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终于疯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萧长宣嗤笑一声,随后开口打破沉默。
“我们看起来像活够了?”
他姿态桀骜,举手投足散漫恣意,不见半分敬意。
说罢,萧长宣指尖随手一划,跪在地上的林空青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猛地推了一把,径直向前扑倒,差点滚进圆台之间的水潭里。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就想让我们被青山全界追杀,这叫公平?”
萧长宣神色冷了下来。
“……”
林空青不敢说话,甚至不敢抬头,女孩攥紧五指,察觉到谢家家主轻轻敛眸,目光落在她发旋。
荡漾霓虹光晕变换,须臾,家主意味深长开口:“我记得,魔界有古谚,曰堕鬼艳享极乐。”
“魔界”两个字撞入耳畔,楼寻也掀起了眼皮。
无声弥漫的危险气息缓缓攀升,萧长宣眼底一片幽紫,“家主见识广博,居然连荒骨之地的古谚都知道。”
“不敢。”谢家家主谦和地笑,他声色典雅,吐字柔和,一举一动都是端方大族气派,偏偏内容又极端离经叛道。
“魔界虽人人谈之色变,但在谢某看来,天下众生皆将归根于此……”
“哦?”萧长宣偏了一下头,“怎讲?”
“熙攘人间生灵,终路皆为化鬼游魂,早走晚走不过一段时间差别。”家主悠悠说,“而且,游魂不比做人好么?在礼崩乐坏里飘荡三界四海,无拘无束,欲念纵横,登天极乐。”
“所以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小友们别如此抗拒,”他完全自顾自的说,根本不看在场其他人的脸色,“死是另一条众生路,另一条……成仙道。”
“呵。”萧长宣差点被他说笑了,在神识里朝楼寻道:【按他这么说,我统一三界也是早晚的事。】
楼寻没理他的玩笑,只是问:【你打算怎么办?他为何突然试探魔界?杀不了,逃得掉吗?】
【青山麻烦得很,带不了一个这么弱的累赘,】萧长宣朝林空青瞥了一眼,【你放得下你故友的妹妹吗?】
“故友”两个字被咬得特别重,阴阳怪气。
楼寻沉默一瞬,反驳道:【你有完没完?你难道就想到会来一个疯子家主了吗?】
每次都揣着一副胸有成竹、百事通晓的样子,对什么都讳莫如深,到头来还不是掉链子。
【这怎么怪我?我上次来青山都多少年前了,家主是另一个人,】萧长宣不服,【医仙世家的半仙谁不活个两百岁?我怎么知道他们家主死的这么早,还悄无声息让一个疯子继了任。】
【所以你连掌权人都没搞清楚,就擅自来青山查仿生人,】楼寻抓住重点,【我看你活没活够挺清楚的。】
【……】萧长宣一哽,吵架大获全败。
他无奈看向身侧,楼寻侧颜精致,眼瞳底部压着淡淡的血色,银白长发散在脑后肩头,人似观音白玉,声音也同清风雪雾。
“众生死去哪里都随意,”楼寻开口,“但这个条件做不了。”
“……为什么?”谢家家主噙笑问。
“你死了,青山不会放过我们,”楼寻开始不耐烦了,扫了眼在一旁当空气人的林空青,“她今天在场,也活不下去。做不了,要么换条件要么作废。”
谢家家主徐徐回:“小友,你们闯进刑堂救了这小姑娘,已经定了条件,落子无悔。而且你们现在人在青……”
“你搞清楚,求死的是你,不是我。”
楼寻打断他的废话,一锤定音:“落子悔不悔,我说的算。”
“……”
堂中一静,没人说话。
魔尊实在忍俊不禁,看着楼寻笑了一声。
某些人真是脾气不好,对所有人都一样刻薄——哦。
除了林空青。
萧长宣想着就往女孩那边瞥了一眼,看见她不知何时挪远了,正慢慢往谢家家主身后的传送阵去,谢家家主一点都没注意到,反而因为楼寻突如其来的冒犯,温文尔雅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谢家嫡系若能持刀自戕,谢某又何必提出这个条件?”谢家家主嘴角浮现苦笑,忽然问他:“半仙难道不清楚吗?”
楼寻:“……”
清楚什么?
他蹙起眉。
“谢羽时,”谢家家主报出那个名字,“你不认识吗?”
逃跑的林空青忽然停了,楼寻也一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羽时是青山的嫡系?”
“半仙看来清楚。”
长久的沉默过后,谢家家主整个人像是自暴自弃般,在这个监控器械全部损坏、除他们以外再无旁人的禁闭空间里放下了所有架子。
“至少看在谢羽时的面子上,应了我的请求。毕竟你没理由不答应,对吗?”
楼寻面上冷漠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指尖却蜷缩起来。
然而下一刻,有人伸手握住了他指节,紧紧攥在手心。
“哇,你们真是惯会欺负人。”
熟悉的声音插入对话,“不知道的以为谢羽时是什么令牌,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个正宫还在这,当我是死的么?”
楼寻眨了眨眼,只见一抹绛紫从眼前掠过,而后,萧长宣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
魔尊眉眼弯弯,“一个拿义妹身份求生,一个拿故人身份求死,怎么?演什么以命换命的道德戏码呢?”
“……”林空青一怔,低垂的头更低了。
谢家家主脸上却没什么愧疚之色,只问:“……东都那场雨,是你救了他?”
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但萧长宣很有底气,“跟你有关系?一个花瓶家主,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本仙围观半天,绕来绕去绕不开一个谢羽时,不如说开了,这位你们所有人都忘不了的半仙到底是什么来头?是谁的相好?”
