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掌柜不日要离开沧州了,此后再见,遥遥无期。
当夜,烛火暗淡,
在赵九重房间掉漆的桌子上,摆上了一碟花生米,一碟炒胡豆,一碟半肥半瘦的盐水腊肉。
陈掌柜和赵九重对坐桌前。
陈掌柜顾忌着赵九重的伤势,没让他喝酒,二人便以茶代酒,谈笑对酌。
窗外乌漆墨黑一片,夜里静悄悄的,只有二人的说话声,以及偶尔传来的爽朗笑声。
陈掌柜马上要离开沧州,客栈里根本没有客人,房间都是空的,贺岁愉便厚着脸皮赖到了一间屋子,所以住在了赵九重的隔壁。
但客栈的隔音效果很差。
贺岁愉被二人的说话声吵醒,半睁着眼,嘟嘟囔囔咒骂了两句,翻了个身,往被子里钻了一点,捂着耳朵又睡了。
旦日,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天空灰蒙蒙的,客栈里亦是昏暗。
贺岁愉端着药碗推开赵九重的房门,
赵九重被开门声吵醒,见是贺岁愉,于是慢吞吞撑着床铺坐起身来。
经过一夜休息,他的状态明显比昨天好多了,起码不是昨天那样看起来就随时会死的样子。
贺岁愉把药碗递给他。
赵九重接过去,如之前一样,干脆地仰头一饮而尽。
贺岁愉本来还在酝酿,想要假惺惺地说些什么来讨好赵九重,拉进二人之间的关系。
她还没想出来要说什么,就突然听到赵九重语气干巴巴、且毫无礼貌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贺岁愉啊了一声,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不知道是真的没反应过来,还是装糊涂。
赵九重抬手,丢了颗花生米过来,正正好砸在贺岁愉脑门上。
贺岁愉“嘶——”一声。
这次他问得格外清楚,一点钻空子的机会没给她,“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来福客栈?”
贺岁愉心里骂骂咧咧,捂着脑门抬起头来,看见了赵九重似笑非笑的脸。
贺岁愉:“……”
赵九重的笑给她一种,他已经识破了她的小算盘的感觉。
看来,是非要她给出个回答是吧?
她坐直了身子,毫不心虚地问:“那你什么时候离开?”
赵九重挑眉,“又来这招?”
贺岁愉也想起了之前,她抓着马车非要跟来来福客栈时,就是这么说的。
她略有点尴尬,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什么。
赵九重收了脸上的笑意,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她,“说说吧,你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事已至此,贺岁愉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实话实说道:“你离开沧州能不能带着我一起?”
他拧眉看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贺岁愉咳了一声,不大自在地说:“城外太乱了,我就是你觉得你武功高强,跟着你一起,比较安全。”
赵九重坚定地拒绝了,“不行,我闯荡江湖,带着你一起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虽然你是个男的,我……”贺岁愉话说一半儿,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对方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子,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看着赵九重蹙起的眉头,她话锋一转,“虽然你是个男的,我也是个男的,我没有什么便宜让你占……”
赵九重疑惑震惊后迅速黑了脸,打断了她:“讲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岁愉见自己的一时口误,顺利蒙混过关,并不在意他阴沉的表情,“那你为什么不带我?”
赵九重黑着脸回答:“你半点功夫都不会,带着你是个累赘。”
“你不是锄强扶弱吗?我这个‘弱’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扶’?”贺岁愉一副我弱我有理的样子。
赵九重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她:“你看看你说话的气势,哪有半分弱的样子?”
贺岁愉一时语塞。
见赵九重一脸坚决,毫不退让,铁了心不愿意带上她,贺岁愉悄无声息磨了磨牙。
别给脸不要脸,夸他武功高强,是给他脸面,要不是没选择,她才不会低声下气来求他。
酝酿了一会儿,
她突然扑到床边,“我不会武功,我就是需要你‘扶’的‘弱’啊,我求求你了,你带着我一起离开沧州吧!”
赵九重被她突然发力吓了一跳。
贺岁愉见他似有松动,于是又添了一把火,哭嚎着:“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了,带着我一起离开沧州吧!我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又不会武功,前段时间被那群贼人打出来的伤现在都还没好,我一个人在沧州是活不下去的啊……”
说着,她就要往下滑,要往床边跪。
赵九重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她。
贺岁愉一边哭嚎,一边偷偷去瞟他的脸色。
赵九重脸色铁青,但是没再说出来拒绝的话。
贺岁愉被袖子遮挡的面容上,露出一点点了然。
哦,吃软不吃硬嘛。
***
来福客栈在一日之内空了,原本就没有客人的客栈在几个店小二和厨子都离开以后,显得更加空荡了,说话时都能听到回音。
一转眼,就到了陈掌柜离开的日子。
陈掌柜提前留了一把钥匙交给赵九重,慷慨地让赵九重住到离开沧州为止。
经过两日修养,赵九重已经能下地,坚持要送陈掌柜出城,贺岁愉本来懒得动弹,想在客栈里躲清闲,但是又怕赵九重反悔,万一不回客栈自己一个人先跑了,所以她便跟着一起来了。
沧州的街头一片荒芜,临街的店铺几乎关完了,街道上陆陆续续有马车朝城门口驶去。
路边到处都是骨瘦如柴的流民,一看见富人的马车要出城,便一窝蜂围了上去,各个满脸殷切与渴望,想要乞讨一些食物,但是却只得来狠辣的鞭打和斥骂。
陈掌柜携一家妻儿老小,跟在浩浩荡荡的镖队后头,挤在一辆半旧的小马车里出城。
在渐去渐远的马蹄声中,蜿蜒的长队逐渐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在路的尽头消失。
赵九重目送马车远去,望着苍茫的远方,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贺岁愉靠在脏兮兮的墙壁上,静静地看着另一边——被人群推攘着、即将被马车轮子压断腿的男人,在关键时刻,马车附近挤挤攘攘的人群挡住了贺岁愉的视线。
只听到那男人突然惨叫一声。
等贺岁愉再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见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里了,她在泥泞的车辙里看见了他那条被压断的腿,血肉模糊。
赵九重被惨叫声吸引了注意力,快步走过去。
贺岁愉脸色一变。
不是,这人不会又要多管闲事吧?
