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七金这辈子鲜少有过这样紧张的时刻。

他虽是凡人，但出身不错，父母在大世家的旁支里做事，从小到大也算是得了世家荫蔽，还很有几个半仙朋友。

后来出了社会，凭本事考入仙盟却遭遇黑幕，被挤到煌城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当治安员，混得不算特别好，但也不愁吃穿，因为家里有关系，帮派也不敢真动他。

他每天最费心的事情，就是为拼死拼活的兄弟们悲戚世道，想怎样帮他们挣些公道。

但现在又加了一项——面对楼寻。

无论何方地下城，以凡人为主的治安队的处境总是很尴尬，崇拜仙人的居民看不上，分地制衡的帮派瞧不起，比起虚无缥缈的“治安”，他们更大的作用是充当民愤的出气筒，因此为了治安队安全考虑，所有治安队的大本营都选址在了隐蔽的地下。

四面合围，铜墙铁壁，不容易被找到不容易砸，当然，来了“瘟神”，也不容易逃跑。

李七金坐在大堂破旧长桌的主位，头顶白炽灯亮得晃眼，他几乎不敢抬头直视对面的人，所有执勤的治安队成员都神色凝重地站在李七金背后，一眼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片，像簇拥的乌鸦羽毛。

而他们对面，楼寻长发笼成低马尾，姿态闲散地靠着椅背，身后只站着一个萧长宣。

“考虑好了吗？”楼寻拿起面前氤氲热茶，白雾半遮眉眼，影影绰绰。

李七金放在桌子底下的十指缓缓扣紧，他心里打鼓，觉得自己有必要再问一遍：“半仙，您确定是青山派您过来接管我们的？我们并没有收到白泽的消息。”

“青山谢氏因世家私事自行与仙盟协商，没过明面，”楼寻和他对上视线，官方语气拿捏得游刃有余，“你们自然接不到白泽消息。”

“没证据没消息没文件就要来当我们老大，”李七金身后一个治安员站了出来，语气不善，“你谁啊？我们凭什么信你！”

“怀恩！”李七金斥道。

名叫怀恩的治安员肩膀一缩，不情不愿地站了回去，脸上依旧忿忿不平。

见状，楼寻朝他瞥了一眼，只见那治安员一张憨厚圆脸，装了双金色的义眼，看着年纪不大，望向他的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

【他原本在地上生活，父亲在世家做科研过劳死，】萧长宣暗暗向他解释，【世家怕麻烦就把他塞到这里来，这小孩今年也才十七，对半仙偏见很大——整个治安队，我就跟他没混熟。】

楼寻收回目光，垂头随手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玉龟吊坠，滑到李七金面前。

“这是青山半仙信物，灵龟底部有青山灵印，世家灵印不可仿造，”楼寻道，“够证明我身份了吗？”

堂内一静，李七金霎时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伸手拿起玉佩查看，身后治安队的队员比他更先一步围了上来，他们其中不乏在世家工作过的，翻开吊坠背部看见鎏金色的世家灵印，顿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楼寻淡然地饮着茶，也不催促，刚抿了一口，脊背被人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从青山弄来的？】萧长宣奇道，【难不成是被追杀的时候从那群青山人身上拿的？也太厉害了吧。】

【刚去的时候换的弟子服佩饰——你不要碰我。】

楼寻“当”的一声放下了茶杯。

他原意是提醒萧长宣，却没成想把对面治安员吓了一跳，一群人乌泱泱散开，留下李七金拿着吊坠，表情尴尬。

“半仙，”李七金把吊坠递还给他，“我们自然相信半仙，但煌城寨这边向来是三不管的灰色地带，治安队也没什么成绩，不知青山是看上了我们一群凡人什么，还要私下让半仙来与我等交涉？”

“不瞒各位，”楼寻说谎完全不打草稿，“青山谢氏出了叛徒，携带核心科技隐藏在煌城寨帮派之中，此事事关世家脸面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私下调查。

各位在煌城寨维持治安多年，相信对寨内帮派势力再熟悉不过，青山想要诸位尽心协助肃理帮派，抓住叛徒。”

“这……”李七金揉捏着手指骨节，神色犹豫。

“事成之后，青山会帮助诸位脱离地下城，去往地上生活。”楼寻道。

话音刚落，所有治安队队员立刻骚动起来，更有甚者眼睛发亮，激动地抓住了身旁人的衣袖，连那对半仙意见颇大的怀恩都半信半疑地朝楼寻看来，眼神微动。

【……我都分不清你到底是善是恶了，】脑海里传来萧长宣的声音，【你不怕他们发现竹篮打水后恨死你？】

楼寻没说话，萧长宣敛眸看去，只能看见他漂亮的侧脸，还有银白杂乱的碎发。

“那半仙具体需要我们做什么？”

