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决心向众人吐露真相。皮特告诉他,没人会缺席葬礼。
葬礼在次日举办。早晨来得快。天空才泛出鱼肚般的白,汤姆出门。他的家离墓园不远。
一路走来,越靠近墓园轿车越多,人也越多。汤姆庆幸自己选择了步行,他与人群擦身而过时,讨论的声音飘来。
“那个大桥倒塌得太不可思议,太奇怪了。”
“简直像是上帝的旨意......我得去教堂点根蜡烛。”
如果真有神的手笔,汤姆想,只有死神那家伙才会干这种事。
葬礼现场来的人不多,时间还早。《每日报》金发碧眼的记者正对摄像头说话:
“大桥坍塌,灾难造成八十六人死亡,官方称北部海湾大桥坍塌......在幸存者中有八位预言纸业公司的雇员,其他十七位成员均丧生。”
她身后的绿草坪摆放黑椅,旁边的马路时不时传来引擎的嗡鸣声,陆续停靠的轿车把泊油路的一侧挤得满当。
汤姆穿行于来吊唁的宾客中,目光逡巡一圈,在人群后方的墓地上,发现皮特几人的身影。
他们站在柏杨树下,神情激动,似乎在争执。周围几步远的草地挖了洞,露出黝黑石碑的一角,在日光下闪烁瘆人的光。还有几处未寻到尸体的空坟,光秃秃地裸着潮湿浑黑的泥,瞧上一眼,便感觉有股湿冷的气息缠来。
汤姆移开视线,大衣拂过由花岗岩砌成的墓碑。走近时,埃萨克的声音入耳。这个矮胖的男人从没用过这么严厉的语气。
“你怎么解释?”
他质问萨姆,得到的回复只是:“抱歉,我解释不了。”语气很无力。
坎蒂丝无法理解。“总会有一个理由的。”她执着地望向萨姆。那张俊秀温和的面庞只回以一个苦涩的笑。
“布洛克警探也这么说,可......”
萨姆没说完,“各位,”汤姆轻声打断他,“我想我能解释。”
众人转过头。皮特沮丧的冷脸变得喜悦,他高呼一声汤姆,疾步走来。其余人茫然地望来。
汤姆感受到投注身上的目光,里面有悲伤、惊讶,以及不知真相以为死里逃生的天真的庆幸。唯独没有恐惧。
显然,没人意识到即将降临的危险。他如果不说,或许他们到死前那一刻也只会觉得是个意外。汤姆忽地踌躇起来,耳畔同事们的亲切呼唤让他回神。
萨姆和莫丽分别抱了下汤姆。和他一样的亚裔女孩奥利维亚·卡斯特亲切问好:“汤姆,你来了。”
“你真幸运。肚子疼得太适时了。”坎蒂丝羡慕地扫了一眼汤姆的肚子。
皮肤漆黑的内森从她身侧走出,用力拍汤姆的肩,“坎迪斯说得没错。你小子太他妈走运了。你是得了上帝的青睐吗?尽管我们最后有惊无险,但他老人家连惊吓也不叫你尝。”
“上帝的青睐没有。死神的要吗?”汤姆说。
内森赶忙后退,厚嘴唇连呸了几声,“晦气。”他才从大桥的事故死里逃生,听不得这种话。
皮特最后一个拥抱汤姆。时间格外长,汤姆推搡他几下,才恋恋不舍退开。
那日灾难过后,皮特想见汤姆。可汤姆拒绝得很坚定。到现在,他们已经有快两天没见。皮特的一双眼里全是火热,顾不上同事们在场,他试探着想朝汤姆的腰伸手。
汤姆看也没看他,手下狠拍。皮特痛呼一声,讪讪地改为揽肩膀,头郁闷地抵着汤姆的脑袋。
然而瞧见坎蒂丝他们脸上惊讶的表情,皮特满意了,痛快又自得。早该这么做了。他想。让那些爱传闲话的杂种见鬼去。
悲伤短暂地离开他们。大家伙个个圆睁双眼,内森皮肤黑,衬得眼白更突出。他说话混乱:“你们......认真的?别开他妈的玩笑......两个混蛋,把兄弟瞒得辛苦啊。”
唯有埃萨克还惦记着汤姆的话。“汤姆,你刚才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看到面色红润的汤姆,他想起那天汤姆的奇怪举动,怀疑加深,本来指向萨姆的矛尖转而对准汤姆。“难道——你放了炸弹?你才死活要下车!”
