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盖兮专注地画着画像,琴棋书画医卜星象这些技艺向来是蓬莱各位散仙擅长的领域,盖兮的师叔周海崖时常举办集会。
神仙们又不用吃饭,往往喝茶对弈、作画吟诗、观星射覆、赏花论道一番流程下来,至少十天半个月,盖兮聪明颖悟又乖巧懂事,深得各位仙人喜欢,因此耳濡目染、积年累月,学会了不少技艺。
小时候还曾有幸承蒙魁星点过额间朱砂痣。因此,读书学得飞快,教导学生自然也不在话下。
田士雁专注地观看作画,愈发觉得盖兮画画时的神情严谨、专注灵动,盖兮的手纤长有力,触笔流畅简洁,纸上的慢慢显出了一位面容儒雅俊美,神情冲淡随和的仙人形象。
林盖兮一向是有点小强迫症的,虽然人像已经画好了,但是衣服的褶子和腰间别的玉箫,甚至箫上的坠子必须画上才觉得算完成。
因此当士雁长舒一口气,哪吒不知何时立在一旁惊乎“画得好像啊,跟我画得差不多”的时候,还在打磨头发丝的细节。
“是你认识的那位田大仙么?”林盖兮做完画,将笔搁下,抬头问士雁道。
“确定无疑。”田士雁十分坚定地回答。
“既然如此,下次我碰到田师弟,与他说一声你想见他,请他来书院见你罢。”哪吒热心说道。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只是烦请三太子为我带句话。”田士雁回答说。
……
哪吒还要去他处巡查,又拿了串冰糖葫芦,就牵着哮天犬,一边吃一边飞走了。
只是林盖兮没想到士雁居然主动会帮忙收拾东西。林盖兮默默刷碗,田士雁自觉将盘子碗汤匙放置到炼药炉旁的柜子里。
林盖兮见他这般熟练,心中十分惊讶,毕竟魔界界主怎么也不可能需要做家务。后来又想到,可能是自己收拾出这些东西时,士雁当时留心观察了。
等收拾完家务,林盖兮又请田士雁坐到茶桌边,缓缓斟了一杯新茶,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没想到,小时候那位与大哥长得极为相像的前辈居然是吕纯阳大仙。更没想到,大哥居然也是神仙。也对,唐大哥也是神仙。”田士雁望着天上的星辰,黯然叹息道。
“善居,我不知道田大仙与唐大哥为何会与魔界有如此深的牵绊,但他们定不是故意隐瞒,也许他二人的身份实在不方便在魔界公开。”林盖兮劝慰说。
“那告知自己的弟弟,也算是公开?”善居反问道。
“也许只是形势所迫,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林盖兮解释说,
善居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大哥失踪之前告诉我,要去寻找父母。结果他是做自己的逍遥神仙去了。我将符禺山所有关押魔界妖魔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压根就没有所谓的父母。”
善居说到被至亲抛弃的话时,声音依旧低沉平静,给人感觉却十分压抑窒息。盖兮觉得魔界界主这个职业应当很辛苦。小时候善居虽然也冷酷傲娇,但是明明更活泼一些。
“所以你劫天牢是为了找田大仙和自己的父母?”林盖兮问道。
善居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对了,你这件绿袍哪里来的,我家里没这种颜色的衣服。”林盖兮直觉再聊这个话题,气氛只会更加压抑,顺口找了个话题问道。
“这个么?”善居站起来举起袖子,另外一只手拂过袖子,绿色外袍立时如同水面激起的涟漪,涣散成万千片树叶,此时洽有一阵微风吹来,树叶被卷至半空中舞出一片翩跹的轨迹。
原来善居是用槐树精的叶子变出了衣服,也难怪身上都是槐树精的气息,连哮天犬也没发觉不对劲儿。
林盖兮这时看到有几片树叶落在了善居肩上,起身向前打算帮忙拂落叶子。
谁知善居更快一步走到他面前,轻轻抬手摸向盖兮的头发,然后温柔地摘落了一片叶子。林盖兮此时也在替善居拂下树叶,两人的手臂交叉,远远看去,就好像拥抱一般。
