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那些温柔的人。
善意、包容。
有时是一颗糖果,有时是一句问候。有意无意的行为藏着我最深层次的渴望,令我不断认知到自己的丑陋和软弱。
每当我面对这些人,我无法遏制的心潮澎湃,情不自禁的露出微笑。
但我明白,他们并非因为我足够特别才对我温柔,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温柔的人。
对所有人温柔。
“……”
——对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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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过理型历史的人都知道,我们在这颗星球上存在的时间不止新纪元以来的几百近一千年。
有时我会想,那些堕落的、已死的、以及至今仍活着的同胞们,在他们相对于普通人来说漫长的生命中,究竟是什么让他们一路走了下来?
探索奥秘的约定和执念?
那听上去像个神话。
真实的过去是什么?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引领过去所有人的崇高者?
离,这个在过去理型中每个人必须知晓的人,现在只留下了名字和灭世的灾难“黑潮”绑定。
高门斥责她恶魔般的行径,而教廷却将之奉为圣女崇拜。
教廷说,圣女为鞭笞世人之罪而生。
教典说,善是维持此世存在的基础,世人皆有赎罪行善的义务。
圣徒说,人因信仰看清前路,人自救而得救。
即便是教廷的理型,也对编写在教典上的话持怀疑态度。
但我的父母,尽管那个时候梅里汉市教廷的教堂早已在高门施压下荒废,即便对他们宣传信仰的神父是个骗子,他们却对教典深信不疑。
一个小小的册子翻得皱巴巴的,昏暗的煤油灯下他们因过度劳累营养不良而凹陷的眼睛异常明亮。
这便是我对那个狭小的出租屋的所有印象。
生活在梅里汉市的大多数人可以用时运不济形容。
和我的父母一样,没有赶在最辉煌的时候,反而与城市一同迎来末路。
缺衣少食,人手缺乏。救济粮的派发环节总有人生事。
父亲遇到过一次。
救济粮被抢走没有追回来,他坐在路上嚎啕大哭。
有人不忍心,将自己的食粮分了一部分给父亲。
那人没对父亲说任何话,动作匆匆忙忙,像怕自己会后悔,任凭父亲在身后如何喊也没有回头。
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和母亲,此后每一个领救济粮的日子他与母亲都会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帮助过他的人。
理所当然没有找到。
父亲逐渐放弃了找人的念头。
直到又一日,相似的情景在他面前重演。
透过跪倒在低满脸绝望的中年人,父亲仿佛在看自己。
他犹豫着看向母亲,母亲别开了眼。
父亲便理解了,从那分量轻到可怜的袋子里,取出根硬邦邦的面包。
中年人惊讶的看着父亲,嘴里说着谢谢,却趁父亲放松警惕一把抢过了袋子。
这次,食物没有被抢走。那个人被其他人拦下了,正是父亲一直寻找的好心人。
好上次见面的窘迫不同,好心人穿着市长亲卫的衣服,他将食物还给了父亲。
父亲局促的抱着袋子:“您又一次帮了我,我一直想向您道谢。”
对方也记得父亲:“能看到您现在状态还良好真是太好了,请不必放在心上。”
“您变了许多,当然是好的变化,我真为您这样的好心人脱离困境感到高兴。”
“其实我也应该感谢您,如果那天我没有帮助您,碰巧路过的市长也不会对我发出邀请。”
父亲瞪大了眼睛:“市长?那位先生居然……”
“请您保密。市长一直在为解决梅里汉的困难努力,他不会放弃我们。也请您充满希望的活下去,相信市长。”
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颇为隐晦的塞给父亲一根巧克力:“我先处理一下抢您食物的这个人。”
“请等一下。”
似乎惊讶于父亲的挽留,市长亲卫有些错愕的目光传达着他对父亲的询问。
“他、他也是被抢了东西,才会——虽然不对,但我能理解,请您处罚时一定考虑这点。”
“当然。”亲卫笑了,“我们已经抓到抢他东西的强盗了,您不必担心,他会获得食物。”
父亲松了一口气。
晚餐时,父亲和母亲讨论着恩人成了亲卫。
他们无法想象高高在上的市长走入由垃圾、烂泥、恶棍和步入绝境的庸人组成的地方,也不理解短时间内恩人的变化为什么那么大,是因为在市长身边吗?