“少胡扯。”莫莉扶额。
萨姆皱眉说:“新闻说了是工程问题,你懂吗?意思是它纯粹是场意外。”
皮特则粗暴地推他一把,唾骂:”你他妈少扯淡。”
埃萨克跌了几步,倒在树上,感觉自己出了丑,脸色涨红。可恨的是他环顾一圈,没人支持。给汤姆说话的莫丽和萨姆不必提,奥利维亚还在笑,内森和坎迪斯面露迟疑。
迟个屁!他忿忿不平,没胆量说,把自己胸腔憋气得涨胖一截。
“向你们保证,和我没关系。”汤姆递上准备好的一沓报纸,边缘泛黄,明显年代久远。他昨日准备了一天,特意找人要到的老报纸。“看看它吧。”
萨姆接过,其他人凑来脑袋。他们看到标题名为‘空中餐厅开业突遭意外’的文章,附上一张横跨两个栏目的众人跳舞照片。黑白色的照片瞧着让人不安,有地方已经褪色,好几张人脸模糊不清。蝌蚪大的字母色泽斑驳,他们细看了许久才辨认出,和汤姆的讲述基本重合。
“这是二十七年前的报纸,上面报道了西雅图当日开业的空中餐厅遭遇的意外——有人声称,建筑将塌,后来果然发现了安全隐患,于是餐厅永久停业。”
“好像有点熟悉......”坎蒂丝脸色苍白,颤抖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四周的死寂使她清晰听到自己说的话。
上帝啊。她好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可好友们的脸色都十分难看,他们该想到一块去了:萨姆在巴士上的诡异的预言般的举动。坎迪斯感觉心脏被无形冰冷的巨手揪紧,喘不上气来。
萨姆隐有不好的预感,把报纸攥出褶皱。“后面发生什么?”
“当时餐厅有一百多人。到现在,只剩下几个。其他人......”汤姆看着众人,轻声说,“都死了。”
当即,几声不敢相信的叱责。“胡说!”
汤姆朝萨姆手中的报纸抬下巴,“继续看。”
于是萨姆他们翻看起报纸。除了天空餐厅,还有数张报纸刊登了各种或大或小的事故。越看,他们翻报纸的速度越快,竟有一股疯狂的劲。
坎蒂丝扯出一张,绝望地发现上面的死者照片,和天空餐厅登报出来的其中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报道来自当地的权威报社,绝无作假的可能。甚至坎蒂丝也有印象,当初这起事故在社区、学校津津乐道。父母在饭桌上不无后怕地谈及。
汤姆说:“幸存者本不该活着,二十年来,死神逐个杀死,让一切重回正轨。”他转头向萨姆,“你看到了大家的死状吧?说出来。”
坎蒂丝猛地抬头,报纸哗啦被用力抓裂。她从汤姆的镇定中嗅出一丝希望。“你有办法吗?”她语气急促。
“我只能说尽力。”汤姆不敢打包票。他之前从没遇到过。艾瑞丝嫌他小鬼一个,帮人对抗死神时从不带他。等他长大,幸存者只剩下艾瑞丝。
坎蒂丝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握住汤姆的手。皮特瞪大了眼睛。“好。我相信你。”她怯怯地靠在汤姆身边,还凭借体操选手的肌肉,巧劲挤走皮特。
皮特好生气。他想骂人,埃萨克正好撞上来。“你别扯淡!说些什么吓人的话。都是你搞的鬼对不对?你接下来是不是要钱了?说吧,给你多少钱,保证我不死。”
“滚你妈。”皮特揪起埃萨克的衣领,“再乱说话,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上帝,信不信?”
