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
语罢,古鸿意冷冷瞥一眼瘫坐在地的老鸨,又四下环顾,左右伶人小宦皆惊惶不已。
古鸿意慢慢的收起剑来,霜寒十四州在明月楼的瓷砖上划下一道粗粝的弧线,金铁之声刺耳无比。
人人惶恐,莫敢言之。
古鸿意这才将霜寒十四州挂回腰间,转身离去。
白行玉目光微动,目送他离去,直至古鸿意的身影消弭在夜色中。
十日之后,等我。
夜过半,月西沉。
古鸿意出了明月楼,长舒一口气,方蹙起眉头来,为那三百两黄金发愁。
月亮已经斜斜的落下,天边呈现出淡淡的蓝。
汴京街旁店铺瓦舍已然关闭,在淡淡的月光的余晖中寂静。
古鸿意脚步轻轻,路过汴京官府。
朱门绣户,高大巍峨。
琉璃瓦片与门口石兽,无不流露出汴京富贵锦绣之气。
古鸿意下意识握紧拳头,脚步稍顿。“要干回老本行么。”
但是,他的眼前幻起白幽人清朗肃正的天地一剑。五年前,他跪在白幽人剑下,发誓再不行窃。
他们有约在先。
古鸿意垂下眼眸,加快了脚步,不再回头。
“回盗帮吧。”
古鸿意决定,还是去找盗帮的师兄、师叔们帮忙。
古鸿意加快脚步,很快到了汴京城门。此时月亮已经完全淡去,天际红白相接,一片明亮。
汴京城门静默着,古鸿意轻轻松松便借力飞了上去。
城门守卫只见,天边闪过一道流星,守卫警觉上前,扶住栏杆远眺,那颗星却已然远去。
古鸿意很快拐到汴京旁的一片山中,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处亭台,再找到一旺小泉,扒开小泉旁茂密的竹林,又见一座小山。
小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穿孔而入,是一洞穴,硬生生在山体背阴面开凿而成。
盗帮,到了。
古鸿意跳进洞穴中,还未开口,只见梁上倒挂一黑衣男子,须发一同垂地。
“衰兰师弟,你回来了。”
“袖玲珑师兄,是我。”
“一切都好?”
“都好。”
这位便是使暗器的袖玲珑。
袖玲珑倒挂在房梁上,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古鸿意,见他全须全尾,不仅没有伤痕,甚至还换了件好衣裳。
袖玲珑便抿嘴挤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只不过胡须倒垂,全全挡住了。
“咻——”袖玲珑吹响一声口哨。
霎时,几道黑影从洞穴各个暗处闪现。
“衰兰!”
“衰兰师弟回来了。”
“小衰兰,这么快便回来了。”
“这才离开盗帮五天么?便打败那个什么白了!”
“衰兰,恭喜你凯旋。”
“嗬,穿这么神气。”
“这叫什么,衣锦还乡。”
“我就知道衰兰比那什么白幽人强多了。”
“衰兰赢了,你打赌输了,给钱!”
“喂喂,衰兰,你师叔可是下注押你输呢!你看他什么人!”
“还好意思说我,你下注押衰兰会死呢……”
一群黑影们很快闹成一团。拍肩膀的,拿拐杖戳人头的、亮出飞镖吓唬人的、比划着剑闹腾的……
盗帮鲜少如此热闹。平日里,师兄们、师叔们,一个个面色沉寂,着装黧黑,寡言少语。
铁铸的人们,各有各的孤僻古怪。
不古怪,便不会入盗帮了。
或磨暗器,或炼药草,或练金睛,或外出试炼,便是行窃。
大家天南海北,很少齐聚。
只是一个月前,闭关小弟子衰兰送客手,给每个师兄、师叔送了信,唤众人齐聚盗帮。
衰兰师弟宣布,他剑心成了,要出关,去找剑门的白幽人复仇。
那时候,沉默寡言的衰兰,第一次说了那么多的话,眼睛里闪烁着属于少年人的一团烈火,纯粹明净,将师兄、师叔们的心都点燃了。
盗帮洞穴里,灰尘铺天盖地,仿佛要燃起熊熊烈火来。
“那便去!”
