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沉月瞪大眼睛，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像条被搁浅在岸上的鱼，想要汲取水分，却只感受到如利刃般的空气划入喉道，割得他就连呼吸都漏风。

脑海中那道沉沉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知道什么才是真实，你知道的，你要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

我知道的……阮沉月讷讷地想，抬起手，用另一只手描摹着掌心的纹路。

他在感受属于他的真实。

刚才那种感受实在不好受，他就像是游离于世间万物的一缕幽魂，整个人被真空包装，耳边闷闷的。

他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也无法分辨记忆里的那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

他只能下意识依靠那道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按照他说的做，去寻找有他在的那份记忆。

他的视线又落在被不小心连带着拽下来的那张照片――拍的是黄昏下的街道，如果阮沉月此时的记忆没出意外的话，大概是离家不远的商业街。

他垂眸思索许久，最后一狠心，把照片墙上挂着的几张照片连带着拽了下来，悉数保存在口袋里。

他又跑去醒来的卧室，动作又急又快，就像是怕去晚了就什么都找不到了似的。

衣柜被整理的很整齐，阮沉月的目光滑过一件件外套，最终停留在一件看起来和别的衣服风格不太一样的大衣上。

黑色的大衣，长到膝盖下方，阮沉月穿起来还是有些大了，不过保暖性倒是不错。

他这么想着，伸手把大衣取了下来，又有些费劲地套在身上。

刚刚经历过几回记忆重组，这会儿还有点儿缓不过来劲儿，手颤颤巍巍的，连系大衣上的带子都连着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的。

他的手下意识放在口袋里，却意外碰到了一个锋利的直角，他顺手一拿，发现又是一张照片。

和其他照片不同，这张照片罕见的是双人合照。

……是他，挽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面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他的指腹摩挲着照片，光滑的触感让他一阵恍然。

那个陌生男人五官硬朗□□，眉眼间那点锋利，却被翘起的嘴角和眼里那点儿浓情蜜意柔和了不少。

而他笑得很开怀――阮沉月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那么笑过了。

这样完全没有顾忌，笑得眼不见眼嘴不见嘴的。

似有所感应，阮沉月又把照片翻了个面，露出后边锋芒毕露的字体：

【5月27日，我和阮阮一起照了张相。他其实不喜欢照相，但我总觉得，得留点什么来纪念我表白成功的这一天，所以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他不想照也得照！】

后边还画了个简笔火柴人，挺着胸一脸骄傲的模样。不得不说，这得瑟的神态还画得挺传神。

阮沉月愣愣地眨眨眼睛，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人骄傲却又可爱的模样。

……可是，他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好似有沙子迷了眼，眼眶里再也盛不下滚烫的泪，像冰似的划过脸颊，没入领口。

阮沉月这才抬起手，抬到一半又顿住，机械一般地从抽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擦干净眼泪。

他忘记是谁告诉他，流眼泪不要再用手抹，而是用纸巾去擦拭了。

但他还是乖乖地照做了。

他静静地注视着那张照片好久，最后郑重地把那张照片放进了床头柜的其中一个抽屉里。

抽屉里其实没放什么东西，所以他很坦然地把那张照片摆到了抽屉的正中央，是一拉开就能看见的位置。

拍了拍口袋里的一沓照片，他出门了。

外边的世界里，人各有各的烦恼，没有谁会注意到如此一隅的不同。

所以阮沉月默默地裹紧了与全身上下这一套衣服都不太搭的大衣，一点也不担心他人的目光。身体几乎是全靠肌肉记忆地左拐右拐，慢慢地踱步到了一家面店前。

招牌有些老旧，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店铺也全靠老板娘忙里忙外才经营起来。

老板娘一抬头，看见站在店外边的阮沉月就笑弯了眼睛，大嗓门让她即使和他隔着好一段距离，说话内容也毫无障碍地传到了阮沉月耳朵里：

“小阮，又来吃面啦？小盛怎么没来，之前不都是你们俩一起来的吗？”

……小盛？

阮沉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一根线。

“嗯，”阮沉月俯下身子，走入店内，冲着老板娘微微一笑，“还是老样子。”

老板娘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有连忙“哦”了两声：“行，还是两份番茄鸡蛋面对吧？一份加葱姜蒜，一份加多点儿香菜，我都还记得呢。”

阮沉月默不作声，没反驳老板娘的话。

前者是他的口味，那么后者是谁的口味就不言而喻了。

那个“小盛”，原来喜欢吃香菜吗？

阮沉月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就对着玻璃窗外的景色入了迷。

在这里恰好能观察过路的行人，或是匆忙，或是平静，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出了这道门，阮沉月也只是“每个人”中，再平淡不过的那个。

忽然脑海里闪过一点儿光亮，阮沉月急忙从口袋里摸出那张黄昏之下的街景，几番对比――他确定了，这张照片应该就是坐在这里拍的。

只不过现在是上午，人流量并不大，所以他没能第一时间就辨认出来。

――“阮阮，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坐在这里，点碗面，边吃边观察玻璃窗外的人了。”

