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平乏如死水的绝望，是这个世上所有人活着的常态。

从出生在这个世界开始，就有无数人对远古神明发出诘问。

如果你创造的是这样令人痛苦的世界，为什么要有凡人的存在？

从出生开始，受尽半仙虐待屈辱，长大以后，尝遍生存坎坷辛苦，一生从头到尾，死亡如利刃刀尖悬在头顶，屈辱如跗骨之蛆压在脊梁。

他们到底要怎么才能找到能堂堂正正立于世间的方式？徐生想不到，何芳草想不到，地下城千千万万的众生同样想不到。

往上走，被世家压迫之下永无出头之日，往下走，踩在仿生人骨血之上再无安心之时。

一个人，站在命运岔口茫然四顾，竟然每条路都是死路。

活着怎么这样痛苦啊？

痛苦到让人麻木，让人生不出力气抗争，让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所有命运的安排。

然后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沉溺于声色犬马，沉溺于暴乱血腥，沉溺于终日无休止的嘈杂，等着死亡的那一瞬来临，让自己的生命投入世界污浊的海面中——

甚至都听不到一声响。

但，他们听见了响动。

沉寂多年的死海泛起了波涛，一个叫何芳草的凡人燃起了一把熊熊大火，烧起了整片海面，引发一场海啸，巨大的声响广传万里。

从地下城开始，声震人间。

“队长！有通讯请求！”

炮火声轰炸里，白泽武装被不断突破，李七金灰头土脸地从枪林弹雨中脱离，咬牙问：“毛的通讯请求！？这种时候发过来！？挂掉！没时间！”

“不是！帮派！是帮派那边发过来的！”成员弯着腰匍匐到他身边，他一手捂着白泽，将通讯屏幕展现在李七金眼前。

通讯接通，帮派首领头破血流，正喘着粗气。

他像是在一个什么工厂里，周边都是武装器械，见到李七金，他嘴角咧开笑容，“喂，条子老大，要不要联合？”

“你是仿生人还是凡人？”李七金没明白他的意思，“联合什么？”

“一起造反。”屏幕里的人提出了一个李七金从未敢有的设想，“你不用管我是仿生人还是凡人，两个阶层积怨已久的本质原因，你难道不清楚是什么吗？”

李七金没有说话。

“地下城已经变成这个暴乱的样子，我猜你们肯定通知了仙盟，就算没有通知，地上那些看不起人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就会下来，”那人捂着伤口，深吸了口气，“等他们下来了，你猜他们会做什么？”

屠杀。

将所有不安分的因素全部屠杀，留下部分妇孺继续繁衍，重建地下城。

凡人的性命在他们眼里与蝼蚁无甚区别，兴风作浪的麻烦只要一并踩死就行了。

李七金咬紧了牙关，这幅表情落在对面人眼底，换来了无奈的笑。

“你明白，我也明白，所以你和我都没有逃走。”

屏幕里的人声音逐渐沉重，“我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帮派横行也滥杀不少无辜，但……这跟屠杀不一样，条子，我想活着，我还想弟兄们一起活着，老子在地下城活了二十年，凡人的命可以死于意外死于……管他死在什么狗屁手里。”

“但不能是，那群贱人来屠杀老子。”

“不能是，像蝼蚁一样，消失。”

说罢，他往后退了几步，李七金这才从屏幕里看见他身后藏在黑暗里的无数人。

有不少他相当眼熟的帮派首领，有遍体鳞伤的壮硕青年，还有在人群背后，怀抱着孩子瑟瑟发抖的普通人，屏幕里的孩子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黑白分明的天真眼瞳朝李七金望来，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

“别哭。”那孩子忽然脆生生道。

李七金抹了把脸，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脸颊透湿。

“条子，你手上有白泽系统。”那人在轰炸声里道，“我们保不下所有人，但如果能有城市系统助力，兴许……还能活下来一些人，至于你我是不是会死……”

“如果能为凡人而死的话，也许，我们的性命对这个世界来说，也不是毫无价值。”

耳畔在轰鸣，脚底在摇晃，李七金朝外看了一眼，火光染红了天边，世界在崩碎颠倒。

他周身有不少跟他一同留下的治安员，黄平安跟赵里最近，几人对视了一眼，赵里在众人面前，打开了白泽总系统。

【欢迎使用白泽系统，慈明阐明，混俗通真】

“坐标。”赵里开口，“告诉我坐标，我给你们接入白泽武装系统，我们一起让凡人活下来，尽可能多的……活下来。”

屏幕里的人霎时红了眼圈，一个接一个凡人走上前，报出了自己的坐标。

【治安员赵里，您已开启网域连接】

【正在收集坐标，部署武装反抗】

【已经收集坐标……13个……27个……53个】

【检测到信号源扩大】

“其他帮派在向我们请求通讯，我将信号源转接过来了。”屏幕里的人道。

“我这边有三个，也想参与联合。”

“我这边七个。”

“十二个。”

“十七个。”

……

【已收集坐标，1395个】

【根据白泽帮派信息检索，煌城寨帮派共1579支，共计1247支帮派回应坐标】

【已全部成功接入白泽】

【准备支线系统更新】

【更新完毕，请诸位查收】

莹蓝屏幕一闪，通讯对面所有能够接收信息的帮派成员眼前都跳出来了一块全新的屏幕。

最开始给李七金发出通讯请求的帮派首领见此，忍俊不禁道：“想不到老子还有成为条子的一天……你们条子的白泽系统这么强大，怎么以前总被我们压着打？”

“被压着打，现在我也是你们老大了。”