“什么狗屁剑门,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咱们盗帮的名声都是他们搞臭的。”
“一群道貌岸然的东西。”
“瞒着师父。”
“诶呀师父那是瞎算卦!他要是算卦算的好,哪会去当贼啊。”
“不要担心,师叔们给你凑盘缠。”
师兄师叔们目送衰兰携那把霜寒十四州,毅然踏上去剑门的路,叹了口气。
少年意气是怎么都拦不住的。
然而,都知道,五年前,衰兰败在白幽人剑下,丢了半条命,若不是师父将他捡回来,早已命丧华山。
这次瞒着师父,师兄们心中更是不安,便准备了些后手,打算亲自去剑门给衰兰收尸。
炼药的,准备了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药,只要衰兰还有一口气,就能救回来。
目力好的,每日爬到山顶眺望,时刻注意剑门动向。
飞毛腿的,已收拾好行囊,随时准备飞往剑门捡走衰兰。
跛子刘师叔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便一日折一百只白花、一百只金色纸元宝,至少能把衰兰风光大葬。
没想到,仅仅五天,衰兰便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一身华服,目光炯炯。
师兄师叔们打心底高兴。
“衰兰,快给我们讲讲,你怎么打败白幽人的。”
黧黑的洞穴与灰扑扑的人们之间,一双双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闪烁。
古鸿意感觉心被揪了一下,下意识按住霜寒十四州,轻轻垂下眼眸。
良久,师兄们师叔们关切的目光,涨潮一样包裹住了他。
古鸿意心中有歉,不肯抬头,小声说,“我……还没有打败他。”
“我这次回来,是有一件事求师兄师叔们帮忙。”
“我需要三百两黄金。”
一道道星星一样关切的目光集体一怔。
有人面露疑惑,有人蹙起眉头。
衰兰离开前,师兄师叔们已从破破烂烂的衣兜里、帽子里、靴履里、剑鞘里,硬生生凑出一锦囊金银。
三百两?
衰兰一向懂事,何况是个痴人,一生只有两件事 : 练剑和打败白幽人。
衰兰决不是随意挥霍的人。他应是遇上真难处了。
洞穴幽暗昏惑,抽一抽鼻子,铺天盖地灰尘味道。
袖玲珑从房梁上翻下来,第一个开了口,“衰兰,遇到了什么事?”
古鸿意紧紧按着霜寒十四州,轻轻摇摇头,不知如何开口。
沉默片刻,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对师兄师叔们实话实说。
古鸿意轻轻抬起眼来,神色坚定。
古鸿意静静道,“我想去青楼,赎走一个人。”
师兄师叔们皆震惊。
从未想到,向来孤僻古怪,最讨厌与人打交道的衰兰,竟是为了这个理由。
有人翻翻口袋,那口袋赫然五个补丁。
师兄们神色很尴尬,众人沉默着。
不是不帮。盗帮就没一个爱财的,大家都破破烂烂,潦潦草草。
只是帮不了。
袖玲珑扶一扶额头,良久,慢慢道,
“衰兰,去汴京找你的平沙雁师兄吧。”
提到平沙雁,有人应和道,
“没错,前些年,平沙雁拐了江湖盟主的千金私奔。”
沉默的氛围霎时被打破,众人纷纷表示道,
“这个办法好。”
“江湖联盟比咱们有钱多了。”
“也许,他们夫妻俩有办法。”
“衰兰,快去吧。”
古鸿意点点头,便作一揖,向众师兄拜过。扶稳剑,便速速离去。
走出五步,古鸿意回头,看见袖玲珑已挂上房梁,众师兄师叔簇拥在小小洞穴中,无声微笑。
“衰兰,快去吧!”
古鸿意抚摸着霜寒十四州,便直直向前走去,不再回头。
此时已到晌午,日至天心,晴光四合。
找到平沙雁很容易。古鸿意匆匆回到汴京,跳上汴京官府最高处,眼下亭台楼阁都缩成一点。
然后,古鸿意从衣襟中翻出师兄们给他的那只破旧的竹笛,有些生涩地吹响《平沙落雁》。
笛声苦涩顿挫,一是因为技艺生疏,二是因为这支笛子实在破旧。
笛声曲折蜿蜒,随风离去。
不久,一道红色的女子身影出现在远处的房梁上。
红衣女子脚步生风,速速赶来,快意的声音比人先一步扑到古鸿意脸上。
“要找平沙雁,先过我梅三叠这关!”
清亮的女声在风中环绕,不待声音散去,一道剑影扑面袭来。
古鸿意拔剑横于身前,稳稳接住了梅三叠这霹雳一剑。
“三叠嫂嫂。”
“衰兰?是你。”
梅三叠快快撂下剑,便高声招呼道,“平沙雁,出来吧!是你师弟!”