“等等,别冲动。”“皮特停下。”
好友们纷纷劝阻,七手八脚地拉住争执的两人,把他们远远地分开。
埃萨克抚着起皱的衣领,心有余悸。混乱的场面还吸引来宾客的视线。萨姆尴尬地冲他们摆手,“不好意思。这里没事儿。”
汤姆太阳穴一突一突,他感觉有点丢人。在葬礼上打闹算什么?皮特这人脾气还算好,但冲动上头,就爱动拳脚。真是!
汤姆刚举手,皮特心虚地把脸凑来,汤姆轻给了一巴掌。“说正事呢,你动什么手。”
皮特反手握住汤姆,“我看不惯他说你。”他揉了揉,余光悄悄而得意地斜了坎蒂丝一眼。
汤姆斜他一眼:“你是看不惯,还是本来有火,拿人出气?”
皮特顿时僵住,支吾起来。
坎蒂丝发出不客气的嗤笑。“别管他们。两个没脑子。”她问萨姆,“你听到汤姆的话了?说吧,我们是怎么死的。”她语气似乎平稳,手指却不停绕着腕间的皮筋。
萨姆说:“桥断了,你最先掉下去,桅杆穿透了胸口,然后是大巴、奥利维亚;内森被钢块砸飞;沥青劈头盖脸地浇淋丹尼斯,他也落水了;最后是皮特和我。”
莫莉等了几秒,萨姆没再继续说。“我呢?”她忐忑不安地问。
萨姆平静地看向莫莉。经过濒死的危机,他彻底放下了和莫莉的感情。“你在桥的对岸。在预言中,我死亡之前,你都活着。”他没说的是,在预知梦里,他将第一个逃生的机会让给莫莉。
没必要。如果是其他人,比如汤姆,他也会这么做。可是......萨姆心底有个声音冷冷地叩问,换成皮特呢?皮特和他是好兄弟,各凭本事,哪里需要谦让。是吗?汤姆会泰拳,比你厉害,你为什么让他?换成奥利维亚、坎蒂丝,你还会这么做?萨姆忽地不敢深想。
自得知事故来,汤姆终于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太好了,莫莉。”他口吻轻松,“你没事儿。”
莫莉还想知道其他人都没跑过坍塌的大桥,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可看着萨姆的眼睛,她已经明白。“谢谢你,萨姆。”
萨姆摇摇头,“我们还是朋友。”
“我!那我呢?”埃萨克急忙拉住萨姆。“你没提我,我也活着吧?”
萨姆努力回想了下,遗憾地表示:“我跑的时候没看到你。”
皮特挑了下眉:“你不是去厕所了。或许你一直待车里,没出来。”
埃萨克浑身打颤,嘴里喃喃不可能,更用力地扒着萨姆追问。他的手劲不小。萨姆不耐烦地把那双肥短的手扯下胳膊。“反正我没见着。桥的那侧你也不在。”
“埃萨克别太伤心,或许你跑得快,早早跑出大家的视线呢?”皮特嘻嘻笑。他知道埃萨克跑不了几步就喘气,故意嘲弄他。
埃萨克怒吼,下巴的肉颤动。“你个臭变态好到哪儿去!没听到吗?你也会死,你死在萨姆前面。”
皮特懒洋洋伸了个腰,“在你后头就好。”
说不害怕是假,但皮特余光瞥了汤姆一眼,十分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露怯。那日大桥坍塌时,自己慌乱得像条狗,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很庆幸汤姆没看到。
埃萨克注意到,讥诮道:“汤姆可没上车。你死了,他去和别的男人上床。不知道□□的时候会不会想起你这个短命的前男友?”