林盖兮突然感到这种姿势有些亲昵和怪异,正打算调笑两句时,突然身后传来很聒噪的声音。
“你大爷的,居然把老子树叶薅了这么多,什么来路不明的野妖怪,也敢跑来我这儿撒野?居然还对我使用定身术和禁言术!穿黑衣服那只野妖怪,你过来,来我树底下,我保证砸不死你!”槐树精破口大骂道。
“我能用一次,就能用一万次,你要不要再试试?”善居刚得知哥哥是神仙,心情不太好,本来是平时理都不理、不屑一顾的小角色,此时正好用来撒气。只是他没注意到,此刻手上还捻着盖兮的一缕头发。
“你太不要脸了,占我的地,定我的身,禁我的言,居然还跟槐林先生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不知羞耻!”槐树精继续骂道,毕竟一直长在学堂附近,虽然丝毫没有温良恭俭让的气质,但确实学会了许多成语,因此骂起人来,越来越得心应手。
“哦~”善居这才意识到两人方才的姿势惹人误会,但是刚刚得知了郁闷的消息,心中不免有些烦躁,此时好不容易送过来个活靶子,怎能不好好利用一番。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故意气对方的心里,善居拉起盖兮的手,瞬移至槐树树冠前,悬于半空,扬起下巴挑眉对槐树精说道:“我年少时曾赠与盖兮一把匕首,这次盖兮相救,正打算再做一个放匕首的木盒子送给他。上千年的槐树木材,灵气浓郁,做成的盒子虽然称不上什么法宝,却也算勉强表明我心意的器物了。”
“你大爷的,恩将仇报,狼子野心!说什么木盒子礼物?谁都知道槐树阴气重,是适合做棺材的,你恐怕对盖兮已然起了杀心!盖兮,你要认清身边这个狼子野心的妖怪……唔——”
“聒噪,只好用禁言术了。”士雁说道,脸上略带了几分狷狂。
槐树精开始抖动树枝砸向善居,没想到还没触碰到善居身边,就被一层看不见的护盾弹了回来,触碰护盾的刹那间,有紫色灵力流淌的网络显形,因此槐树精全身都感受到了一阵颤栗和疼痛。
不过槐树精还不死心,等缓过了劲儿,又要举起树枝重来时,盖兮祭出法咒定住槐树精,然后开口说道,“士雁,我们多年未见,换个安静的地方聊天可好?”
“好!”善居也很想与盖兮单独谈谈,于是解开禁言术,不再理会身后骂得愈发粗鄙的槐树精,任由盖兮将他带至一处湖边。
此时月色正盛,水银一般的月光铺在漫无边际、烟波浩渺的水面上,目之所及,俱是一片粼粼波光,就如同星汉一般灿烂。
林盖兮叹息一声,感觉对方就是个家庭不幸,备受冷落的普通学生,于是打算直接把话说开:“善居,从小你就极其聪明且骄傲,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其实你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哥哥不在你身边,足以应付所有的事情。只不过你在怀疑田大仙担任魔界界主几十年,甚至将你作为弟弟抚养长大,仅仅是当做自己的一个任务来完成。”
善居默不作声,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默默看向湖面,但是盖兮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意。
林盖兮顿了顿,早已斟酌好措辞,开始耐心劝解。
“士雁,我更愿意用士雁称呼你,因为在人间,人们常用鸿鹄之志形容志向高远,我知你心中所怀,自然不止是高远。”
“天空除了可以代指高远,还可以比喻逍遥,鸿鹄高飞,未尝不能如同大鹏一般扶摇九万里,击水徙身南冥北冥。”
“田大仙自然可以回到师门,其实你可以亲自问他,也可以选择走自己的路。”
“士雁,虽然你身为魔界界主,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但你依然是自由的。”
听完盖兮的话,士雁顿时觉得湖面倒映的月亮更明亮了,忽然问道,“还留着没有?”
