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木板滑入暗河,老曹一手拉着木板,一手不知从哪摸出一片高丽参塞他嘴里了。

他嘴里咬着手电筒,黑漆漆的通道里,一柱光打在石壁上,林卓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亮了。

当林卓第八次撞到突起的闸门铁环时,胡掌柜的棺材铺暗道口终于在前方出现了。

转角处的砖缝渗出阴风,棺材铺暗道门上挂着生了锈的铁环。

三短两长,老曹叩响门环。

片刻,门开的一瞬间,林卓闻到了浓烈的松脂味。胡掌柜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胡大叔,我们又回来了。”林卓说话不由带着哭音。

胡掌柜:“出了什么事?你们这是怎么了?”

他看到了木板上的青年。

老曹:“这个年轻人,干掉了小鬼子巡逻艇,伤得重,得去医院。”

老曹手电筒的光柱照在青年的腰上,上面的螺旋桨甲片泛着白光。

胡掌柜一愣,然后眯着眼睛看青年的伤势。

老曹在一旁说道:“狗日的鬼子,恐怕又要清淤了,得提前安排。”

胡掌柜点点头,对着老曹做了个手势,老曹放下木板看眼林卓和青年后,掉头往排水道出口走去。

林卓:“哎,曹大叔……”

老曹背对着他们,挥挥手,胖乎乎的身形踏着水声渐渐走远。

胡掌柜沉声响起:“现在耽误不得,先从地道去博济医院。”

随后问青年:“可能行走?”

青年抓枪的手暴起青筋,然后一挺身站了起来。

林卓吓一跳:“小心,腰那,不要碰。”

青年转了个身,对着二人点点头。

胡掌柜对着二人说:“上来,走地道。”

一瘸一拐的身形在前面快速划着地面,发出嚓嚓的声响,边走边说:“你二人要换个新身份,等下给你们拿衣服和通行保证书。”

三人又回到了东厢房,片刻后胡掌柜拿来两套灰布衣裳扔在炕上,布料浸过臭豆腐汁,臭味呛得林卓干呕。

“以防万一,防狼犬的”

青年捡起镖师行头,青布绑腿、牛皮护腕、腰牌刻着“天津会友镖局丁亥字号”。

竟还有一本“持枪证”,拿起来看看上面沧县警察局的钢印,他竟然有力气笑:“仿得比匈奴金印还糙。”

林卓看他腰上的螺旋桨甲片都肝颤。

“够糊弄二鬼子了。”胡掌柜甩来本泛黄的《沧州商会会员录》,

1934年版第47页夹着林卓的新证件,‘博济医院见习护士林淑兰’。“先藏着,上面缺照片,找机会去照一下”。

林卓攥着护士证忍不住有些发抖:“教会医院,日军会不会重点查……”

“博济医院地下室通着老漕帮的私盐道,院长史密斯上个月心肌梗死没救过来,现在是我们的人代管”。

他眼睛瞥向青年,“于嫂会给你编好值夜记录——上周林镖头护送药棉从天津来,被流弹擦伤住院”。

远处传来犬吠,胡掌柜突然停住。

静默中三人呼吸交叠,青年甲叶轻响,林卓听见自己心跳震得耳膜生疼。

林卓对着掌柜小声地说:“胡大叔,这些武器,要先放在您这吗,医院带着方便吗。”

“带着吧,医院比这里安全,于嫂会安排。”

三人快速进了另一条地道,这里的污水也不少,林卓死死的咬住了嘴唇,抓着木板,青年侧身趴着,尽量不让污水沾到身上的伤口。

“哗啦”一声,胡掌柜猛地一拽木板靠在一侧,头顶铁栅外,晃过一双伪军的皮靴。

林卓人愣愣的,懵懂地僵立着,阳光透过排水孔,在青年脸上投下一道道栅栏影。

一泡尿顺着栅栏浇下,溅在林卓的发梢上,林卓猛地一转头,攥紧了的拳头,却被青年铁钳般的手掌压住了。

“丁零……”一声,伪军腰间的铜哨落地了,不巧滚进了暗渠入口里。三人屏息听着伪军骂骂咧咧的走远了。

林卓浑浑噩噩地跟着爬出枯井,见到天光的那一刻,险些瘫在青砖地上,她抬头看看刺眼的太阳,睁不开眼,头晕,现在已经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鼻子闻到一股水气,旁边有一个大水池子,上面长满的荷叶。池里游着一条条红鲤鱼,不远处,教会医院哥特式尖顶在阳光下闪着光。