皮特没听完愤怒已吞没他的面庞。要不是汤姆紧紧拉住了他,埃萨克早被揍掉大牙。看着埃萨克那张得意洋洋的猪脸,他怒火冲天,猛地扯下胸口佩戴的白玫瑰,把它揉团砸中埃萨克圆墩的脸。“狗屎。闭上你的臭嘴。你个死胖子。”他朝埃萨克地吼。
埃萨克脸色苍白,后退开,不敢和暴怒的皮特再争执,更不敢看汤姆此时的眼神。他方才只顾刺皮特,忘了汤姆的可怕。
“……所以,”坎迪斯咬紧牙,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她出声使埃萨克大松一口气。坎蒂丝无视他投来的感谢目光,“第一个死亡的人会是我?”
一阵风吹来,柏杨树叶沙沙。寒意从衣摆与身体的间隙溜入,大家被冷得噤声。绿叶飘垂,扫过坎蒂丝裸露的胳膊,犹如细针划过皮肉,她受惊得打了个激灵,乞求地望着汤姆。
汤姆叹息了一声:“我会尽力。”他转对其他人说,“那些报纸留给你们。我在纸上做了笔记,对你们也许有帮助。死神的手段无非是一个又一个连环相扣的巧合。只要打破其中某个环节,便有几率阻断危险。”
他们没再交流,没多久,葬礼开始举办。经理丹尼斯·莱普曼率先发言,汤姆才恍然响起,还有丹尼斯。但汤姆才和丹尼斯闹了不愉快,告诉丹尼斯这事,他都能想到经理会用多不屑的表情嗤笑他。
算了,一时半会也轮不到丹尼斯,汤姆想,等以后再说吧。
葬礼结束后,大家拥抱着告别。汤姆拒绝了皮特送他的邀约。马路拥挤,坐皮特的车回去说不定太阳都快落了。
等汤姆回到家,没多久门铃响起来。坎蒂丝站在门口,手里拉着行李箱,垂着头嗓音微弱地说话。她重复了好几遍,汤姆才听清。坎蒂丝害怕得不敢一个人待,想搬来和自己住,
汤姆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正担心死神趁坎蒂丝独处时动手。
从那之后,两人几乎寸步不离。
皮特不承认他嫉妒,眼睛却诚实地盯着两人在公司的互动,直到意外发现他们住一块,皮特叫怒火烧晕了头,又骂又闹,扰得汤姆烦不胜烦,揍了他一拳头,才让他带着东西滚过来。
一切都很正常。死神似乎放弃了这群人。但汤姆知道不可能,眼下的平静就像个美丽但气泡,一戳就破,死神用它来迷惑人心。
这招屡试不爽。汤姆很悲伤地发现,死神的阴谋成功了大半。
坎蒂丝已经松懈;皮特只顾捣乱,不肯让坎蒂丝占据汤姆的视线。埃萨克又和各个女孩调起情,一见汤姆沉下脸,冷嘲热讽。汤姆或许该高兴这人终于不用色眼打量自己。萨姆和莫莉委婉地关心,问他是不是压力太大。至于奥维利亚和内森,汤姆一连几天没看到他们的身影,这才反应过来,两人故意躲着自己。
背后的心思不难猜测。汤姆见过这类人,明白自己是被当成疯子、厄运呢。也是,任谁撞上一个张口闭口死神盯上你的人,都会觉得对方该待的不是公司,而是精神病院吧?
然而明白是一会事,汤姆控制不住地感到难过。他不由想起艾瑞丝。
艾瑞丝曾拼命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她的儿女却发自心底深深地憎恨着母亲。那个时候艾瑞丝什么感受?也会难过吗?
