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路上萧长宣都在神游。
魂飞天外的不止是他,押送他的两个仿生侍从也明显心不在焉,具体表现在他们刚开始还知道架着萧长宣手臂防止他逃跑,路走到一半就完全不管他,放他在身后跟着自生自灭。
这是逃跑的绝佳时机。
萧长宣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一开始待在明月城是因为伤势过重,外围追杀,他需要一个躲藏地养伤,而重红刚好也需要一个能看住寻的人。
现在他伤好得差不多,寻若是测试成功,想必也不再需要别人看顾。
各取所需的两个人都已经达到目的,此时不分道扬镳,再见必然杀机四伏。
重红那个笑面虎必不会留他。
但是吧,萧长宣沉思着走过回廊,寻说他想留他,说自己会履行承诺,让他等一等。
虽然不知道重红跟寻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是把他当儿子养着还是把他当伴侣护着,但毫无疑问的是,寻的一切要求重红都会做出让步——选择让他看顾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如果是寻跟重红说,想让他留在这里,想与他一同生活,想与他恩爱不疑……
啪嗒,他指甲抠响。
萧长宣乌秀眼睫下目光微动,停住了脚步。
血海深仇如此沉重渺远,白首安宁此般近在眼前。他要不要,就这样留下呢?
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日,他已经没有睡不着觉的时候,也不会时刻想着自残自毁。
那些需要他背负的生命和责任就算与他息息相关,说到底也是强加在他身上的。他自问不是什么以身明志的英雄,走到这里也只是形势所迫。
比起长宣所说的,解救万千仿生人,拯救一个浸溺在血肉骨血的阶级,为此赴汤蹈火舍生入死,布衣菜饭、爱人在侧的寻常日子才是他想要的。
但这样好吗?长宣和那些人,要是知道他这样贪念安逸,为一个人就肯放弃一切,只怕化作厉鬼也要来撕了他。
“……嘶。”指边刺痛,萧长宣回过神,发现自己把指甲抠出了血。
鲜红的血珠砸落在地,而后,尖锐的警报刺入耳膜!
萧长宣一惊,刚想问怎么回事,却发现前方两个引路侍从不知何时瘫倒在地!
整个红楼雾气弥漫,楼阁蜿蜒间红光闪烁,他敏锐地在雾气中察觉了数个潜藏的人影,二话不说向后逃跑,选了角落里的房间推门而入。
门窗外很快掠过黑影,萧长宣躲在木门下,感知到了一缕熟悉的力量反应。
是灵力!
远比凡间半仙纯粹……是九重天!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整个人神经骤然绷紧。
九重天找到他了?不可能。追杀他的人都死了,他们没有机会报信。
那是重红?不对,重红一开始就没认出来他,不然绝不会将他放在寻身边,他也一直很小心,重红没有理由突然想起来。就算想起来了,也不该如此大动干戈,不然惊扰到寻——
等会。
萧长宣心里骤然一空。
阿寻也是灵力仿生,跟他同源的灵力仿生。那群人找不到他就打上了阿寻的主意!怪不得重红要把阿寻禁锢在楼内!!
他噌的一下站起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从另一个窗口破窗而出,奔向主楼!
用过无数次的隐息阵重新在他手背现形,体内魔气和灵力瞬间失衡,钻心的疼刹那扎入四肢百骸,萧长宣踉跄着倒地,又重新爬起,朝主楼狂奔!
风声和警报在耳侧喧嚣,五脏六腑好像都在闪烁的红雾里被搅碎了,不断有鲜血从喉口涌出。
几次三番与闯入的黑衣人擦肩而过后,萧长宣终于找到了进入主楼的通道。
门禁系统闪着电火花,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潜入内部。主楼内处处都是横列的尸体,大片的血迹抹在地板和玻璃上,格外触目惊心。
萧长宣俯身查看,发现所有尸体的伤口都是从腹内爆烂,而且没有灵力残余——不是九重天的人动的手。
肯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萧长宣神色愈加凝重,想外放神识找人,下一刻门口传来动静,他只得暂且藏进离自己最近的一间实验室。
暗蓝的光和荧绿玻璃罐映入萧长宣视野,他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在这种环境里被勾起了一些相当难受的回忆。
早就好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萧长宣脸色难看起来,有心立即离开,却在准备出去的前一刻,瞥见了什么东西。
“谁?”
一片衣角消失在错落的仪器中,萧长宣内心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直觉,朝影子追去!