“留着什么?”林盖兮还沉浸在自己开导问题少年的语言组织活动中,没想到士雁这么快走了出来,然后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意识到士雁是在说什么。
随即缓缓摊开手掌,一把七寸长的匕首出现在手中,“当然一直留着,我很喜欢你送我的这把匕首。”
“我也留着呢,”士雁手心出现了一只白玉雕的小老虎,眼睛还是黑曜石点缀的,虽然不过三寸大小,但胜在活泼灵动,“小时候我在魔界没有朋友,大哥忙着跟各位长老治理天灾。我不停的修炼,每天都有长老值班教我功夫和本事,我无聊了就会跟小老虎说话,幻想着小老虎就是你。”
田士雁又拉着手跟盖兮说了许多事情,比如小时候通常见不到哥哥,教课的长老有的温柔,有的严厉,遇到温柔和蔼的长老,还会给他讲故事,带好吃的,而严厉的长老总是吓唬他,训斥他。
田士雁小时候有点倔脾气,总是喜欢跟那几个严厉的长老对着干,但是又学的很快,让那几位长老也无可奈何。
在喜欢的长老们授课时,往往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表现得十分乖巧。因此每每有长老跟田士居告状说他顽劣,又总有其他长老听不下去站出来为善居辩护求情。没等田士居说什么,其它长老都恨不得吵起来,害得田士居甚至还要经常做和事佬劝架和稀泥。
田士雁跟着长老们学习了历史、地理、兵法、术法、道法修行。这些课程都很有意思,而且一对一辅导,士雁并不觉得课业多么繁重无聊。
只是田大仙太忙了,一个月也就能见个两三次,一般情况下,偌大的魔宫只有他和当天的授课长老在。
当时大家都忙着应对魔界各种灾难,田士雁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吃东西,虽然主要靠辟谷丹顶着,但是也有一些长老会带回来果子给他吃,那些果子往往灵气馥郁,但口味一般。
不过喜爱他的那几位长老十分热衷于采集灵果,而且后来还生出攀比心理,觉得采摘的果子灵气越浓郁越有成就感。
田士雁小时候有两年正处于贪嘴的年纪,也不得不在长老们的关切目光下吃掉一些味道古怪的果子。说起来,那时只有田士居偶尔会带回一些梨杏桃等口味正常的水果。
在没有果子的冬春季节,就只能服用辟谷丹,好在修行可以采集天地灵气,身体并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因为经常进补灵果灵药,体内灵力十分充沛且修炼进步神速。
只是彼时魔界遭受接连不断的天灾,别说没有说话的人,连个飞禽走兽路过魔宫,都会摄于威压绕道走。因此每天晚上只能跟小老虎说话。
曾有一次,田士居带回来一只小年兽,年兽的妈妈被暴雷劈死了,田士居治理罡风雷暴时,救出了掩护在大年兽身下的幼崽,抱回来给士雁。
田士雁很喜欢那只小年兽,小年兽陪着他吃饭听课睡觉,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两三年,小年兽长大,听到其它年兽嘶鸣声就跑了,再也没回来。
一般的年兽如果没有开启灵智修行,也只有几十年寿命。不过田士雁天生灵胎,生长速度不同于人间孩童。田士居为了让弟弟长得高一些,有意避开教授延长寿命的术法,但士雁依旧生长两三年才相当于人间孩童生长一年的速度,因而这小年兽陪伴他也不算短。
后续田士居又带回来过小毕方、小穷奇,但是士雁再也没像对小年兽那般用心过。田士居还以为是士雁长大了,就没有再带回来过其它动物幼崽。
……
林盖兮同田士雁回来时,槐树精似乎是骂得太累了,正在那里呼哧呼哧喘气,看到两人牵手回来,浑身枝干剧烈一抖,骂到:“你们两个狗男男居然还敢回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很快又被禁言了。
林盖兮觉得槐树精骂的莫名其妙,因为他与士雁是儿时玩伴,并不觉得牵手有什么不妥,两人小时候也喜欢牵手在蓬莱山跑来跑去,因此并未阻止士雁。
回到卧室要休息时,林盖兮才感觉不太对劲儿,之前两人不是昏迷就是受伤,现在都清醒着,两个大男人还睡一张床,确实有些怪异。
“至少这张床不是那么宽敞。”林盖兮心中对自己说道。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田士雁打断了盖兮的思绪。
“其实我见过你七八岁的样子,你现在不过是人间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在昏迷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像,等到你告诉我名字时,我就基本确定了。后来三太子说此次妖魔来自魔界、为首的是新任魔界界主善居时,我恰好验证。”林盖兮一边剪掉灯花,挑亮灯盏,一边问道,“那你呢,士雁,你又是何时认出我的呢?”