汤姆曾背着艾瑞丝,悄悄去找这对姐弟,提及艾瑞丝时,差点被赶出门。他们眼睛里自然流露出的厌恶,浓厚、深沉,宛若听到的是毕生最痛恨的仇人名。汤姆回家后难受了好几天。艾瑞丝明明是顶好的人。
而现在,汤姆想找艾瑞丝了。艾瑞丝肯定知道怎么办。汤姆感觉胸口闷闷的,他不愿回想白日公司里大家对他的态度。光是一个闪躲的视线,自己的心脏就咻的紧缩,有一种被针扎的细密的疼。
就在这时,坎蒂丝要返校参加训练。汤姆跟着去了。皮特见状,特意请了假,跟上两人。
训练场馆里充斥人与器械的声响。随体操员摆动,杠体发出轻轻的咯吱声。它微不可闻,掩映在更喧哗的脚掌与木面、弹性垫的接触声中。教练的口令穿过闷热的空气,抵达训练场每个人的耳朵。
大家满头大汗。空调坏了,地面摆了好几个风扇,呼呼直吹风。刚训练完得体操队员气喘吁吁地用毛巾擦汗,抬脚跨过地上长长的风扇线。
汤姆扫视了场地一眼,脑袋抽疼。太多了,危险的、不可控的因素。只看那些在平衡木、高低杠上跳跃翻转的运动员,他就感觉头皮发麻。“一定要参加训练吗?”
坎蒂丝绕着手腕的皮筋,“我也不想,可这是个很好的机会。马上要比赛了,我不能再缺——”
一声轻轻的啪声,坎蒂丝手腕的皮筋断裂。“哦不。”坎蒂丝懊恼地唤了一声,抓起裂成两段的皮筋揣进包。
汤姆拉住她的手,“坎蒂丝,别参加。我觉得......很不妙。我担心死神会在这里下手。”
坎蒂丝有一瞬间的迟疑,“汤姆你确定吗?之前一直没事,会不会这次也是你多想了?”
“不一样,这次的预感很强烈。”汤姆指着坎蒂丝的包,“那根皮筋不是你的幸运物吗?它断了。这是征兆。”
“汤姆,你不认为这太牵强了吗?”坎蒂丝神情为难,她愿意继续听汤姆的理由,可教练在叫她。“不行,我得去训练了。抱歉,汤姆,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这场比赛太重要了。”她握着汤姆的手匆匆说完,转身朝训练场跑去。
汤姆只好对她的身影喊:“小心电线,风扇,注意看木杆,螺丝松了吗,有没有异物......”
“知道啦。”坎蒂丝头也不回地挥手。
不安笼罩了汤姆的心头。他想跟上去,门口的保安警惕地望来。
“汤姆,坎蒂丝呢?进去了?”去停车回来的皮特看汤姆一个人,往场内探头,找到坎蒂丝的身影。他的心情顿时愉快。“走吧,我们去观众席。”
“不,你去吧。”汤姆摇摇头。他不放心。“我在这里看会。”
皮特立马表示:“我陪你。”
“不用,你去观众席坐着。”
“不,我就要和你一起。”
“去观众席。”
“不要。”
“滚。”
“......”
皮特念念不舍地边走边回头望,见汤姆始终不叫他,愤怒地踢了一脚墙,狠狠踩踏着地板离开了。
汤姆叹了一口气。他不想让皮特掺和进来。戏弄死神的人会死得更惨。
训练场内尽然有序。体操运动员们如蝴蝶般,在高低杆和平衡木上翻飞,身姿轻盈,完成空翻像呼吸似的轻易。
汤姆却不自觉想到:万一,万一掉下来......