那影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乍眼就跑没影了,萧长宣不仅没追上,还被它带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四周昏暗,唯有仪器浅蓝的寒光倒映入他眼眸,萧长宣喘着气,抬手抹了把从嘴角溢出来的血,目光落在不远处陈列的玻璃密封箱里。
“……”他走了过去。
玻璃映出他污血遍布的面容,他瞳中显现箱中血迹干涸的枯骨。
骨头粘连着团成一团的经脉,几近于无的灵力在其中消散,诉说着曾经。
萧长宣缓慢地反映了一会,才认出了这是什么——被从半仙身上生挖出来的灵根。
萧长宣手一抖,不禁后退半步,却踩到了什么开关,刹那间整个实验室全部亮起!
无数隐藏在黑暗里的密封箱在他视野被全部照亮,萧长宣眼一疼,再望过去时,密封箱里的灵根逸散出灵光,在通明灯火中闪出灵根主人生前虚影。
有人暮年垂垂,有人年少轻狂,有人垂髫孩童,那么多人影交叠在一起,朝他深深望了一眼,又全部消散。
萧长宣呼吸陡然艰难起来。
他几乎是慌不择路,扭头就向外跑,仿佛要躲掉什么如影随形的命运。
然而跑出实验室的下一瞬间,滚滚浓烟与火光映入眼帘。
远处赤白天光下,巨大的火舌舔舐着红楼,浓郁的硝烟如同遮天蔽日的鬼影,在尖叫和哭喊中狂舞。
明月城的仿生人居民在街道间哭喊奔逃,无数人跑到主阁下歇斯底里叫喊着城主的名字,磕着头求重红救救他们,然而还没来得及喊完,他们腹部立刻爆开。
鲜血炸洒街道,血流漂橹。
萧长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他视线跟一个跪着祈求的仿生人对上。
那么远的距离,萧长宣却清晰看清了他眼睛。
那个仿生人在笑,泪水溢满他眼眸,旁边人不断爆体而亡,他却定定看着萧长宣,苦笑不断。
那瞬间,完全陌生的脸似乎与萧长宣不愿回首屡次逃避的记忆重合,他从那张脸上看见了他的仆从,长宣的影子。
他想问他为什么要笑,那人却捂住脸,曲起了身。
随后,他的腹部炸开,肠子与脏器飞溅,血红染进萧长宣眼底。
轰隆一声,枝状闪电划破天空,萧长宣望向远方。
雷云集结,云上黑影重重,为首者白衣飘飞,身侧围着数十个探测智能,抬指便朝他们飞了过来,划出数十道交缠的莹蓝灵线。
厉风和硝烟味席卷五感,萧长宣没看清首者面目,却知道这是九重天大军。
雷云压境,这样大的规模,若是卷入必死无疑。萧长宣脑袋一时思绪纷杂,他心里乱得很,这种紧迫时刻只能找出来一个念头——阿寻。
他要带阿寻离开。
对,先带阿寻离开!萧长宣咬紧牙关,猛地扎入主楼,将一切喧嚣都隔绝在脑后。
神识、灵力,能用的一切手段全部用上!
萧长宣感觉自己体内翻江倒海,剧痛裹挟他五脏六腑,疼得他无暇多思,他几乎不要命一般将灵力往外用,将体内两种力量的平衡打破到极致,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什么,用痛苦为自己的逃避找到理由。
他最终先于所有人,找到了藏在主楼最深处的实验室门前。
楼内失去电力,门禁将大门紧紧落锁。萧长宣咽下喉口铁锈味的液体,蓄力于拳,一击击碎了系统。
大门轰隆隆撤开,萧长宣走进昏暗的实验室内,抬眼就对上了黑洞洞的枪口。
“停在那。”
虚弱的声音自低处传来,萧长宣垂眸看去,重红正捂着腹部,脸色苍白地靠在墙壁上,“高能电子枪,智能锁定,不想死就停在那。”
“阿寻呢?”萧长宣直切正题问。
枪口一顿,重红认出了他的声音,仰头看了过来。
他嘴角提起笑,“让你当一条狗,你倒真忠心耿耿,都能……”他深吸了口气,气若游丝地补完了自己的话,“找到这来。”
“发生了什么?阿寻呢?”
萧长宣觉得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理智都已经接近崩溃边缘,杀心在他胸口冲撞,只需要一个引子就能全然引爆。
重红笑出了声,他面上绷带被血染红,浑身上下都没一处好肉。此时此刻肩颈耸动,血液不断渗开,显得格外疯癫。
“我还没与你算账,你倒是先凶起我来了。”重红撑着手,将自己挪起来些,“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
“我问你阿寻呢!?”