父亲和母亲善于思索,但他们不擅长解谜。
现实没有为我们准备太多思考的余裕,所以讨论终止了。
用完晚餐,他们在睡前晚祷。
「祂说你们应当爱人,这样我将爱人。」
教典某页零碎的语句被父亲读了一遍又一遍。
于是他们顿悟了,他们遭受的不幸正是高速发展时期那种“漠不关心”的氛围引发的人们的普遍堕落。
他们欢喜的手舞足蹈,并决心纠正这种错误。
没有约束他人的能力。所以,他们从自己做起。救济粮不再以充足的份额领回家中,我知道他们分了一部分给他人。
因此,家中的食物总是不够。
我应该劝他们。
但我每每开口,父亲就用不悦的目光看着我。
他说他作为父亲会包容我的不懂事,因为是个孩子。但正因我是孩子,所以我更应按教典的教导生活。
因此我不再开口。
我总是无法理解人的多面,无法在善变的情绪中找到平衡。
当我不诵读教典不与他们做同样的事,父母指责我不虔诚。
然而,他们的责怪也不纯粹,使我无法去真正痛恨。
无论自身为了所谓的信仰付出什么,父亲母亲总会为我保留保证我生命的食物和水。
这时,他们往往蹲在我的面前,用慈爱期盼的目光温柔且不容置疑看着我。
他们拒绝我任性的抗拒,为了生存,人们可以放弃很多东西。
比如尊严、比如良心。
我知道在这种地方按照教典去善待他人这是不行的,但父亲母亲不容我反抗。
他们艰难的保护着自己身为人的高尚,尽管饥饿和缺水令他们望着我手中食物的眼神如此渴望,他们仍是说:“快些吃吧。”
毫无疑问他们是爱我的。
但他们越是爱我,我就越愧疚。
明明只是一个季节的时间,于我而言,如此短暂、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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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市长将上一任市长和他几乎所有同僚通通送进了监狱。
但更紧迫的问题仍然需要解决。
我不清楚资金周转和权力博弈的游戏,说到底人们连下一顿饭都成问题的时候,又会有多少人去思考那些过于遥远的事?
至今还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反对活动,无非是因为新市长展示了自己的诚意。
而杀手想在公开场合杀死市长的事,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居住在家附近的人越来越少。
我问母亲他们去了哪里,母亲说,他们离开了梅里汉市。
是吗?离开。原来还有这个选项。
一如往常的生存斗争令人心浮气躁。
为了解决饥饿的燃眉之急,市长无视了克莱特市警告与教廷往来。
资金、食物。押送这些物资的是众多来自圣城的特使。
那天,我与父亲恰好在路旁。
在那些如出一辙的悲悯目光中,一个混在人群中并不显眼的圣职者状似无意的偏头看了我一眼。
“……”
她很快收回了目光。
父母有了新工作,他们不再日渐憔悴,日子似乎渐渐好起来了。
他们坚信这正是自己的福报。
不久,市长死在了一次针对他的暗杀中。
那个曾帮助父亲的好心人为了救市长也一起丢了性命。
知道这件事时,父亲捧着教典在炉火边坐了一夜,次日换了衣服去参加葬礼。
“他是个好人。”父亲说:“他对所有人友爱,尽职尽责,帮助每一个遇到的有困难的人。为什么带走他,是他做的不够好吗?”
父亲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他的脑海是怎么对不相干的信息进行处理的。总之,他的结论就是做的不够好。
可笑。
如果一个好人因为做的不够好被夺去生命,那么那些恶人又凭什么存活?
如果真的存在神,神难道无视这种不公吗?神难道觉得拯救恶人比让一个善人活命更有价值?神这么做难道不是违背祂口中的平等吗?
我不可能责怪自己的父亲。
仗着神不会回答我的质问,我将所有责任推到他头上。
跪在地上一如既往晚祷。
我觉得自己非常矛盾。一面对所谓的神与信仰嗤之以鼻,一面又并非装模作样的虔诚祷告。
或许是因为我一直拼命地告诉自己,我在信仰。
那些不敬叛逆的言语未曾说出口,如果神存在,那么这件事只有我和祂知道。
我想,即便是因此被责怪施以惩罚,我也没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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