田士雁望着跳跃的烛光把盖兮浓密的眼睫毛拉得影子很长,将盖兮的侧脸在窗户上投出一个漂亮的剪影,心中顿时感觉到少有的温馨和安宁,缓缓说道,“一开始我就怀疑哪有这么好心的人救我,等到你说自己是蓬莱六百岁的神仙,我就想到了毛毛,后来看到桌案上批阅功课的字迹,我就有几分怀疑,不过能够确定,当然是你问出那句田大仙是不是很像吕大仙时。”
吕大仙也就是盖兮口中的吕师叔,是八仙中的吕纯阳,盖兮的母亲与抚养他六百年的周海崖都是东华帝君首徒端木青苏的弟子,而吕洞宾师从东华帝君三弟子钟离权。因此盖兮一直称呼吕大仙为师叔,其实吕仙对他有授业之恩,拜为师父也是应当,只可惜盖兮当时心智仍是五六岁孩童,没有明白这层道理,因此错过。
田士居大仙在士雁小时候,有两三年经常带他到蓬莱玩,有时候是请教吕大仙问题,有时候是借阅女娲娘娘的古籍,说是借阅,其实绝大多数书籍是孤本,只能在藏书阁查阅,不能外借。因此田士居总是频繁前来查阅,记笔记抄录,等查阅完再走。
那时田士雁和林盖兮都是小孩子,也没觉得两人长得相像有什么不正常的,两个小孩子在大人说正事的时候自然就玩到了一起。
那两年正值治理魔界水土问题的难关,田士居几乎每月都过来两三天,查阅古籍,两个小孩自然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过了那两三年,田士居基本敲定了治理方案,就不再过来了。
当林盖兮还是仙童身时,停留在人间五六岁孩童的模样,后来逼出内丹,重新修行,等到再习得长生之术,大概停留在人间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模样,中间差距十四五岁的年龄,确实不易被认出。
想到这里,林盖兮得意地说,“你看士雁,我如今比你高一寸,模样也比你成熟一些,我还是货真价实六百岁的人,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哥哥?”
“啊?我困了,咱们睡觉吧。”田士雁不理会盖兮的玩笑话,迅速脱了靴子与外袍,径自倒在床榻内侧,蒙上被子,假装听不到盖兮说什么。
“你看你我这么有缘,不如结拜兄弟吧?”
林盖兮趴下身子,扒开士雁的被子,双手支撑在士雁身体外侧,俯视士雁提议说。
“不好,不要!”田士雁看盖兮骤然靠近的俊秀面庞,心中又蓦地一阵急跳,脱口而出:“我受伤还未完全好,心脏还不舒服,我得休息了。”说罢就紧紧闭上了眼睛。
“是心脏旁边那处伤么?我看看……”林盖兮说完就要扒开士雁的衣服看。
结果被握住了手腕。
田士雁紧握着盖兮手腕,睁大眼睛盯着盖兮的脸,不知为何,心脏跳动得更加猛烈了。他从来没有这般迷茫过,此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被盖兮扒开衣服,只觉紧张万分。
“你别不好意思啊,咱俩亲如兄弟,我看看也没啥,况且你受伤时,是我亲手给你换的衣服。”林盖兮感觉到士雁不好意思,特别像自己的学生那种害羞敏感的青少年心理,不由得来了兴致要逗他。
“我的伤口早就愈合了,心脏不适可能由于三叉戟是法宝所致,只要再过几日,多运功调息,应该就无大碍。”田士雁面上说着,睁眼对上盖兮近在眼前的俊秀面容,紧张得无以复加。
“好吧,那你安心静养。”林盖兮看士雁耳根都红了,身躯也十分紧绷,知道对方是在害羞。
于是说完坐起身来,开始给士雁把脉,“脉洪而数,可能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情绪激动所致,那就早些休息吧。”盖兮放下士雁的手腕并将其塞进被子里,自己扇灭蜡烛,脱下外袍,和衣在外侧躺下。
盖兮不会看自己心口附近的伤痕了,田士雁本应当松口气,但不知为何,隐隐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察觉到盖兮躺下后,气息顿时深沉宁静起来,田士雁知道对方大概是炼了什么睡觉时的吐纳功夫,更觉得有些淡淡的失落。
田士雁内心酸楚委屈极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由得侧起身盯着盖兮的睡颜,发呆发了好久。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们初三时的语文老师说这是表达夫妻相思之情时,我们都觉得奇怪,因为初二学的时候,初二语文老师说是朋友间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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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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