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无厌冷着一张脸，将银子攥在掌心里，攥得满手都是血。

我主子就是喜欢他这副宁死不屈，但不得不屈的样子。

章无厌讨厌我主子，我是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

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后来他是怎么喜欢上我主子的。

二人挑明心意的时候着实把我惊吓到了。

大将军的病一日比一日严重，长时间卧床不起，迷迷糊糊，甚至开始胡言乱语，时常将我错认为我主子，他喊我:“闺女……”

我不敢应，但也因此更加尽心尽力地伺候他。

我从奢想过大将军府千金小姐的位置。

我只是想我阿爹阿娘了，好吧，我承认，我就是贱，他们都不要我了，我居然还在想他们。

大将军失势后，我主子收敛了许多，尤其是章无厌过来的时候。

我那高傲的主子低下她高高仰起的头颅，十分殷勤地给将军府里唯一的客人泡了一杯茶。

章无厌手足无措的端着茶盏，眯着眼瞧了半天，一口也没喝。

“嘉荣，这茶的味道怎么怪怪的，是没有泡开？还在你在里面下毒了？”

我主子咬牙忍着，竟然没有怼回去，忍着怒气问道：“我爹的病……”

章无厌举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嘉荣，大将军的病……静养就好。”

可我主子是个不听劝的主，为了给大将军治病，府中能变卖的东西，全都变卖的一干二净。

大将军的病还是不见好转。

药断了好几天。

大将军干瘦如柴，却连口水都喝不下，一个劲地吐血。

最后我主子决定把将军府的宅子给买了。

为了尽快将宅子卖掉，她还搞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拍卖会。

那晚，幽都皇城里有钱有势的人全都聚集在将军府破败荒凉的院子里。

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必再扮演将军府大小姐的角色。

我主子亲自站在台上抛头露面，台下的人暗戳戳地指着她的脊梁，毫不避讳的对她指指点点。

我主子那受过这样的委屈，偷偷地抹了两把眼泪，眼睛红红的。

人群熙熙攘攘，只是看热闹的居多，真正要买宅子的寥寥无几。

“我说大小姐，你就这么傻站着，也不介绍介绍？”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另一人附和道：“不会说话，跳一个也行，跳的好，大爷我看着高兴了，赏些银钱，小娘子不就不用变卖宅子了吗？

众人哄然大笑。

我主子呆愣在台上，眼睛更红了，她忍住没有哭，但泪水还是止不住的在里面打转。

“嘉荣，这宅子我买了。”

我主子看到章无厌站在台下，好像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攥紧拳头，将心里压抑许久的愤怒全在发泄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你一个穷书生就别在这里捣乱了，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开心是吗？滚！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众人一下子就安静了，将目光纷纷转移到章无厌身上。

章无厌挥手驱赶众人:“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这宅子我买了。”

我主子:“发什么疯，你又买不起。”

“放心，买的起。”

章无厌走上台子将我主子拉下来，然后转头对我说:“柳娘，关门送客。”

闹剧草草收尾。

等众人走后，章无厌突然低头问我主子：“大将军失势后，你还能安稳的生活在将军府里，嘉荣，你当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护着？”

我主子装作没听见，低着头不说话。

“嘉荣，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变卖宅子，你安安稳稳的住在这里，继续当你的大小姐，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自此，章无厌每次过来，都会带一袋子碎银子。

我主子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她没有问一个无权无势的穷书生是怎么在幽都皇城护住诺大一个将军府的，也没有过问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只是沉默着低着头接下他手中的银钱。

每接下一次银钱，将军府大小姐的头就会低上一截，说话的声音就会小上一些，姿态就会卑微一寸。

章无厌每次过来，我主子都会给他泡一杯茶。

终于章无厌忍不住问她：“嘉荣，这茶水每次都没有泡开你知道吗？是故意的……还是不会泡？”

我主子端起茶盏浅尝了一口，皱着小脸道:“我重新泡。”

“不用，我来。”

随后章无厌亲手泡了一壶茶，亲自端到我主子面前，“尝尝，怎么样？”

我主子小抿了一口，点头道：“好喝。”

“嘉荣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我泡的茶也没有泡开，怎么会好喝呢？”

我主子不再说话，赌气似的，一杯又一杯的喝着茶水。

“嘉荣，以后我过来，你不必再给我泡茶了。在我面前，你可以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继续当将军府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无忧无虑，将军府里的大小姐也不行。