【……】楼寻在身后踢了一脚萧长宣,【你有完没完。】
“相好?”
谢家家主咀嚼着这个词,目光越过他落在了楼寻身上,眼底情绪晦涩。
“谢羽时这辈子能喜欢谁?死得不明不白,东都被九重天仙使追杀千百里,溯时都用到血肉溃烂,就是为了护住一个籍籍无名的半仙,你说他能喜欢谁?”
“……”
萧长宣攥在手心的指节忽然挣扎起来,他偏眸向后看了一眼,只能看见楼寻银白的发旋,和隐隐发抖的双肩。
“谢羽时是谁,倒真是个好问题,”谢家家主咧开唇角,“不如谢某来讲一个故事。”
“一个原本清明、悬壶济世的单传世家,世代人丁稀少,安平和乐,但七百年前不知为何跟着一位伟人摇旗呐喊,举家迁徙到一处百废待兴之地。”
“世家靠着神乎其神的医术,在此地快速发展,从两三人变成数百人再到数万人。但随着人丁增多,有人渐渐开始发现不对——他们学不会这个家族的阵法。
所有人都在这个新世界里忘了世家一开始只能一脉单传的原因——这个家族能控制时间,而控制时间的代价巨大且特殊,只有血脉纯正者才拥有资格。”
“……”萧长宣神色没有意外,仿佛早就知晓,谢家家主也不在意——他只是在和他身后的楼寻讲。
“后来他们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要均分时间的权柄,要吞食时间的幼子。”
“你们没有反抗?”萧长宣问。
“……当然没有。”谢家家主神情发涩,“他们给出巨额的财富,用禁术给出自己的寿数,要跟嫡系换他们的血肉生啖。只用承受一点微不足道的痛苦,就可以醉生梦死到岁月的尽头,为什么要反抗?”
“原本清明的仙医世家可能会拒绝,因为这背叛了时间,但可惜,他们已经下凡。这个交易多见不得人,于是所有人都默契隐瞒,都看着一个又一个外人学会家族印记,看着所谓的嫡系寿数变长,却一代比一代凋亡,而这些没有人宣之于口,直到十七年前,一个年轻的家主无端横死。”
萧长宣回忆起了什么,恍然大悟般明白了为什么谢家家主换了人。
“这个家主有两个孩子,并蒂双生,一个羸弱,一个健康。世家下凡后鲜少有过健康的嫡系,于是把他当做未来般养护着,希望他能够承担家族重任。然而家主死的那天,他把他两个弱冠之年的孩子叫到房中,告诉了他们一切的真相。”
“多难以置信呢,父亲明明昨日还正值壮年,一夜之间满头白发,形同枯骨,再也活不下去,抓住最后一丝时间让他的孩子们快跑。”
家主敛眸,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说这个家族吃人啊,原来我们不仅要拿血肉喂养时间,还要喂养族人。说得好凄惨,好像他不是谢家嫡系,没感受过每当一个外人用溯时,时间就会在嫡系身上降下的惩罚。”
“所以你成了个疯子?”萧长宣问。
“日日夜夜的折磨和痛苦,疯了又如何?”谢家家主自嘲般轻笑一声,随后续道:“那时我只是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每况愈下,为什么羸弱,为什么无法治愈自己,却根本就没想过逃跑。可另一个嫡子逃了,没和任何人说,在家主继位前一天,跑了。”
“谢家的嫡系,青山的叛徒,还有……一个废物的兄长。”谢家家主微垂下头,“谢家几百年也就出一个这样的人,能甩掉青山,仗着灯下黑去一个小地方当后勤,然后死了。”
“死了”两字似乎是刺激到了身后人,楼寻挣扎得越来越厉害,萧长宣看也不看,反手握住楼寻手腕,把人扯向自己。
脊背很快有了触感——楼寻紧咬着牙关,将额头磕在了萧长宣后肩,深吸气的声音格外明显。
不太妙……这仿生人的情绪伤口太容易被揭开了。
萧长宣心里这么想,行为上却没有丝毫阻止家主继续说的意思。
“他逃得轻松,却不管留下的那个是不是要遭罪,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原本两个嫡系一起分担的代价,尽数压在了留下的那个身上,于是留下的那个呢,承受不起代价,先是内脏开始烂掉,被族人治疗之后,是眼球。”
家主用小指敲了敲自己的义眼,发出清脆响声。
“你认出他,是因为谢羽时为了救他而死?”萧长宣又问。
“……对,我并不清楚东都具体发生了什么,”谢家家主回,“但我和谢羽时既然双生,便能感知一二,比如溯时阵法最强能生死人肉白骨,要承受巨大的代价,谢羽时在那天一次次不惜命动用……却都用在别人身上。”
萧长宣一怔,发觉身后人呼吸变得极轻。
“他身上沾了我兄长的血,一母同胞的孩子怎么会看不出来,见到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谁。”
谢家家主看向萧长宣身后,正对上一双缓缓抬起的血红色瞳眸。
“所以谢羽时欠我的,他得还给我。谢家死不了的诅咒,他得替我背。”
谢家是酱紫的:
他们很特殊,因为只有绝对血脉正统才有资格使用溯时,所以是嫡系喂养全族——族人通过从嫡系身上放血食肉来获得使用家传阵法的权利。
然后其他族人给嫡系的回报是,家族的壮大、万人之上的地位、数不尽的金银财富。
嫡系的代价则是身体特别差,还有一些负面反应,但因为是时间阵法的传承者,所以都活得很长,就算再痛苦,死亡也不由自己说的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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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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