那道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还伴随着吸溜面条的声音。

那个人吃相其实挺斯文的，但是也仅仅是看着斯文而已，实际上不过几分钟，手边的小半碗面就不见了踪迹。

记忆里，自己只是偶尔夹起一两根面条，大多数时间还是在看着对方。

“为什么喜欢观察别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但每个人的活法又不可避免的相似，坐在这里观察一会儿，大概就能看完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了。”

阮沉月想，这人怎么总是奇奇怪怪的。

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说起话来也让人一头雾水，会做出很多特立独行的事儿。

可是该死的，他为什么会被这样的人吸引，无论是在回忆里，还是在现实里。

不可否认的是，那人叙事的方法、节奏，都是阮沉月喜欢的类型。

所以阮沉月耐下心来听着他的奇思妙想，感受着时间变成阳光，安静地在桌面上流淌。

“为什么要选择摄影师这个职业啊？”

“为什么……？”那人笑了笑，有些不在意，“这事儿还有为什么或者不为什么的吗？我想做，所以就做了。”

“就像你，想学历史所以就学了，一样简单的道理。”

“还是不太一样。”阮沉月认真地反驳道，“我完全可以等着坐吃山空，因为那笔遗产足够我用一辈子。”

“可是你不一样，就连你的第一台摄像机都是自己四处打零工赚来的。”

他的家里人不支持他干摄影师这个职业。

因为在老一辈的思想里，这个职业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不如考个编制安定下来，就这么规规矩矩地过一辈子。

但奈何面前这人格外不想屈服于世俗，总想干点叛逆的事。

可是当阮沉月这么问的时候，他只是回答：“世界上很多事，不是一定要为了安定而行的。如果所有人脑袋里只有安稳的话，这个世界大概会少很多乐趣与新意。”

“再者，如果我真的想一辈子都安安稳稳、风调雨顺的话，我或许不会遇见你，也不会对你展开一轮又一轮的攻势，我们更不会在一起。”

说到最后一段时，他眼里带上了明显还温柔的笑意，就像春日里枝头上欲化未化的雪。

阮沉月被那道笑容也逗笑了，但是他表达笑意时总有些别扭，于是只是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

“你好敷衍。”他明显看出了阮沉月的别扭，却还是含笑着有意逗对方。

“没有。”阮沉月一板一眼地回答。

“你有。”

“没有。”

“你怎么没有？”

“我怎么有？”

……

“停，”最后还是阮沉月先认输了，做了一个“休战”的手势，想板起脸，最后还是在那人的目光下破了功，“行行行，我就是敷衍了，怎么着吧。”

“你好冷酷，你好无情，你好无理取闹……”对方拿着张纸巾擦嘴，还没忘记来一出即兴表演。

阮沉月向他表演了什么叫“真.你好无情.你好冷酷.你好无理取闹”。

“好好好，咱不闹了。”

“……”

“真生气啦？”

“……”

“阮阮这么深明大义的人一定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斤斤计较的对不对！

阮沉月第二次在对方亮亮的眼神里破了功。

怎么会有人为了逗人笑，所以就装出这么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啊？

但偏偏阮沉月前半生没见过这样色彩浓重的人，所以见到了，总是想要多看几眼，最好看个一辈子。

照片的表面光滑而细腻，但其实本质拍得很糊，无论是对面的理发店照片，还是路过行人的模样，都看不太清。比起那人的正常水平差多了。

但是不知怎的，阮沉月却莫名觉得亲切。

就好像扁平照片里的那个锋芒毕露的摄影师陡然缺了点儿格调，却比那些完美无瑕的人更加吸引他。

“两碗面来咯――！”老板娘一手是打包完成的、加了香菜的番茄鸡蛋面，一手是盛在大碗里，热气徐徐上升的面。

阮沉月道了声谢，把打包完的那份放在正前方，低头吃起眼下这份面。

刚出锅的面还是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老板娘的手艺精湛，不愧是开了几十年店的人。

――“这一碗面吧，就是五个字，色香味俱全！”

阮沉月好似听见正对面的人不着调地夸奖着老板娘，说来也奇怪，明明嘴里还塞着面条，讲话却口齿清楚，一点儿也不含糊。

“老板，你这手艺，真是绝啦！”

“嗤。”阮沉月在记忆里丝毫不给对方脸面，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阮沉月一点儿都不怀疑，此时那人定然翘着尾巴，“形容一个人手艺绝佳的最高级就是‘绝啦’！”

“小学语文老师听了你这话得被气晕。”

“你得允许有些人不喜欢学习！尤其是语文，那阅读理解是给人做的吗？！”

“哦。”

“什么叫‘哦’？”

阮沉月没回答，只是瞧这他，挑了挑单边眉：“不打自招。”

热气熏的阮沉月睁不开眼，等他再一次能睁开眼，看见的却只剩对面空荡荡的桌面上，摆着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番茄鸡蛋面，红黄交叠之上又放了一大把香菜。

只是小情侣斗嘴罢辽~_~

*

如果我说，这其实全都是小阮的幻想，会不会有些残忍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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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