照他这么个行侠仗义法儿,累死都管不过来天底下的不平事。
贺岁愉虽然有点儿烦躁,但是还是跟了上去,毕竟她还想跟着姓赵的一起出城逃难。
那马车压断男人的腿以后并不满足,正要倒回一点,朝男人的身体压过去,像是不把人压成碎片不甘心似的。
幸亏赵九重来得及时,从车轮下救下了惊恐的男人。
赵九重一脚将那高大的马车踹得猛烈一晃,马车里的人“砰——”一声不知撞在了哪里,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少爷!”
“少爷您没事吧?”跟在马车旁边的几个侍卫和小厮慌了神,纷纷关切询问。
很快,马车的车窗处,一个肥头大脑的男人“唰——”一声掀开帘子,探出半边身子,凶神恶煞地质问:“哪个杂种,敢踹老子的车,不要命了!”
男人恶狠狠的目光扫视一圈,落在了赵九重身上,“狗杂种,是你啊。”
赵九重站在低处,周身气势却一点也不低,毫无惧意不说,脸上甚至带着蔑视与嘲弄,声音响亮地应答:“就是你爷爷我!”
男人闻言,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又惊又怒地说:“我看你小子是不想活了!你们是死的吗?都给我——”
暴怒的男人正要招呼身边的护卫上去围住赵九重,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赵九重抢过马车夫手里的鞭子,牟足了劲儿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仰头发出高亢嘶鸣,疯了似地往前跑,带着马车飞快朝前奔去。
那气势汹汹的男人话还没说完,就被晃倒,又“砰——”一声撞在了车里,比刚才那声还响。眨眼间,男人就被疾驰的马车带走了,只有他的惨叫声顺着风被吹过来。
剩下骑马的几个护卫,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整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去阻拦马车,便将怒火集中在了始作俑者赵九重身上,想要围住赵九重好给主子一个交代。
赵九重朝马车离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们的主子都跑了,你们还不快去追!”
“他要是有个好歹,你们都不跟在身边,即便抓住我又有什么用?”青年抱着胳膊,理直气壮地说。
“啊——啊——”那杀猪般的惨叫声又传了过来。
几个护卫对视一眼,权衡之下,还是主子的安危比较重要,连忙驾着马朝城外追去了。
***
待那群人走了以后,赵九重这才转过身来,去看方才被马车压断腿的男人。
男人匍匐在泥泞的地上,费力地往前爬着,已经爬出了很远。
鲜血顺着他的残肢流了一路,在黄土地上绘成一条血色的线,刺目的鲜红从地上一直延伸到他被鲜血浸染的褴褛衣衫,就像是牵引在他背后的长线一样。
这长线也许有个名字。
大概叫做命运。
不知道是人牵着线,还是线牵着人,反正,每个人都是命运的提线木偶。
贺岁愉凝视男人伏在地上,缓慢挪动的背影,就像一个小黑点。
从来没有哪一刻,她觉得人和蝼蚁如此相像过,不论是从外形还是从命运上。
赵九重见男人在地上爬得艰难,又想上前。
贺岁愉忽然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用那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你能救一个、救十个、救百个,你难道还能救千千万万个不成?”
赵九重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他袖中的手捏成了拳头,指节收紧,“咔咔”作响。
见他停下,贺岁愉面上不悲不喜,失神地收回了拉着他袖子的手。
方才那一刻,她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呢?
是他清楚地认识到现实,从而退却明哲保身,不必她再费心劝告阻拦;还是他仍然满腔热血给她肯定的答案,一往无前,决不回头。
她也不知道。
但是想起数日前,这人还说十不存一要救,活不下去也要救,只要他看见了,他就要救呢。
贺岁愉垂下眼睫,这么快就认清现实了,果然是年少轻狂,当不得真。
正当贺岁愉作如此想时,赵九重突然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贺岁愉汗毛直立,警惕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赵九重笑得神秘,“临走前干票大的,你去不去?”
贺岁愉捏紧了拳头。
就知道他不安分,刚刚自己也是贱,竟然会有那种想法,别人的死活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没好气道:“不去!”
“你身上伤都没好,你还想做什么?”贺岁愉露出费解的表情,“你真不想要命了?”
“包子铺报仇也不去?”
贺岁愉“唰——”地抬起头,“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
贺岁愉摩挲着冻得开裂的指头,好一会儿,才咬牙应了一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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