此景,倒是颇有意境,林卓现在却只想进池子里去大洗一番。

边上青年突然按住她的后颈扑进草丛,不远处,两名日本宪兵正牵着狼青犬沿着医院外墙在巡逻。

“汪!汪”

狼青冲着墙里的草丛狂吠,宪兵停下目光穿过铁栅栏扫向水面。

青年两指放在唇间,一阵低沉的似野兽嚎叫响起。

两条狼青顿时收声夹尾,哆嗦着蹭宪兵裤腿要逃。

“八嘎”!宪兵踢拽着狼青犬,三人已趁机闪进医院侧门里。

进了门就闻见浓烈的消毒水味,于嫂的白褂子飘然而至,胸前听诊器旁还挂着十字架:“林镖头是吧?你现在马上要去手术室,除了枪伤还验出胆囊炎,化验单在207病房”。

林卓依然懵懵懂懂地跟着胡掌柜,几人动作迅速的进了医院,没有经过问诊、登记,青年直接就被安置在诊室病床上,胡掌柜站在窗帘后盯着外面,面色严肃,日军搜查队的挎斗摩托“轰隆隆”的驶过街道。

“他要作手术了。”于嫂淡淡的说。

胡掌柜拄着拐杖站在门缝处,看着青年:“漕帮码头第三条船,记得那是你常跑的船。”青年躺在病床上点头,随后被推进了手术室里。

林卓看巴巴地看着胡掌柜走了,心里慌的不行,她身上滴着水,散发着熏人的臭气,她似乎没闻到了,失神地靠在手术室对面的墙上。

在这个民国,只有手术室里的人和自己最近了。

于嫂走到臭气熏人的姑娘跟前轻声说:“先去洗洗换衣服,手术至少得一个时辰。”

林卓犹豫了一下,沉默得跟着于嫂进了洗浴室,半个小时后,洗干净换了一身护士服,她又继续在手术室门口等着。

大概一个多小时,手术室门开了。

“手术很成功,”陈医生摘下口罩,扶扶眼镜,和蔼的对林卓说。

林卓点着头给陈医生鞠了一躬,陈医生笑笑点头。

午时刚过,林卓正坐在病床边,看着床上的人发呆,“哐当!”一声,住院部的铁门被砸开了。

林卓攥着体温计的手一抖,心脏砰砰砰直跳,旁边的于嫂安慰地拍了拍她胳膊。

“通行保证书!”日本宪兵踢开病房的门,林卓攥紧拳头,看着病床上的青年,他腹部裹着浸透了胆汁的纱布。

半个小时前于嫂从药房偷拿的吡啶黄粉末给他染黄了眼白,再用苦木树皮熬汁制造尿胆原阳性特征。

宪兵队长手里牵着一条德国黑背军犬,突然冲着病床狂吠。

林卓咬紧了牙,于嫂冷静地从护士服大口袋里掏出一本英文版的《华北防疫条例》,

指着‘隔离规范’冷静地解释:“这人得了Icterus gravis(重症黄疸),会过人……”

藤田一听,猛地向后急退了两步,伪警察队长王二狗却上前,伸手掀开青年眼皮:“装病?眼白都……”

话音未落,青年喉间突然涌出呕吐物,好巧不巧地喷在了王二狗藏青的新警服上。

林卓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慌了神,头顶的发根都竖起来了,她紧盯着王二狗。

王二狗脸色红紫,嘴角抽搐着在强行隐忍。

他恶狠狠地盯着青年,青年低垂着睫毛,似是浑然不觉。

“八嘎!”

宪兵队长猛得甩门而出。

“嘭”的一声,惊得林卓心脏狂跳,好像刚才它一直在休息,现在才活过来一样,使劲蹦蹦的跳,嗓子眼也发胀。

她紧闭着嘴,生怕一张开,心脏自己跳出来了。耳朵也嗡嗡的响,却仍然能听见马路上摩托的轰鸣声。

此刻医院外的马路上,五辆挎斗摩托正带着保安队挨家挨户的搜查。

保甲长敲着铜锣喊:“窝藏反日分子,十户连坐!”

