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染沉默地转动轮椅，悄无声息跟在星岑身后。

星岑提着小夜灯，两只灰扑扑的光脚丫踩进湿软的泥巴里，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走得磕磕绊绊。

但他没有要寂染抱，而是倔强地要自己走。

他偶尔会停下来，仔细端详某处装饰，有时候是草地里的一个小坑，有时候是一块彩色石头，有时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破烂。

灯的光源十分微弱，照不亮的地方全是一片漆黑。但寂染能闻见浓重的草木味，不远的地方，还有水滴滴落到石头的声音，像时钟一样，滴答滴答不间断地响，仿佛正身处一段茂密的树林。

“这个小鸭子，是我小时候掉在家外面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不想走，我就在路上，偷偷假装弄掉了，把它从车车的窗户里扔出去了。”

走到一处大树旁，星岑忽然神情恍惚地停下来，他像是惊呆了，张大了嘴，随后皱紧眉头原地蹲下，从大树的阴影里捡起了一只黄色的橡胶鸭。

他愕然地眨了眨眼，接着又深吸一口气，这才举起来展示给寂染看。

“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说完，星岑吸了吸鼻子，紧紧捏住鸭子，继续迈着小脚丫朝前走。

“要我帮你拿一样吗？”寂染看他还提着灯，再拿东西有些艰难，便出声建议。

星岑摇头，他小声说：“我拿得动。”眼睛里带着一丝倔强，补充道：“我要自己拿。”

寂染便不再出声，他跟在星岑身后，耐心地等他凭借自己记忆，去搜罗物品：“这个石头很大很平，像个板凳一样，我经常坐在上面，等爸爸钓鱼。”

星岑指着黑暗里的一处，说：“那里有个很深很深的水池，妈妈不准我过去，但爸爸喜欢待在那里。

他会提着一根很长很长的木棍，说是在钓鱼，可我从来没见他钓到过。他总是偷偷带着我去找别人买，然后假装是自己钓起来的。

这样妈妈就会夸他，你怎么那么厉害啊，晚上我们就能吃特别好吃的鱼。”

寂染跟着他指着的方向转过头，他确认，水滴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星岑没有过去，他只是举着灯，站在路边驻足片刻，嘴里滔滔不绝，像是在讲故事，等故事说完，这才满意地继续往前走。

他们一直沿着小路，不断转弯，直到远离了水滴声，走到一段上坡路，星岑才突然停下脚步，小声说：“我们到了。”

寂染加快了速度，将轮椅驶到坡顶，停在了星岑的身旁，借着灯光向下俯瞰，然后他眼睛缓缓地睁大。

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建筑物。

黑暗笼罩的山谷，有一处灯火通明的人造建筑。

它倚着山壁，色彩艳丽，形状怪诞。像是一件精妙的仪器，又像是星辰的残骸。

最下面是厚重的金属板扭曲、倾斜、层叠，形成各式各样的小房间，有的长方体，有的是圆柱形，还有的是球体。

它们色彩鲜艳且不同，寂染一眼望过去，就被紫色，黄色，蓝色，粉色，红色等等明亮又饱和的色彩充满了整个视野。

然而这些乱糟糟的色彩组合在一起，却又意外地融合，像是在看一副莫比斯风格的插画，糅合得恰如其分。

这些所有奇形怪状的小房子相互重叠，一层垒在一层上，由阶梯状向上攀升，最终托举着一个巨大的不规则几何切面。

它像是被切掉的星舰前端，投射出长而锐利的线条，大体紫色，小部分是鲜亮的黄和红，瀑布般垂落的藤蔓从山崖垂下，覆盖了大半的舷窗。但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又像是一个被绿植覆盖的玻璃温室。

轮椅从坡道上滑下，驶入这片奇异又魔幻的建筑。星岑没有出声，他只是仰着头，张大嘴，呆呆愣愣的，眼睛则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面前的庞然大物。

寂染原本落在他身后，后来又领先星岑，提前来到了建筑的入口——那是一个像山洞的拱形入口，显眼的橙红色，门却是金色的，有铜制复古的门把手，一盏复古雕花的门灯，安装在拱门的前方，照亮了门上复杂的锁具。

“星岑。”寂染提前来到门前，突然叫住了发呆的星岑。

星岑这才如梦初醒般，望向他。

“这不是你家对不对。”

星岑瞬间有些慌张，手捏紧了夜灯的把手，低下头。

寂染放柔声音，低声问：“这里不是你家，但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对不对？”

星岑深深吸了口气，片刻后，像是怕被其他人听见，他凑到寂染身旁，不安地小声说：“……这里，这里，是我想象的家……”

寂染愣住。

星岑仰头，看向面前的建筑，他好像也想不明白，伸手碰了一下门把手，又像烫着一样迅速缩回来，他不安道：“和我画的一模一样。”

他无措地仰头看向寂染：“哥哥，怎么办，我撒谎编的故事成真了！”