“你一个残次品,居然也敢觊觎寻……”重红完全不回答他的问题,“一个从头到脚都是模仿别人的失败品,也敢痴心妄想。也怪我一开始没察觉,引狼入室,叫你有机可乘——唔!”
他脖颈被人猛地掐住,萧长宣手背青筋暴起,垂眼与重红对上视线时,眼底竟都是血丝。
他脑内混沌,那瞬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却哑着声,说出来一句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
“你管我叫失败品?”
怅惘与茫然,失落与愤怒,全混着那一点点不甘心的亲情余烬吐出了口。
他终于崩溃了,又变成了无妄海边那个绝望而空白的疯子。
然而造物主对着这疯狂而天真的真心只一怔,那张因窒息而涨红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
萧长宣松开了他,他笑得停不下来,眼泪融着血,带着极致的藐视,打碎了萧长宣最后一点理智。
“你一个在扭曲**里诞生的假神,要我管你叫什么?你将我真正的孩子毁成那个样子,还指望我叫你什么?”
耳边嗡声鸣响,萧长宣听见自己问:“我做了什么?”
“你让他瞒着我去找自己的记忆,好了,从灵力到程序全部紊乱,还触发报警信号,吸引了九重天注意。他现在意识不知道切换到哪里去了,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你满意了吗?”
意识切换。
寻提起过,萧长宣想,但只有几具身体,怎么会不知道切换到哪里去呢。
除非……不止有几具。
他空白的脑海里,恍然出现了横尸遍步的回廊,还有在明月楼下磕头祈求,落泪苦笑的仿生人,他们全都是腹部爆炸。
腹部是灵根的位置,爆炸后仿生人会立刻失去意识,只要杀得够快,范围就会急剧缩小,就能把寻逼回来。
“你杀了他们。”萧长宣麻木道。
重红没有否认,甚至似乎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连眼角都未动。
萧长宣越想越明白,绝望道:“整个明月城的仿生人,都是你为他做的身体,就像以前的我们一样,你借造神计划研究灵力仿生,只为了造出一个他。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们意识?”
“因为他需要有意识。”
脑海里的猜测跟重红轻蔑的回答重叠,萧长宣在那刻竟无师自通地明白了那个跪着的仿生人最后一刻为什么要笑。
他现在也想笑,说不出的可笑。
他忽然间说不出寻全然无辜这种话了,之前怎么也觉得雾里看花的恨意突然真切了起来。
萧长宣在这个对峙的时刻,理解了当年的长宣,理解了当时罐内的三七一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寻去死。
是啊,仿生人为什么要有意识呢?
作为宣泽的身体,作为阶级的奴隶,作为一种颠覆三界的手段技术,意识除了让他们痛苦,究竟还有什么作用。
他承担了这样巨大的痛苦,在人格道德之间数次摇摆挣扎,被意识折磨到彻夜难眠,数次理智崩溃,都是因为寻需要有意识。
因为重红要用最假的手段,造出最真的人。
他为什么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呢,他之前想不到吗?不,萧长宣咧开嘴角,他不是想不到,他是一直逃避,从知道真相开始,就一直在逃避。
现在他逃不了了。
理智的弦被恨火烧了个精光,萧长宣扫了眼重红不断流血的腹部,朝重红笑了笑,“灵根。你是天灵根,之前寻意识重创,你为了救他,就把自己灵根挖给他了,对吧?”
“多伟大的爱。”萧长宣评价,“其他仿生人哪怕分得一点,想必都不会这么绝望。哦,对了,你是不是怕自己时日无多,还给每日每夜给他做复生系统来着?”
重红刹那间意识到什么,举枪就要射击,却被萧长宣拧断手腕。枪支落地,萧长宣凉声问:“他在哪?”
重红疼得冷汗直冒,咬死了牙关,萧长宣见状,掐断了他另一只手,起身往实验室深处走去。
实验室内全是寻的痕迹,从研究资料到照片,从玩具到名字抓周,萧长宣在抓周盘里看见了一个明晃晃的“周”字。
视线一扫而过,落在了一副挂在暗处的画上。画上人银发墨瞳,美人玉面,穿着缥缈白衣,身姿婉约。
萧长宣抬指烧了这幅画。
实验室走到最深处,他终于看见了想见的人。
窜逃的意识被无数杀戮逼回,那人青年模样,身形颀长清瘦,背对着萧长宣,浑身上下只披了块红布,如玉莹润的肌肤在垂泄的银丝里若隐若现。
萧长宣微笑喊他:“阿寻。”
那人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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