他不禁看向地面,有的铺了深蓝的保护垫,有的则是光滑的地板。忽然,汤姆的视线凝固在某处——
那儿的风扇线积了一滩水。
仿佛有所预感,汤姆扫过风扇线四周,果然看到用毛巾擦着脸的坎蒂丝。她正朝着这处走来。毛巾遮住她的面。
汤姆猛地冲进场地,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他跑到坎蒂丝身边。坎蒂丝因动静而停下脚步,她才回头,肩膀就被拉住。
“汤姆。你怎么进来......”她留意到汤姆盯着某处。顺着望去,她看到脚前的破了皮的风扇线。拇指粗的铜线暴露在空气里,被水滩淹没。
“天哪。”坎蒂丝后退两步。她发现水滩在蔓延流来。
汤姆一把拿过毛巾,丢上水滩,踩了一脚。他还没来得及为危机解除而松一口气。教练斥责声传来。
“臭小子,你干什么。”
坎蒂丝赶忙解释。教练脸色这才好看,“谢谢你。但还是请你注意,这里是训练的地方。突然闯进来,女孩儿们万一受到惊吓,容易掉下来。到时候骨折都是小事。”
接着,教练请汤姆离开训练场。汤姆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环顾四周。
想到汤姆挽救了一场事故,教练忍下催促,却见汤姆骤然转身,朝平衡木走去。她皱眉要出声,就见人捏着枚铁钉回来。
教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次真得感谢你。”她看汤姆还在打量,“说吧,小伙子,你还看到什么?”
汤姆指向一个体操运动员正握着做翻转动作的单杠,伴随一声又一声的咯吱,连接处的螺丝松了半个头。
教练神情马上变得严肃,她大喊,让运动员停下,心里奇怪,明明定期检查器械时都没问题。她挥手叫来助教,让他送汤姆。
两人快到入馆口,喧哗声传来。汤姆看到熟悉的身影在和保安争执。助教问怎么了。
“这人偏要进去。”保安捂着挨了打的胸口。
汤姆别过头,不想和皮特相认。皮特一把抱来,“太好了,汤姆你没事。我看你突然闯进去,好担心出事。”
最后两人都被赶去看台。等坐下来,训练场已从方才的混乱中恢复过来。出问题的单杠和平衡木处空荡无人。教练在场地边,看人排查铁钉的来源。
这样应该没事儿了吧?汤姆松了口气。
所有人没发现,另一个有运动员训练的平衡木顶端,天花板挂着的风扇高速旋转、震荡,一枚细小的铁钉挣脱开,稳稳落上平衡木。灯光照射,随着人的跳跃,光滑的木头闪烁着微不可察地金属的光泽。
它静静地躺着,直到一人踩中。叫声霎时穿破训练场。汤姆率先反应过来,一个翻越跳下看台。皮特看得目瞪口呆。
其他人停下动作,朝声源处看去。只见一道人影从空中摔入海绵垫。镁粉盒被打翻,风扇一吹,粉末洋洋洒洒,宛若下起了雪,白蒙蒙一片。
汤姆没跑几步看到这幕,心沉到底。他意识到:来不及了。
因为训练场场所密闭,人多,过于闷热,风扇开到最大档。翻飞的白粉撞上风口,直接被劲风直直吹向单杠。正做了一个翻身的坎蒂丝迎面撞上,猛然吸入粉末,眼球充血,她立刻大叫出声,下意识地伸手遮挡。
惯性使她被甩飞,下落几十来尺砸在木地板上。骨头折断声如此清脆。
汤姆看到坎迪斯整个人以扭曲的姿势俯趴在地。她如同一根软木条,有双无形而残酷的巨手,捏着头尾两端,将她自腰部反向对折。断裂的小腿骨头划开皮肉,肩胛骨处鲜红的脊椎暴露在空气里。
轰然的重物落地声回响场馆,人们感受到脚下余颤,霎时四周寂静了,紧接着场内像烧开了热水,沸腾着汩汩上涌喧哗的气泡。
“坎蒂丝!”
“快……快打911。”
“上帝啊,发生了什么?”
任谁都知道坎蒂丝不可能活命。她的下半身逆转了整整一周,双腿紧靠脑袋,血泊从身下漫延出,猩红得令汤姆头晕眼花。
他踉跄着扶住单杠,才没失力跌坐下去。他见过死亡,看的尸体不比验尸官威廉少。然而除了姨妈,这是身边第一次有人死于死神之手。
溺水似的无力感陡然席卷了汤姆,他握着杆,原地打颤。训练场里的人像炸了窝的蚂蚁,骚动得跑来跑去,遮住了坎蒂丝。那具尸体却在汤姆的眼里挥之不去,重影恍惚,又出现几具血淋淋的死尸,皮特、萨姆、莫莉......