星岑从妈妈肚子里钻出来后，就住在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能待在医院。

医院不是封闭的场所，每天都有许多人进进出出。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故事，喜悦的，悲伤的，痛苦的，而且他们还很喜欢讲故事，总是絮絮叨叨地说，星岑便懵懵懂懂地听着。

从那些故事里，星岑慢慢了解到了医院之外的世界，他便产生了渴望，渴望到外面去。

于是在状态变好的时候，外公会开着他的小汽车，带着他在海岛上到处转悠。

他见过碧蓝色的大海，见过茂密的树林，看过捕鱼，摘过果子，还去过商场，也到过学校。

可星岑还是不满足，他有一个非常强烈想去的地方。

小朋友们都去过，只有他没有去过，那就是家。

于是星岑也开始畅想自己的家，他一开始会询问外公，但外公的家就在医院外面的宿舍楼里。

他又问妈妈，妈妈的家在飞机上。她居无定所，全世界到处跑。星岑喜欢在天上翱翔的大飞机，但不想到处跑。

于是星岑又问爸爸，爸爸告诉他，他的家在一个小乡村。那里有森林，有湖泊，爸爸给他讲钓鱼的故事，给他讲童年的趣事。

他便偷偷撒了谎，把自己穿插进爸爸的故事里，假装自己有家，绘声绘色地讲给其他小朋友听。

刚才，在他觉得熟悉的时候，只以为是来到爸爸的家。但是他走着走着，发现这里和他编的那些故事越来越像。就连他编造的细节也也一模一样，比如小鸭子，那是他因为舍不得妈妈走，故意丢在医院外面的小路上。

他们从电梯下来走进来的那条路，如果寂染仔细辨认，便能发现，那条路和医院外变异前的小路一模一样。

在医院的时候，和小伙伴聊天的星岑，刻意把丢鸭子的故事，转换成了离家的故事。

而眼前这个奇形怪状的建筑，和星岑画的那个家，也好像好像。

简直一模一样。

“我画的东西都变真的了，哥哥，我是不是有魔法？”星岑眨了眨眼，不停捏着小鸭子，有些心慌道：“但是我不舒服，我不想进去。”

寂染抿紧唇，目光落在这座古怪的建筑上。从进入水族馆，他就像在做梦一样，经历了许许多多难以理解的怪事。此时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催促他必须要踏进这个古怪的地方。

而这个古怪的地方，很可能和星岑有关系。

寂染神色复杂地看向星岑。从见到星岑开始，寂染内心深处就一直刻意回避、拒绝去细想一件事——有关星岑身上的种种疑点。

星岑比他更早从冷冻舱醒来，因为遭遇了怪物的袭击，而不得不提前苏醒。

那么，在遇见自己之前，星岑这个年仅五岁的孩子，究竟如何在黑暗崎岖的废墟中存活下来？

即便星岑运气极好，成功躲开了怪物的追击，又足够聪明找到了营养剂充饥……

可当寂染捡到星岑时，他的状态却分明像是刚刚苏醒——记忆十分混乱，把周围的变化当作是发生了地震，而对怪物的存在也一无所知，甚至像初次接触般惊讶于营养剂的味道。

就在刚才，寂染甚至一度怀疑星岑会不会是仿真机器人。可想起星岑会受伤，流过血，还能上厕所，实在真得不能太真了。

种种矛盾的地方，太多聚焦在了一个五岁的小孩身上。

寂染也想不通，天上为什么会不停掉下火车，还有那些源源不断的人类究竟从哪里来？他们像是怪物们的食物供给，不躲也不逃，好不容易穿过树林，来到海滩，却执着要跳火海岩浆自尽。

而大海呢，他记忆里的深蓝大海去了哪里，难不成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火海？

寂染用尽全力，只找到了一些线索，知道灾难来临的日期是2092年6月11日，而他醒来的时候是2190年9月20日，关于他出事故的时间也记得非常清楚，是他十四岁生日当天——2014年7月19日。

这里面隐藏了一件非常可怕，并且难以令人理解的事实。

那就是他自己。

在他脑海里，那些深藏在大脑皮层中，不断涌出来的记忆碎片里，小舅舅一直在衰老，他从青年到白发苍苍，到垂暮之年，而自己却始终保持着十四岁的外貌特征。

他记得小舅舅冷冻他之前，那钻进耳朵里破碎的只言片语——“未变老”，“保持在十四岁”，“难以理解”……

有太多太多谜团，和海岛有关，和人类有关，和世界末日有关，还和星岑，和他自己有关。

而答案，很可能就在这栋奇怪的房子里。

只有一步之遥，寂染咬紧牙根，他想，他绝不能错过。

巧克力：臭小孩肯定不是机器人，为我花生，为我花生！[托腮]

明天的一章有五千字，删改了好几遍，花了两天写，所以后天就不更新啦，后天想去休息下[狗头叼玫瑰]请个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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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找妈妈的路上（五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