后来大将军的病越来越严重。

一个寻常的午后，乌云遮住太阳，天有些阴，大将军难得有了些精神，他从床上坐起来，推开药碗，拉着我主子的手咽了气。

大将军死后，我和我主子正在府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幽都，回乡下老宅。

临走前，带着官帽的国师大人匆匆赶来，他腿上有伤，半倚在房门上，满脸都是血。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的血顺着嘴角不停地往下流。

他说：“宫变成功了……掌印大人死了，一众宦官皆被斩杀，皇权重归皇帝手中，你们不必走了，以后在幽都皇城我罩着你们……”

黏糊糊的血遮在他的脸上，看不清模样，我主子虎头虎脑的来了句：“你谁啊？”

那人弯腰作揖回道：“前户部大人之子——吕清一，昔日幸得大将军相助，苟全性命。如今是夏周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大人。”

那天我没能看清楚他的脸，稀里糊涂相信了他的话。

他身上有伤，留下几锭银子就匆匆离开了。

搬倒阉人以后，皇帝想培养一批自己的忠良之臣，下令重启科举制度，为快速选拔人才，极大的缩短了考试时间，半年之内接连举办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

我向来愚笨，不喜读书识字，这些考试原本与我并无关系，只是在会试放榜那日，听闻章无厌夺得头筹，一时间名声鹊起。

“嘉荣，殿试之后，我娶你好不好？”

那天晚上，大红大紫的章无厌忽然来到将军府，一句寒暄也没有，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句话。

彼时我和我主子正在院子里犁地，准备等过几日天气转暖了，种些瓜果蔬菜。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我们三人都呆愣在了原地。

能在会试中取得这么好的成绩，章无厌的脑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所以当时无论是我还是我主子都觉得他在开玩笑，戏耍我们解闷。

章无厌没有记恨我主子以前的所作所为，可以解释为他大度。

但若说喜欢，属实有些荒唐了。

我主子举起锄头，威胁道：“章无厌你又想耍什么花招，好吧，我承认之前那样对你是有些过分了，我错了，我道歉。但你若是觉得我爹死了，你就可以随便欺负我了，可就大错特错了，你知道我如今的靠山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国师大人吕清一知道吗？他说了他罩着我！”

我还十分机灵的接了一句：“没错，吕大人和我家大将军是世交，我主子和吕清一可是定过娃娃亲的。”

我主子：“没错！你别妄下欺负我，我以后可以要嫁入吕家的……”

章无厌一把夺下我主子手里的锄头，盯着上面泥土轻笑道：“国师大人就是这么罩着你的吗？堂堂将军府的大小姐还要下地干粗活？”

我主子：“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管得着，除了我，哪儿也不许嫁。”

我主子想夺回他手中的锄头，却扑了个空，小声嘀咕道：“真烦，早知道不教他武功了……”

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赢，我主子望着章无厌，指着自己的头：“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想打击报复是不是，来啊！你手里不是有锄头嘛，来往我脑袋上砸啊！”

章无厌像是被我主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将锄头扔得远远的，颓然的问道：“嘉荣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的人吗？”

我主子仿佛赌气似的，大吼道：“对！没错，我早就看透你的真面目了，你不要再假惺惺的装出一副关心的我的样子，然后又在背后偷偷地取笑我，看吧那个纨绔任性的恶女人终于受到报应了，真是活该啊！”

章无厌愣了一下，突然笑了，“我那刁蛮，骄横，蛮不讲理的大小姐……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嘉荣彻底被激怒了，“总比你这样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强，装的累不累？恶不恶心？”

章无厌：“嘉荣我可没装，一直在装的不是你吗？将军府的大小姐为什么要给我泡茶？嘉荣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也像其他门生一样，不来了是吗？”

我主子还在嘴硬：“谁稀罕你来？”

“好，你不稀罕，是我自己想来的。”章无厌嘴上服软，身体却越来越靠前，一步一步地将她逼到墙角。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想来？”

“爱来不来，关我什么事？”

“因为我贱。”

此话一出，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话是从章无厌嘴里说出来的，但率先楞住的也是他。

我主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弯着嘴角，想笑又不敢笑，“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章无厌：“我说殿试过后，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