队员如此激动，李七金也不好再说什么拒绝的话，他看向楼寻，长桌对面的人脸上喜怒莫辨，扶在茶杯上的指节冷白修长。

“需要你们……”楼寻话音轻缓而清晰，“成为煌城寨最大的帮派。”

堂内再度寂静下来，所有人都仿佛石化般，僵硬地看向楼寻。

只有楼寻本人，处变不惊地抿着热茶。

*

【欢迎使用白泽系统，慈明阐明，混俗通真*】

【治安员怀恩，您已建立治安通讯频道】

【怀恩：他疯了！他绝对疯了！】

【陈云海：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万一只是不了解地下城呢？】

【怀恩：什么了不了解！养尊处优的花瓶！他绝对疯了！】

【萧周：他是养尊处优的花瓶？那你是什么，无能狂怒的二傻？】

【怀恩：？你怎么进来的？你这个叛徒！】

【萧周：你好不好笑，我是治安队正式成员，为什么不能进来——还有，哪里叛徒？】

【怀恩：你说把我们当兄弟！结果却站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半仙那里！不跟我们站一块！】

【怀恩：@萧周，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心虚？】

【黄平安：怀恩，你冷静点，人家是夫妻，萧兄弟站在那应该的。】

【怀恩：@萧周，夫妻？？？你个叛徒！！！跟这个用势力压人的世家半仙结亲了！还装作没背景的散仙打入治安队内部！你到底什么目的？】

【怀恩：你怎么又不说话？@萧周】

【萧周：你烦不烦？】

【萧周：你以为我和小楼就喜欢这样吗？还不是迫于无奈，我倒情愿小楼没有生在世家……不然，我和他也不至于如此曲折……】

【怀恩：？】

【黄平安：有瓜？】

【陈云海：让我听听】

安静的大堂内，所有义体治安员脖颈后的通讯系统亮着的微光忽然强了起来，个别没装配义体的人动作不太不自然地调整耳后骨传耳机，无数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萧长宣和楼寻。

楼寻感知何其敏锐，瞬间就捕捉到了几双乱瞟的眼睛。

“……”他若无其事地垂下眼，桌下的脚却踩上了萧长宣的鞋面。

【诶，疼。】萧长宣面不改色，手轻轻放在楼寻肩上，被楼寻撇下去。

【我在帮你说话呢。】魔尊委屈巴巴说。

众目睽睽之下，楼寻不好做出什么反应，但他显然不信——就算萧长宣帮他说话，也必定不是什么合他心意的正经话。

事实证明，他是了解萧长宣的。

白泽系统的通讯频道内，萧长宣已经参照自己在徐家地宫听过的胡诌，编了一出旷世奇恋出来。

【萧周：就这样，我和小楼才越过世家阻止成了亲。成亲那晚还是个雨夜，他们只派机器人抬花轿，小楼也不嫌弃，在破败的鼓楼里和我三拜天地……他自小养尊处优，为了我却愿意受这种委屈，现在……还为了能让我这无名散仙名正言顺踏入青山，亲自来到地下城追查青山叛徒。】

【黄平安：然后呢？】

【陈云海：卧槽我要哭了，怎么办，快来个人看看我有没有眼泪！】

【萧周：我知道小楼今天来坦白身份，接管治安队，大家对我对他都有怨气……】

【王富贵：没事！没事兄弟！我已经原谅你了！你们太不容易了！】

【赵里：半仙原来也不好过，大家都是苦命人……】

【萧周：我隐瞒身份，真的很对不住各位兄弟，大家有不满都可以冲我来，萧周绝无怨言！但小楼是个好人，我希望大家能抛开偏见，信他一次，是我没用才让他为了我和孩子才赌上一切来到这里，我希望他好，即使……未来没有我也没关系。】

“呜……”

一声呜咽突兀地从簇拥的治安队队员里传出。

楼寻长眉微拢，终于忍不住朝萧长宣偏过脸，恰在这时，萧长宣微微俯下身来，发丝遮挡他疑惑的面容。

“嘘，”魔尊朝他轻巧狡黠地眨了一下左眼，用口型道：“信我。”