语罢,一道高瘦黧黑的身影,竟直直闪现在古鸿意身边,是平沙雁,原来平沙雁早扒着屋檐,神不知鬼不觉地翻了上来。
古鸿意向平沙雁师兄作揖,之后三人便在房梁上席地而坐。
“平沙雁师兄,近来还好。”
“还好。只是在躲岳父的追杀,并不忙。”平沙雁淡淡道。
梅三叠“噗嗤”笑一声,挽起平沙雁的胳膊,便扭头问古鸿意,“小衰兰,有什么事呀?”
古鸿意眼眸一沉,便全全交代了赎人一事。
语罢,平梅二人沉默半晌。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面色复杂。
梅三叠倒吸一口凉气,“三百两黄金?”
见平沙雁倒依旧不动如山,神色平静,梅三叠便掐一把平沙雁的胳膊。
平沙雁抖了一下,沉默片刻,方淡淡道,
“嗬,衰兰,长大了。”
平沙雁面无表情的拍了拍古鸿意的肩膀。
梅三叠叹了口气。不禁扶额,扭头不看这师兄弟二人。
三人盘腿坐在汴京官府最高处,此时日色西斜,暮色四合。落日熔金,给三人的身影皆渡上一层金箔。
“我有一计。三叠嫂嫂,需您相助。”
古鸿意抬眼,目光炯炯,眼中金色汩汩流淌。
梅三叠听了他的计策,却蹙眉,“衰兰,你想清楚,这很危险。”
“衰兰,我不知道,你在明月楼遇到了什么人,竟要为他做到这地步。”
“你想清楚。”
古鸿意轻轻垂下眼眸,“我一向清楚。”
“师父给我算过,这就是我的命。”
“一定要做到。”
见他神色坚决,梅三叠叹了口气,便不再反驳。“好,那我们何时动身?”
“就现在。”
“这么急?”
“太阳落了,月亮上来,我还有九天。”
古鸿意颔首仰视天空,太阳西斜,金碧璀璨,可以直视。古鸿意目光寻找着天边淡蓝的月亮。
忽然,古鸿意垂下眼眸,沉声道,“不,我先回一趟明月楼,再见他一面。”
“师兄,三叠嫂嫂,今晚月到天心,我们还在此处相会。”
语罢,古鸿意向平梅二人拜过,便使轻功离去,身影在日光尽头熔成一点金光。
梅三叠长叹一口气,敲敲平沙雁的额头,无奈道,“你们盗帮,都是群死脑筋的犟种么?”
平沙雁注视着师弟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被日光刺的眯起眼睛,反抚住梅三叠的手心,温声道,
“我若不犟,便娶不到你。”
暮色四合,天地一暗。夕阳尽头,梅三叠往平沙雁肩头一依,“小心我爹爹杀了你!”清亮的笑声随风去也。
古鸿意回到明月楼时,天地已完全暗了,明月亮了起来。
明月楼静立月色中,依旧流光溢彩。
古鸿意本想从大门进去,只见昨日那老鸨正守着前台,见古鸿意,速速迎了上去,笑语盈盈。
“客官,来找白行玉的吧?”
老鸨告诉古鸿意,白行玉接客在六楼,便要领他上去。
古鸿意甩开老鸨想要搀扶的手,心中烦闷。时间紧迫,他不想走这层层盘旋的楼梯,便转身离开,攀着窗户,借力几步,使轻功飞了上去。
一层、二层、三层……
古鸿意心中数着层数,几步便停到了六层的栏杆上。
他稳稳站在栏杆上,背后是一轮明月。
自从昨夜,古鸿意甩给老鸨一锦囊金银,说将白行玉包下,白行玉今日便认为没什么任务,早早睡下了。
闭着眼睛,却忽然感觉眼前月光一暗。
白行玉警觉的抬起眼来。
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立在窗边,错步踩着栏杆,双手撑着窗棂,将明月全全挡住了。
……
是古鸿意。
白行玉慢慢坐起来,黑发散乱,他将一缕头发轻轻别到耳后,对着古鸿意做了个口型。
他说的是,“你怎么来了?”
古鸿意跳下栏杆,带着一身寒气闯进屋来。
站着认真思索了片刻,古鸿意才慢慢说道,
“我交了钱,为何不能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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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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