冥冥之中,一道阴冷森然的声音在他耳边低笑嘲弄:没用的,你个傻子。
也许真是这样,他只能眼睁睁看萨姆他们一个个走向死亡。想起方才高兴的自己,汤姆感觉羞怒,活生生蠢蛋一个。可不是嘛。他涩然一笑,埃萨克把他当小丑瞧,他也真像个招人发笑的丑角,折腾来去,却徒劳无功。
坎蒂丝死了,死状凄惨。汤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之前的举动惹恼死神。或许没他掺和,坎蒂丝还能死得轻松点。
他现在好茫然,又想到其他的幸存者,汤姆蓦地生起一股庆幸的希望:有了坎蒂丝这出事,萨姆他们会变得重视吧?念头刚冒出,汤姆羞愧地唾弃自己。
从场地中央不断传来尖叫、呵斥、痛哭,汤姆的大脑嗡鸣不断,犹如塞了百万只蜜蜂进去。他恨不得掀起头骨,对那群扰人的虫说,飞吧,通通给我飞走。
“啊——”
皮特的惨叫唤醒了汤姆。他扭过头,一下子又生气又想笑。
皮特躺在靠近看台的地板上,抱腿呼痛。想来是他从观众席跳下来,摔了个结实。汤姆检查了伤口。幸好只是扭到脚。在他为皮特正骨时,皮特咬死牙不吭声,一反常态的安静。
很快警察和救护车到场。他们封锁现场,驱散人群,汤姆搀着皮特到门口,去停车场开车。当他回来,就透过车窗看到愣在原地的皮特,他目光出神处,有一辆扬长而去的警车。
汤姆把皮特扶上车,“怎么了?”
“没什么。遇上个疯子,瞎扯癫话。”什么他们耍了死神,死神会一个一个找他们索命,除非......皮特呼吸一窒。奇怪黑人的话历历在耳。“找别人替死,你能享受他剩下的生命。”
他想到了之前葬礼上埃萨克的叫嚣。他死了,汤姆去找新的男朋友?不——他不允许。他不能死。
悲剧发生的第二天,汤姆抵达公司,罕见地看到了奥维利亚,埃萨克则远远躲走。偌大的办公室很空荡。公司没再招人,汤姆听了几次部门要被裁掉的流言。皮特悄声告诉他,那不是流言。
内森提着一箱啤酒进门。“喝不?”他晃了晃手中的啤酒,“从罗伊卡车上偷的。他今天太咄咄逼人,我要被他逼疯了。”他对伙伴们埋怨。
内森是大学毕业进的公司,入职后成了工厂的监工,是个不大不小的职务。但他没皮特幸运。工人们在厂里干了数年,很难对空降的年轻小领导服气。工会代表罗森的态度最恶劣、明显。他视罗伊为毛头小子,十分轻蔑。两人三天两头起冲突,大吵小闹不断。
大家欢呼着人手一罐,喝起酒来。莫莉和内森神情有些悲伤。他们和坎蒂丝玩得好,还没从坎蒂丝的死中走出。
奥利维亚宽慰地说:“我们都该预见这事。”汤姆和萨姆同时看向她。奥利维亚隐约感知两人可能误会了,“你们看到过体操运动员的疯狂举动了吧?老实说,我很惊讶,这事没经常发生。”
汤姆仰头闷了一口酒。奥利维亚还是不相信他。没几人信他。萨姆明明预知了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他也认为坎蒂丝的死亡会是个意外?