李七金擦了把额头流下的血，黏腻的红在他脑门糊成一片，“治安队居然……真成煌城寨最大的帮派了，楼……真是有前瞻性。”

他摇着头苦笑，屏幕里的人闻言，呵了一声，“喂，老大，帮派有名字没？总不能叫治安队吧，土死了。”

他说完，身后传来哄然大笑，笑声震得李七金这边战壕都在发抖。

治安队留下来的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忽而有人落泪。

“……叫椒羊堂。”

“什么？”

“治安者，治世于微末，安民至长古。”

李七金低垂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椒羊堂以椒盐烟火入世，为万民众生立骨，就叫……”

“椒羊堂吧。”

*

楼寻再度醒来，何芳草已经消失不见。

那场溯洄像是一场幻梦，造到最后耗尽了一个凡人所有的灵魂。

她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突然出现，告知了楼寻所有真相，用最平淡的方式倾诉她作为凡人所有的痛与恨，最后用最悄无声息的死亡，引发了最轰烈的余波。

楼寻很久都缓不过来。

他脑袋依旧残留着钝痛，醒来的瞬间便环顾周遭，却一个人都没看见。

原本守在他身边的怀恩消失，就连那个被何芳草弄晕的黑衣人都不见踪影。

漆黑而巨大的空间内，只剩下楼寻一个人。

周围安静得可怕，楼寻起身时甚至能听见自己衣摆摩挲的声响，他往后看了一眼，踏入的大门已经锁上，留给他的只有往前一条路，一条白茫茫的，不知通向哪里的路。

——整个世家都在请君入瓮。

楼寻忽然想起了何芳草的那句话，他尝试往后退，击破那道门，争一条退路，却在调动灵力的瞬间感知到了灵脉滞涩。

这里开了控灵装置。

楼寻敛眸，又看向前方，眼下境况很容易理解：

想让他入瓮的人能够允许何芳草拖延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大发慈悲，眼前这条路是他留给楼寻最后的体面，楼寻没有别的选择。

“……”

长久的沉默过后，楼寻抬眼，走向前方。

他踏入光下，刺目至极的白茫过后，巨大而空旷的空间映入眼帘。

这个空间被黑白分割成两半，楼寻站在雪白之中，对面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约瞧见几根粗硕交缠且泛着银光的锁链。

楼寻并没有去看交缠的锁链之下是什么东西，他目光落在了黑白的交界线。

那里放着六具棺材。

椒羊堂死去的也是六个人。

他刹那间反应过来，站在原地许久，都不肯挪动一步。

银白发丝遮挡他清秀面容，也挡住了长睫下血红到近乎浓郁的瞳色，疯狂的杀意在他意识中叫嚣，却在隐约察觉到棺材里的是什么之后，变为了胆怯。

楼寻鲜少有胆怯的时刻。

他一直如剑锋锐，如月清白，不会对世间任何产生惧怕，然而此时此刻，他缄默着不愿前进。

空旷的空间内，一切声响都如此清晰，楼寻听见了极轻微的磕碰声，下一刻，投影亮光闪过。

恍若隔世的人出现在眼前。

他们穿着熟悉的黑金军装，肩头流苏闪烁，似乎正在讨论着什么事情，因为意见不合，双螺髻的女孩气得脑后青绿发带一蹦一跳，自己气不过，还要扯上旁边的弟弟一起理论，弟弟摆弄了一下自己的流苏耳环，实在无奈，只能开口给自家姐姐撑腰。

他一句话只能吐三个字，当然是说不过舌灿莲花的梨涡刺青，刺青笑得梨涡深深，表情分外讨打。

眼见矛盾即将升级，沉稳的队长指挥着双胞胎剑修一人架走一个，苦口婆心云云“椒羊堂要维持和谐，大家火气不可以这么大……”之类。

几人哄闹成一团，随后，梨涡刺青注意到了什么，抬头朝最远处的楼寻招了招手。

“阿寻？在那边干什么呢？过来过来。”

“来活了，”双螺髻一脸嫌弃，“说魔物入侵东都边境，要椒羊堂镇魔，好麻烦喔——”

“调查过，”被双螺髻揽着的弟弟面无表情，“是古兽，饕餮，难缠。”

队长笑了笑，“阿寻，走吧。”

他向楼寻招了招手。

楼寻却刹那喉口一酸，泪水瞬间从他下睫滚落，砸落在地。

他想，不能去。

这是个阴谋，饕餮是九重天世家豢养的凶兽，是被故意放过去的，去了所有人都会死。

祈和祀会死于凶兽腹中，符山会死于逃亡，双胞胎剑修会死于九重天暗算，而谢羽时和他会死于追杀……所有人都会死。

最后只剩下他恍惚着从地府爬出来，深仇至疯。

“阿寻？”

队长疑惑地看着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朝他温和道：“我忘了，你前些日子刚受了伤，这次你就留下吧，等我们回来。”

身边成员闻言，互相看了一眼，随后都朝楼寻笑，“阿寻，等我们回来。”

“等，”楼寻终于向前挪动脚步，他走得太着急，不小心绊倒在地，“等会！别……”

“哗啦”一声，投影消失，震耳欲聋的锁链声挤占楼寻耳畔。

身下地面忽然颤动摇晃，崩碎的巨大锁链猛地在地上砸出深坑，楼寻仰起头，对上了一双嗜血的眼。

那双眼竖瞳漆黑，仅瞳孔就能装下楼寻整个人，它死死盯着楼寻，腥臭的涎水顺着狰狞的獠牙滴下，落在地上，聚成一片潭。

凶煞的巨兽撑起高山般的身体，缓缓，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羊身人面，虎齿人爪，贪婪暴戾。

是饕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