楼寻仰着头，面色犹豫，他跟萧长宣待久了，对边界感也有些模糊，丝毫不知道他们现在在旁人眼里就像一对耳鬓厮磨的深情夫妻。

“半仙。”李七金忽然出声。

萧长宣起身，楼寻也恢复日常清冷平静的神情，朝李七金看去。

只见李七金神色复杂至极，朝萧长宣一眼一眼瞥，他身后治安员也跟着正面相对，有人红着眼眶，有人目光悲伤，还有人充满歉疚地看着他们，吸涕声明显。

楼寻一张张脸扫过去，突然就不想知道萧长宣到底造的什么谣了——只要他装作不知道，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半仙想要我们称霸煌城寨帮派，”李七金道，“内心已经有想法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楼寻吸了口气，掷地有声道：“现在行动，从煌城市集帮派野火帮开始，帮派之间怎么吞并见过吗？”

“见过！”治安队几个人齐声答。

“今天的任务，就是不影响势力布局情况下——吞了他们。”楼寻道。

“今天？”一个胖胖的治安员站出来，“今天根本不可能啊。”

楼寻神色不变，在桌底又踩了萧长宣一脚，已经打进内部的魔尊一个清脆的响指，白泽系统启动，楼寻面前浮现数个可拖动的悬浮屏幕，荧蓝色的光洒在他面颊上，将他银白发丝染上一层科技灵光。

“煌城寨治安队正规队员八人，发展内线七十六人，武装后备储存百分之……三十二？”楼寻一目十行扫过，看到这个数字时，转向李七金，“多久没补给了？”

这种上级领导般的语气叫李七金一下坐直了身子，“约、约莫半年。”

“你申请了吗？”楼寻问。

没。李七金手心汗都出来了，没敢回答。

他先前每次申请分量都很少，最近几年仙盟更是直接说库存不够，直接不给了。再加上他们平常治安，只要事情不闹到自己这里来，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消耗也少，就干脆没申请了。

楼寻一看他样子就知道答案，拖出一张全息屏幕甩到李七金面前，“现在申请，有没有再说。”

李七金急忙照做，埋头开始写文书。

“武装人员陈云海，黄平安，王富贵，怀恩……队医呢？”楼寻问，“你们没有队医和后勤？”

“我是陈云海，”一个戴圆框眼镜、装备右手义体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队医和后勤都是我，我会包扎还有打大夫电话，打架的子弹也是我在管……我就是，在武装那挂个名，因为说出去比较有面子……”

“……”楼寻看着他们沉默了须臾。

萧长宣抬手捂唇。

“听着，”楼寻抬指调出每个人的照片，言简意赅道：“陈云海和黄平安预备卧底野火帮，由头是交易官方灵力枪械，赵里和黎瑶联系内线，半个时辰之后要出野火帮帮派详尽关系图……”

他又看着数据记录报了几个名字作为武装突破，而后将每个环节之间要做的事情三言两语讲清楚，最后总结道：“囚头领，杀帮手，再来个人去把头领儿子绑来威胁，交接完产业之后，野火帮就是我们的了。”

楼寻抬起眼，“都明白了？”

这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目瞪口呆的众人第一次参与这么杀伐果断的计划，一时间都有些发蒙，等到楼寻问后才如梦初醒般齐声喊“明白了”！

楼寻满意地点了点头，众人顿时行动起来，只有年纪最小的怀恩和队长李七金还在原地。

怀恩眼里放光，等人群散去后，别别扭扭地走过来，红着耳朵将一个纯白色骨传导耳机放在桌沿，“萧周说得没错，你还是有点……厉害的，这是治安队通用的白泽，你可以用它和我们……”

楼寻看也不看，“我不要。”

怀恩：“？”

“噗嗤。”萧长宣实在忍不住，在怀恩惊疑的目光中捧腹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怀恩羞愤道。

“没笑你，”萧长宣伸手攥住楼寻指尖，“笑我家小楼太可爱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回惊疑的换成楼寻，碍于人前，他实在不好跟萧长宣摆脸，正想着该怎么不动声色将手抽回来时，李七金写完了文书，忐忑不安地走到楼寻面前。

“半仙，”李七金插入对话，“我们能聊聊吗？”

他朝萧长宣看了一眼，眼底忌惮，“就我们，关于……椒羊堂。”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又轻又快，萧长宣的笑意却瞬间消失在眼底。

【哦，忘了。】

魔尊道。

【这还有个旧识呢。】

*“慈明阐明，混宿通真”取自谒颂一百零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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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