正巧埃萨克徘徊走来,畏畏缩缩地称丹尼斯叫他。汤姆当即起身。说他懦弱也好,他想逃离这里,一会儿,让他缓一会儿就好。
皮特跟着起身。汤姆按住他,“没事,我很快回来。你们继续。”
汤姆的心情不好,也许不开心表现在脸上。皮特这次没有坚持,听话地坐回去。
刚进办公室,丹尼斯头也不抬命令道:“你去把已故员工的门禁卡销毁。这是材料文件......”
“怎么不找后勤经理?”汤姆不愿意看到坎蒂丝工卡上的灿笑照片。
丹尼斯瞪了他一眼,汤姆无辜地回望。几秒后,他用力把文件拍上桌面,“后勤经理死了。明白?”
“那也和我没关系。”汤姆说。受到大桥事故的影响,公司业绩惨淡,但再怎么样,一下子少了大半的人,工作量并没有减少。连日的工作,加上坎蒂丝的死亡,汤姆的心情并不好。
在他和经理争执时,透明的磨砂玻璃外,众人还在喝着酒。在工位之间,埃萨克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拿起相框,状似怀念地说:“黛比。”余光左右环顾,另一只手拉开柜子,迅速拿走中意的东西。“你真淘气。”随后他走到新工位,故技重施,“史密斯,好兄弟。嘶——”
埃萨克手指一疼,血珠冒出,他恼怒地低头。柜子里放着好几个黑钉,钉子之下,一张命运理疗券(MING YUN SPA)跃入眼前。埃萨克顿时笑了,真心实意地说:“好兄弟。”
忽然,闹钟响起,吓得埃萨克连忙把券塞进兜里,假装若无其事地打量。
“Shit。”奥利维亚骂了句,匆忙起身。她约了个近视手术。“我得走了。”
她回到位置上拿包,转身时,包刮落相框。咔嚓一声,玻璃镜框碎了。奥利维亚弯腰去捡,目光看到相框顿住。照片上的玻璃裂纹自右眼处呈蛛网散开。
“怎么了,奥利维亚。”莫莉问。
“没,没事儿。”奥利维亚回过神,随手拉开抽屉,把相框丢进去,关好柜子。“对了,帮我和汤姆道个歉。不管怎么说,他也许初心是好的,我不该那么对他。”她语气急促地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等汤姆回来时,正听到萨姆提议庆祝。他明显认为一切都结束了。
“庆祝什么?”皮特问。
“找到个新工作。”内森耸耸肩,“我们迟早会被解雇。”
皮特喝着啤酒,闻言说:“你这话太坏人兴致。”
莫莉握着酒思考几秒,“庆祝我们重新开始。”
“嗯,”皮特将喝空的啤酒放在桌面上,冷不丁地说,“没准坎蒂丝只是个开始。”
昨晚,皮特发现汤姆膝盖和手掌凝了血痂的擦痕,尽管汤姆没说,但皮特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汤姆跳下看台时受的伤。这些天他和汤姆待在一起,他从未这么了解汤姆。这个亚裔的男孩漂亮外表下,心肠也是多么柔软、多么可爱,招人心疼。
他看到汤姆为了避免坎蒂丝的死有多操心。他看见汤姆两次跑进训练场。他知道汤姆已经找出了很多的小意外。实在是死神那家伙太混蛋!让人防不胜防。他好想叫汤姆别管他人死活,可他的男孩只会以为他在嫉妒,给他一拳头。不得不说,太他妈疼了。不愧是学过拳法的。
总之皮特忿忿不平。他们怎么能那么轻松地说出庆祝的话?他那句话音落后,萨姆他们沉默了,埋头喝闷酒。
空气中的氛围紧绷,尴尬在人群里蔓延。汤姆走了过来,“你们刚刚在庆祝吗,我也来一个。”
皮特抓起罐啤酒迎上去,边走变拉开扣环。他把冒着泡沫的啤酒递给汤姆。汤姆举起它,“庆祝我们都能活着。”
皮特另拿一罐啤酒打开,第一个和他碰杯。“祝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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