铜锣上烙着‘沧县第三保甲’的片假名火印,保安队小队长赵伍德,腰间皮套里插着联保切结册,以便他按册查巡——那上面按着整条街住户的血指印。

病房内,林卓僵硬的站着,听着宪兵的皮靴声咔咔咔地走远了。

于嫂轻拍她手臂一下,林卓一惊,快速的帮助于嫂收拾病房、消毒,再看看躺在床上的青年,闭着眼睛,大概是睡着了。

陈医生带着口罩进来冲两人摆手让出去。林卓有些发傻地站在走廊里,刚惊吓的余波在她心里并未过去,可她现在忧虑的是这个环境,这个环境根本做不到无菌,万一青年被感染了……她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自己什么都不会,自己的脑子一团的乱。

她磨蹭着来到值班室,拿着笔无意识的戳着台子,瞥见值班室日历——7月7日被红笔圈出,今天是7月7吗?

她侧耳,窗外三轮摩托轰鸣而过,车轮底下撵过“勿忘国耻”标语条幅,那是保安队从沿街店铺撕扯下来的。

“咚咚“于嫂站在门口朝她招手,林卓懵懵懂懂地跟着于嫂巡了一圈病房,

开始在配药室跟着学习,于嫂将碘酊换进红药水瓶里,像是有意在教她:“碘酊标签朝外摆,日本药监课每周要核查。”

林卓点头,其实没记住,碘酊是治啥的,她也不知道,学了一阵配药,又巡了一圈房,林卓又被带进病案室,里面的油印机隆隆隆地响着,

林卓脑子也在隆隆作响,她在于嫂的指导下学习‘伪造’死亡证明。

“枪伤填肺结核,刀伤写急性阑尾炎。”

于嫂顿了顿接着说:“医院肺结核的死亡率有六成,最适合掩盖枪伤不愈引发的败血症。”

林卓愣愣地看着泛黄的登记册,各种药名她不懂,但是,这些她能看懂,这记录显示,仅1935年6月就有47例‘意外溺亡’,也就是,其实是日军或者伪军扔进运河的。

她费劲地直起腰,左手用力地攥住颤抖的右手,人木然地站着。

眼前闪过浮在河面上的尸体,闪过血水混着黑色油污在水里翻滚的画面,自己就差一点就成了这病案上的‘肺结核’。

她鼻子发酸,眼里涌出大滴的泪顺着脸颊往下掉。

此刻已懵掉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

从昨天凌晨到现在,一天一夜啊,这个梦可真长,长的,像是过了一百年一样。

她不想当主角,她只是现代一个普通的女孩,上得还是城市学院,学得还是文物保护与修复。

家里有个老中医馆,几十年了只有爷爷一个坐堂医生,她对医学完全没兴趣,

小时候常年的身体不好,每年必住一次院,直到6岁了,屁股还是乌青的,那是打屁股针打得。

毕业后在父母和爷爷的念叨下,考进了博物馆在展厅讲解藏品,

爷爷高兴地喝了顿酒,林卓没敢告诉爷爷,她签的是劳务派遣合同。

拿着勉强够她自己生活的工资,扣了社保后真的是勉强,每天还是吃食堂,

吃饭有补助一块钱随便吃,就是有时候猪肉难吃得让人想投诉。

这是和同事吃饭时常说的话题,食堂用的猪肉肯定是国外进口的没排酸的肉,难吃的一批。

想着难吃的猪肉,林卓的肚子应景得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午间的钟声响了,林卓去洗手间洗掉了手上的油墨,跟着于嫂站在护士站里,跟着一起祈祷,她也不知道要祈祷啥,就站着发呆,听着自己肚子里的咕噜咕噜声。

这一祈祷,就半个小时,要不是大家都站在,林卓都想找地方坐会了,好不容易挨到祈祷结束,直接跟着于嫂去小食堂吃饭了,在路上,林卓憋了一路,也没好意思问于嫂,都祈祷些什么。

食堂不大,像是专门做小灶的。给人盛饭的是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老大娘。

她和蔼得看眼林卓,像是认识她一样地说:“今儿窝窝头不大,是小茉莉那丫头团的,你多吃俩。

今儿还有白菜汤,你就着汤多吃点,好好吃饭才不生病噢,这年轻人底子比我们这些老梆子还不如呢,隔三岔五的就病一场。”

