,默默望着眼前这幅与她格格不入的热闹图景,眼神里是渴望,更是深深的疏离。
突然,广场中央的人群像被磁石吸引般迅速聚拢起来,发出一阵兴奋的骚动。姜璃被勾起了好奇心,她扶着花坛边缘,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人群中心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笔挺深灰色西装、长相颇为周正的男人,正单膝跪在光洁的石板地上。他手中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脸上洋溢着紧张又幸福的光彩。他面前站着一位穿着淡粉色连衣裙的纤细女子,脸上写满了惊讶。
男人深吸一口气,洪亮而饱含深情的声音穿透了人群的嘈杂:“婷婷!我爱你!从遇见你的那天起,我的世界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想用我余生的每一天来守护你,疼爱你!嫁给我,好吗?”
女人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眼眶瞬间泛红,晶莹的泪光在阳光下闪烁。围观的人群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整齐划一的起哄声:“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在众人灼热目光的注视下,女人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滑落,声音带着幸福的哽咽:“我……我愿意!”
“哦——!”人群的欢呼声瞬间达到了沸点。在祝福的掌声和口哨声中,西装革履的男人激动地站起身,将玫瑰塞入爱人怀中,然后紧紧相拥,深情地吻在了一起。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幸福光晕。
看着这如同偶像剧般浪漫的一幕在眼前真实上演,姜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却又充盈着一种纯粹的感动。
她今年二十岁了。因为这该死的病,初中毕业后就只能在家自学,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蝴蝶,连自由出门都是一种奢侈的冒险。
恋爱?那是她只能在无数本被翻得卷边的言情小说和屏幕里的偶像剧中才能品尝到的、遥不可及的蜜糖。母胎单身,是她生命里一个带着淡淡苦涩的标签。
她喜欢看那些故事。清冷禁欲的学神、阳光开朗的运动少年、偏执深情的病娇、霸道强势的总裁……各种类型的男主角在她幻想的世界里轮番登场。
她承认自己很“贪心”,在那些隐秘的、无人知晓的白日梦里,她甚至幻想过能和不同风格的人都谈一场轰轰烈烈或细水长流的恋爱。
可惜,幻想终究是幻想。现实是她布满疤痕的身体,是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是每一次换药时钻心的疼痛,是钱包里越来越少的余额。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却依旧贪恋地停留在那对相拥的璧人身上。
就在她沉浸于自己短暂而虚幻的白日梦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一道失控的“闪电”——一个约莫七八岁、踩着滑板的男孩,正从广场斜坡上高速俯冲下来,方向直指路中间一个穿着碎花小裙子、懵懂无知的三四岁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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