林卓张着嘴:“……”

于嫂碰了下她胳膊,递过去一个粗陶碗,温声说:“快去盛饭吧。”

然后朝老大娘一仰头,并没多说什么,拿俩窝窝头,盛碗白菜汤,带着林卓去外面的石凳上吃饭。

林卓是真饿了,啃了口窝窝头,嘴里直掉渣渣,掺着麸皮的高粱面窝头剌得嗓子疼,她干脆掰成小块放白菜汤里,呼噜噜的都喝了。

白菜汤就是用盐碱地的苦白菜加天津虾酱熬的汤,上面还泛着灰白泡沫,一点油星都没有,这是正经的减脂餐。

她盯着白菜汤的泡沫,突然想起穿越前食堂里那些泛着冷柜腥气的进口冻肉,原来无论哪个时代,难吃的东西永远都在食堂啊。

即便是难吃,林卓还是得问:“于大姑,我能给‘我哥’打点饭吗,他能吃饭吗……”

你哥暂时吃不了饭,能吃饭时也得吃病号餐,不用担心,一会儿你去看看,他状态不错,下午要接着学配药。”

林卓乖巧地点着头,吃完了饭,她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

抱着洗完已经属于自己的大碗,摸着碗底‘博济医院丙寅年制’的铭文,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于大姑。

于嫂脸上带笑:“别紧张,放松。这院里现在没日本人,他们每月突击检查两三次,今天刚来过,这两天应该没事了。”

林卓心里一突,想起沉水的巡逻艇还有昨晚的装甲车小队,她有些着急地问:“日本人会进来抓人吗?”

于嫂平静地看着她:“会,不过你和你哥是有正式身份的人,不用担心,你今天就住到宿舍,我都安排好了。”

林卓似是放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把碗抱在肚子前,走着走着有些纳闷地道:“怎么好像没吃饱?我吃的挺多呀。”

于嫂看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年轻姑娘,嘴角挑起来:“晚上多数是土豆子,你多吃些,等周三跟我出去市场买些鱼和猪骨头,小仓库那有炉子,到时可以开小灶。那时你哥应该能吃些软烂的东西了,你抽时间就熬些骨头粥,他好得也快些。”

林卓还是一副乖巧样,点着头:“嗯,到时候要买些猪肝熬粥,能补血,大姑,这里的菜市场在哪,都几点开门。”

“市集天亮就有人,从后门出去向左走,走个10多分钟,城隍庙街就在前头,周三我带你去一趟你就知道了。”

下午林卓继续跟着于嫂学配药,学巡房,学写病历。

夜幕降临前,沧州商会送来了二十口棺材,说是给霍乱死者收殓用的。

于嫂去交接,掀开棺盖,底部夹层里躺着三杆辽造十三式,枪栓上的奉天兵工厂徽标已被锈腐蚀得模糊了。她面色不显,只冲锅炉房老周点点头。

此时,离教会医院一墙之隔的教会学校,一间无人知晓的地下室里,煤油灯橘红的火苗在微微晃动着,胡掌柜用独腿抵住《圣经》烫金的封皮,用匕首尖挑开了外面的硬壳夹层。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个地方,距离此地五里外的驴马市草棚下,三具缠着水草的浮尸正被商会苦力抬进棺材,其中一人的手里,还攥着片印有‘备忘录’字样的硬壳纸。

纸上的“梅津致何应钦备忘录”字迹依然清晰,

(一)于学忠及张廷谔一派之罢免……

地下室里的胡掌柜使劲抓着封皮,眼里喷出火,心里怒骂不休:这哪是备忘录,这分明是割肉的刀。

当夜,林卓在护士值班日志上写下:1935年7月7日,接收胆囊炎患者一名。

月光透过铁窗,落在青年黝黑的瞳孔里,他人已清醒。

月光下,子时的梆子声回荡在寂静地街道上,胡掌柜拖着瘸腿踏碎了卫河浮桥的露水。

小科普:

1文中‘昭和九年’即1934年;

2吡啶黄’是真实存在的早期抗菌剂;

3‘天津会友镖局’原型取自1902年成立的会友镖局

4黄疸伪装术的关键在‘尿胆原阳性’,苦木树皮汁含山奈酚成分确实能与

试剂反应;真正的重症黄疸会伴随陶土色粪便(但宪兵总不至于查这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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